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出來, 眾人都呆了呆, 一起看了過去。


    說這話的人, 正是林嬸兒。她扶著趙太太, 趙太太抽抽搭搭的, 一個平日裏頂要強的女人,遇上這樣的事, 也沒了主意。


    林嬸兒一下下的拍著趙太太的背脊, 低聲寬慰著什麽,似是那話並不是她說的。


    丁虎憋不住,大聲問道:“林嬸兒, 你這是啥意思?春嬌怎麽就不算全乎?”


    林嬸兒笑了笑,眼神斜斜的一瞟,輕描淡寫的說道:“該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秦家的丫頭,賣進城又賣出來,怎麽著也算不上有福氣。”


    趙紅姑呆立在一邊, 這變故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既沒想到趙有餘竟然當眾出了這麽大一個醜, 也沒想到他竟然就這麽跑了, 這差事臨時還要換人!


    那她女兒怎麽辦?她女兒還沒嫁到下河村, 就已經成了村子裏的大笑話!


    林嬸兒的話, 點醒了她。


    趙紅姑老早就瞧見人群前排站著個穿桃紅色緞子衣裳的姑娘, 嬌豔俏麗, 鶴立雞群似的, 看著麵熟, 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直到林嬸兒這句話出來,她方才想起來,原來是下河村無賴漢秦老二家的丫頭。


    趙紅姑是下河村嫁出去的,村子裏的事情也多少聽到過一些,知道這丫頭的身世和來曆。


    這兩天,趙太太跟她說閑話時,也提到過。


    就這麽個被賣來賣去的賤丫頭,想搶她女兒的風頭?想占她女兒的位置?!


    趙紅姑是個性格潑辣幹練的婦人,火頭一冒三丈高,衝動起來,也不管什麽顧忌,大步生風,奔到秦春嬌跟前,抬手就想扇她耳光。


    她這胳臂才抬起來,就被易峋鉗住了。


    趙紅姑隻覺得手臂如同被鐵鉗牢牢的箍著,抓著自己胳臂的大手,仿佛有無窮的力量,自己再也動彈不得分毫。


    易峋神色冷峻,雙眸鋒利如刀,刀刃劃在趙紅姑的臉上。


    但聽他冷冷說道:“大娘有話好好說,何必一定要動手?春嬌是我易家的人,容不得別人來欺淩!”他這話說的還算客氣,但手下的力道卻越來越重。


    趙紅姑漲紅了一張老臉,她隻覺得被易峋抓著的地方如刀割般的疼,想要掙,卻怎樣也掙脫不出。


    她趙紅姑在下河村怎麽說也算是長輩了,被這樣一個後生拿住,還言語威脅,她的老臉可算是丟光了。


    趙紅姑竭力掙紮著,嘴裏罵罵咧咧:“把你的手撒開!你這沒上沒下的東西!你爹娘在世,就是這樣教導你對長輩的禮數的?!”


    易峋冷聲說道:“大娘若有個長輩的樣子,我當然敬你是長輩。若是沒有……”他言至此,忽然放開了手。


    趙紅姑沒有防備,用力過猛,登時跌了個四仰八叉,四肢朝天,屁股著地。


    圍觀的眾人,頓時發出一陣哄笑聲。


    趙桐生鐵青著臉,快步上前將趙紅姑扶了起來,向易峋斥責道:“峋哥兒,你這算是幹什麽?!你好歹也要叫她一聲大娘,怎麽能這般無禮!”


    趙紅姑更是尖利著嗓子嚷了起來:“一個被男人睡爛的騷玩意兒,還想係春繩?!還想出風頭?!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這鄉下沒讀過書的婦人粗俗,何況趙紅姑又是個潑辣的脾氣。她拚著為女兒出頭,什麽話都罵的出口。


    易峋皺了眉頭,還沒等他說話,易嶟便先喝罵道:“趙紅姑,你這頭老母驢,滿嘴裏瞎嚼些什麽!”


    早在趙紅姑發難的時候,秦春嬌就已被這兩個男人擋在了身後,聽到了這一聲,她撥開兩人,走到了前頭。


    秦春嬌看著趙紅姑,她有了些年紀,眼角的魚尾紋正一抽抽的,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珠狠厲的瞪著自己,像是要生吞了自己。


    她忽然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兒,說不上是難受還是憤怒。她從沒有招惹過這些人,但這些人偏偏就是喜歡來踐踏她。


    她忽然明白過來了,並不是她做過什麽,僅僅隻是因為她能被欺負。


    秦春嬌目光漸漸冷了起來,這個時候再說什麽自己是清白的,隻是徒勞的給眾人添笑話。


    她開口,嗓音清亮:“大娘說的那些話,我一個沒嫁人的姑娘,聽不明白。但大娘出嫁這麽多年了,想必十分懂得,所以才說的出這個話來。”一字一句,如剁在砧板上。


    這話落地,眾人更笑的歡暢了,還有起哄的,喝彩的。


    趙紅姑實在沒想到,自己活了半輩子的人,竟然被一個丫頭片子給擺了一道。原本也是,她罵什麽不好,偏偏拿著這件事來罵。秦春嬌怎麽樣,大夥都不知道,但她可是嫁了半輩子、給男人睡了半輩子的人,這不是先把自己給罵上了?


