趙進踏進門內, 一見趙桐生這幅臉色, 心中頓時有了數。


    他嗬嗬一笑, 說道:“桐生侄兒, 這是怨你叔呢?”


    趙桐生沒說是, 也沒說不是,隻向趙太太說道:“我們男人說話, 你們去後邊。”


    趙太太瞪了他一眼, 從炕上起來,領著林嬸兒等人,往後麵去了。


    趙桐生便讓趙進坐, 又說道:“回來的匆忙,家裏沒燒水,進子叔將就吧。”


    趙進倒也不以為意,還是笑嗬嗬的,說道:“桐生侄兒,還生你進子叔的氣哪?”


    趙桐生不說話, 半晌才低聲抱怨道:“叔, 你也明知道村裏如今的情形, 怎麽還要叫易峋出來頂打春的差事?你這不是, 讓我下不來台麽?”


    趙進咳嗽了一聲, 說道:“我說侄兒, 這就是你糊塗。你弄到那種地步, 怎麽著也是下不來台了。打春這樣大的事兒, 你怎麽也不張羅好?硬生生叫餘娃子在台上鬧出那麽大的笑話來, 他竟還跑了!這不上不下的,咋個收場?我所以叫易峋出來,其實也是為了給你收場——好歹把這事糊弄過去,也是給村人一個交代。你倒好,怎麽著也不該把泥牛給踢了!那些人能不惱麽?”


    趙桐生被趙進這三兩句話說的低頭不語,半晌才說道:“泥牛我一早也是囑咐過的,還是宋家集子上的老馬給糊的。我特特兒的說了,叫他把牛糊的粉些,隻要別散了架子就成。誰知,有餘這不中用的兔崽子,連這點力氣都沒有!”


    趙進點了點頭,沒有接話,從腰裏抽出一把黃銅煙袋鍋子,一口口抽著。在吐出兩口白煙之後,他眯細了眼眸,說道:“有件事,我才想起來。雖說這會兒說,有點像挑撥是非,但我覺著,還是得要侄兒你知道。”


    趙桐生聽他這話裏有話,不由豎起了耳朵,說道:“進子叔有話隻管說,咱們叔侄倆,又不是外人。”


    趙進又吐了兩口煙圈,這方說道:“上月底,我去宋家集子趕集,從老馬鋪子外頭經過,正巧見易家哥倆都在裏麵,不知在跟老馬說些啥。”


    趙桐生的眼睛,頓時亮了,隱隱冒出了些怒氣,他將牙咬得咯吱咯吱響:“進子叔這意思,是那倆兔崽子給老子下的蛆?!”


    趙進笑了笑:“我也沒這麽說,隻是瞧見了他們,跟你說一聲。也說不定,人家隻是有木工活要做呢。”


    趙桐生哪兒還能將這話聽進去,他隻覺得胸腔內一團怒火,易家的兩個狗崽子,竟然敢背地裏這樣陰他!


    不僅害他丟了大臉,還讓他破了財,這筆賬他一定要向他們討回來不可!


    趙進看著趙桐生的臉色,慢悠悠說道:“侄兒,這哥倆現如今在村裏可是頗有些人望,你可別莽撞行事。”說著,他忽然笑了一下:“何況,這事兒也未必就準。”


    趙桐生切齒道:“咋就不準?!不是他們,還能有誰!咋就有那麽巧的事兒,打春之前,他們就去了老馬的鋪子!一早就托付好的事兒,臨到頭就出了幺蛾子!狗崽子王八蛋,敢這樣害老子!他們那點子本事道行,晚生了十年!”


    趙進沒接這話,停了半晌,才說道:“侄兒,有些事兒,存在心裏就是了。所謂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我給你提個醒兒,叫你提防著小人,你可別幹出什麽出格的事兒來。”


    趙桐生陰沉著臉,沒有說話。沉默了半晌,他說道:“我曉得了,進子叔留下吃個飯再走吧。”說著,就向後頭喊他渾家燒飯。


    誰知,連叫了三四聲,後頭一聲兒也不答應,倒傳來了鍋碗摔在地下的動靜。


    趙桐生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趙進曉得他家這些境況,也不指望吃這頓飯,自凳子上起來,說道:“不必麻煩侄兒媳婦了,你嬸子在家燒了飯,我家去吧。”說完,也不等趙桐生答應,慢悠悠的出門去了。


    趙桐生站在堂屋裏,看著外頭的天上滾滾的雲層,一臉的陰晴不定。


    這天,趙太太終究還是沒做飯,她一整天都在啼哭叫罵,埋怨著趙桐生沒把事情辦好,埋怨著趙紅姑當眾出醜,也夾著幾句罵趙有餘不中用的話。左來右去,總歸他趙家人不是玩意兒,帶累著她受苦雲雲。