    宋小棉忽然動了起來,走過來,拉著她娘的袖子,小聲啜泣著:“娘,別說了。”


    她隻覺得滿臉燒的厲害,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表哥跑了,把自己撇在這兒不上不下,母親又當眾丟醜,她怎麽會碰上這種事?


    她悄悄瞥了一眼秦春嬌,隻見那張美豔的臉蛋上,神色清冷,凜然不可侵犯。


    她並不恨秦春嬌,甚至有些佩服她,被人當眾這樣刁難,還能應對自如,換做是她、換做是她真不知道會怎麽樣了。


    趙紅姑氣的全身打顫,想要再說什麽,卻又想不出詞兒來。


    一旁的趙進,見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忙插口道:“那些閑事暫且放下,還是先料理了打春這頭等大事!”


    村人聽著有理,紛紛說道:“進子叔說的有理,還是先打了春再說!”“我瞧還是請易家老大來吧,前年就是他。”“嶟哥兒也不錯,橫豎易家兄弟倆誰都沒差,總不會像趙家的小子,臨陣脫逃。”


    這些話,源源不絕的灌入趙桐生的耳朵裏。


    趙桐生真的沒有想到,原本自己一手安排好的事情,竟然弄到這個地步。


    趙有餘跑了,打春的事黃了,如今竟然還要給人做嫁。


    怒火中燒之下,他抬起一腳,朝那泥牛踢去,氣極反笑,嘴裏喊道:“你們要的彩頭,這就給你們彩頭!”


    泥牛轟然倒地,結實的身子終於碎裂,裏麵的糖果銅錢滾了一地,卻沒有人去撿。


    所有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料到,事情竟然發展到這個田地。


    隻靜了片刻,人群又哄亂起來,有吵的有罵的,雜姓的村民和趙姓的村民,鬧成了一團。


    眼看這裏已經亂的不可開交,易家兄弟兩個擔心打起了群架,再傷到了秦春嬌,便護著她,匆匆離去了。


    易峋挽著秦春嬌的窄腰,走在回家的路上。易嶟跟在後頭,低著頭,不去看這一幕。


    秦春嬌一路默然無言,神情有些蕭索。


    易峋低聲問了一句:“心裏不舒坦?”


    秦春嬌搖了搖頭,少頃卻又點了點頭,說道:“不知說什麽好。”


    易峋說道:“不要把這些不相幹的人放在心上,不值得。”


    秦春嬌朱唇微抿,輕輕說道:“我曉得。”


    易峋攬緊了她的腰,沉沉說道:“別去想他們,想我。”


    秦春嬌看了他一眼,心裏忽然漾起了一陣甜意,嘴裏卻輕輕嘟噥著:“你不就在眼前,還想什麽?”


    易峋說過要娶她,對著自己的男人,當然不用那麽拘謹。


    三人一路回家,沒再去管村裏打春的閑事。


    餘下的那些村人,差點動起手來。


    終在幾位耋老的竭力調停下,趙桐生又擔保了今年必定向官府爭取,少收半成的糧,一場禍端方才消弭。


    趙家人心有餘悸的回到家中。


    進了門,趙秀茹輕輕咦了一聲,說道:“家裏沒上燈,哥沒回來?”


    趙桐生沒好氣的斥道:“任那丟人敗興的兔崽子死外麵,一輩子別回來!”


    趙太太這時早已哭的沒了氣兒,隻剩抽抽搭搭的哽咽。林嬸兒攙著她,倒也跟著來了。林香蓮,自然也來了。


    趙紅姑壓根沒進趙家的門,趙有餘竟敢扔下她的寶貝女兒逃竄而去,還害的她在下河村眾人麵前丟了大臉,這筆賬她日後得好好算算。


    這當口,她一點兒也不想在下河村停留,拿了自己的行囊,便領著女兒,乘馬車回宋家莊去了。


    趙家一家子人,在屋裏坐著,都是一副愁雲慘淡的樣子。


    趙太太坐在炕沿上哭,林嬸兒陪著她。趙秀茹和林香蓮咬著耳朵,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麽。


    趙桐生卻沒坐,蹲在桌子邊,唉聲歎氣。


    趙有餘不止沒把臉給他掙回來,竟然還捅了這麽大一個婁子。害的他不得不答應,要去跟官府爭取少收那半成糧食。要這麽幹,就得上報鬧災。別說今年年景如何尚且不得而知,就是真的災荒年,不把那些差爺們喂飽了,休想他們鬆口。


    打春這事兒,不止沒給趙家門楣添上什麽光彩,裏外裏竟還讓他賠上許多。


    趙桐生不抽旱煙,把一支麥秸稈含在了嘴裏咬著,一會兒暗罵趙有餘不中用,一會兒罵村人給他添堵。濃眉緊鎖,滿心煩愁。


    門外,一人高聲道:“桐生侄兒,在家呢?”話音剛落,就見一老漢踏進了門內。


    鄉下堂屋,白日裏一向是敞著的,隻有出門或者不便的時候,才關上。


    趙桐生一見來人,怔了怔,緩緩起身,說道:“進子叔。”臉上,卻帶上了一抹厭煩的神色。


    來人,正是趙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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