    趙桐生聽得心煩,但他在趙太太跟前服軟一輩子了,也就任她罵了。


    趙太太癱在炕上不肯動彈,趙秀茹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姐,趙家這一天的飯食,竟然都是林嬸兒母女兩個操持的。


    林家母女兩個,和趙家的女眷交好,見趙家出了這等事,也不好抬腳走人,就留下幫忙張羅飯食,又勸慰趙太太。


    趙太太平常在村裏也沒個說話的知心人,就拉著林嬸兒長籲短歎,林嬸兒倒也耐煩。


    到了晚上,林家母女倆,就留在趙家過夜了。


    林香蓮和趙秀茹睡了一床,林嬸兒則陪著趙太太,趙桐生被搶了鋪位,隻好搬到他兒子屋裏睡去。趙有餘不知去了哪裏,到了這會兒也沒回來。


    大約到了中夜,林嬸兒自床上爬了起來,躡手躡腳的下了地。


    趙太太一個翻身,眼睛也沒睜,嘟噥問道:“做啥去?”


    林嬸兒心裏突突一跳,說道:“沒啥,小解。”


    趙太太說了一句:“外頭冷,快回來。”就又睡了過去。


    林嬸兒穿了鞋,走到外頭,一陣冷風迎頭吹來,讓她打了個寒顫,這初春的夜,果然冷的凍人骨頭。


    她往手裏哈著氣,一路小跑著,走到了趙家的柴房。


    房門是虛掩著的,林嬸兒心知肚明,推門進去。借著稀薄的月色,隻見屋中堆著高高的柴垛,卻並不見什麽人。


    林嬸兒有些疑惑,不由將手捏住了耳垂——她心中不安時,習慣這樣。


    屋裏很靜,半點聲響也沒有,這一片靜謐令她的心越發慌張起來。這事她幹的多了,但在趙家還是頭一遭。


    就在此時,一人猛然從後頭攔腰抱住了她,一張帶著胡渣的嘴直往她臉頰邊湊,呼呼的吹著熱氣。


    林嬸兒一顆心險些跳出膛子,張口就要喊,卻被男人捂住了嘴。


    男人說道:“別喊,是我!”


    林嬸兒也認了出來,身子軟了下來,側臉睨了他一眼,斥道:“死鬼,差點唬死我!”嗓音甜軟,眼神嫵媚,倒像是個懷///春的少女。


    男人低低笑著:“你可想死我了!”嘴裏這樣說著,手也不老實起來。


    林嬸兒半推半就的,不多時,便喘息起來:“趙桐生,你這沒天良的東西。我為了你流了孩子,躺在家裏那麽多日,你也不說來瞧瞧!好歹也是你的種兒,你這個管撒種不管收的!再跟著你,我連命也要沒了哩!”嘴裏這樣說著,卻一動不動,任憑對方扯開了她的衣裳。


    她又說道:“你渾家就在屋裏,你這樣對得起她?還不快離了我的身子!”


    男人一麵扯她的衣裳,一麵喘著粗氣:“理那潑婦!我這些年來吃她的氣已是夠了,沒休了她,都是她祖上積德!”


    這男人,就是趙桐生。


    原來,這林嬸兒沒嫁人前,在村裏曾和趙桐生有過一段。可惜倆人身份不般配,趙桐生的爹做主,替他娶了上河村裏正的女兒為妻。趙桐生不敢抗拒,也貪趙太太青年時的姿色,就自作主張把林嬸兒這頭斷了。


    林嬸兒一賭氣,索性也嫁了人。可惜林嬸兒命不好,嫁過去隻短短幾年的功夫,生下女兒林香蓮,丈夫便一病歸西。


    林家家產薄,沒了男人,更是難以為繼。原本家中還有兩畝地,可惜林嬸兒是個認定了女人天生要靠男人養的人,不能下地幹活,這兩畝地也逐漸變賣了。


    坐吃山空又要撫養女兒,林嬸兒沒法子之下,便想起了這老相好趙桐生。


    那時候趙桐生已當了裏正,趙太太才小產正休養身子,床上的事自然都歇了。趙桐生正在壯年,又幹熬了段日子,早已耐不得饑渴,偏巧碰上老情人來勾搭,倆人幹柴碰烈火,一直燒到了如今。


    趙桐生既得了人家的好處,當然要負起做人家男人的責任來,日常說孤兒寡母的可憐,自己接濟就罷了,還叫趙太太也幫著看顧。


    趙太太被蒙在鼓裏,本性又是個良善的婦人,也就時常照顧林家。


    林嬸兒起初還有些良心不安,但漸漸膽壯起來,隻說這是趙家欠她的,依賴趙家過活到了如今。


    今日,家裏出了這樣晦氣事,趙桐生本該沒了興致才是。但看著林嬸兒就在眼前,倆人又有段日子不曾親熱了,他心癢難耐,便私下叫出了林嬸兒。一對中年野鴛鴦,在柴房裏鬼混起來。


    這兩人一想到趙太太就在左近,隻覺得格外刺激。


    正在快活著,忽聽得外頭一陣響動,像是門開又關上的聲音。


    兩人都打了個機靈,林嬸兒抱著趙桐生的背,嚇得一動不動,半晌才哆嗦著問:“咋回事?”


    趙桐生一身大汗,喘籲籲說道:“多半是有餘那小兔崽子回來了。”


    兩人心懷鬼胎,做賊心虛,也不敢多停留,草草完事,便各自溜回房中。


    趙太太已然熟睡,自然沒察覺林嬸兒什麽時候回去的。


    趙桐生回到屋中,隻見趙有餘果然已在床上躺著了。他心裏不安,上前輕輕叫了兩聲。


    趙有餘一動不動,仿佛睡得很熟。趙桐生心安定下來,也躺下睡了。


    秦春嬌回到家中,始終覺得不痛快,打春時候的事,趙紅姑的粗話,趙有餘那奇怪的目光,還有宋小棉畏怯的眼神,都像一團棉花,堵在她的胸口。


    無論是易峋哄她,還是易嶟逗她,都不能令她開懷。


    她也知道,將這些人和事放在心上,是無謂的。然而心中卻總是百般的不痛快,也說不出個緣由來。


    她心裏煩躁,身上也沒來由的疲乏倦怠,幹什麽都懶洋洋的,連一日的兩餐,都是草率對付過去了。


    易家兄弟兩個看著她這幅悶悶不樂的樣子,心中也焦,卻不知該怎麽辦。易峋不太懂怎麽哄女人,易嶟也不好隨意和她親近,一時都束手無策。


    吃過了晚飯,秦春嬌隻覺得腰上越發的酸軟,幾乎連抬手臂的力氣都沒了。她將用過的碗盤泡在了盆裏,提不起精神來洗,索性算了,打算到明天再說。


    她草草梳洗了,回到房中,身子才躺進溫暖的被窩裏,困倦便如潮水一般的襲來,將她卷進了沉沉的夢鄉之中。


    沒了秦春嬌的屋子,顯得有些靜謐。


    晚飯已經撤了,桌上的燭火搖曳著,將兩個男人的身影在地下拽的長長的。


    兄弟兩個把農具從倉庫裏抬了出來,打磨收拾。立春已過,春種就在眼前了。


    哥倆默默做著手裏的活計,誰都沒有說話。


    自打秦春嬌到了易家,這兄弟之間便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氣氛。倒也不是失了和氣,卻仿佛總有什麽東西摩擦著,弟兄兩個私下較勁兒,麵上誰也沒有挑明。


    靜了片刻,易峋忽然開口:“下月清明,咱們給爹娘上墳去。”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易嶟點了點頭,沒有接口。


    易峋頓了頓,繼而說道:“春嬌的事,我打算到墳上告知爹娘一聲。她既然要當易家的長媳了,爹娘在天有靈,也該知曉。”


    易嶟停頓了手中的事情,卻依舊沒有說話。


    易峋沒再說什麽,做完了所有的事情,站起身來,說道:“明兒一早還要去撈塘泥呢,早些歇著罷。”說完,便往自己房裏去了。


    堂屋裏,獨剩下易嶟一人。


    他仰起頭,將背脊靠在了柱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去,卻依舊緩解不了胸口的悶痛。


    昏黃的光,灑在這張清俊的臉上,添上了一抹悵然。


    他和大哥,其實一點也不像,無論是長相,還是性子。


    大哥是冰,他是火,大哥從來沉穩,他卻時常莽撞冒失,大哥早早就能替爹娘擔起家裏的擔子,他卻隻是跟在後麵聽大哥的話。


    自小到大,爹娘都最疼愛大哥,也許正是因這個緣故。他和大哥隻有一點一樣,那就是他們都喜歡隔壁秦家的姑娘。所以,當大哥突然有一天說要花一大筆錢去把她買回來時,他沒有一句的反對,內心深處還雀躍歡騰著。


    其實他也知道,大哥和春嬌是相互喜歡的,這件事裏本來就沒有他插足的餘地。但是,感情這東西,不是那麽容易收放自如的。他並沒有奢望什麽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他隻想對她好而已。


    但,聽大哥說出這樣確切的消息,還是如窒息一般的難過。


    男人低下了頭,臉上扯出了一抹落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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