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嬌手裏挽著一個竹籃子, 籃子放著大捧的鵝尼草和婆婆丁, 一把鐮刀, 還有三枚野鴨蛋。她腳邊, 易家的大黃狗正轉來轉去。


    她今兒一早吃過了飯, 就提了籃子上河邊打豬草去了。一來是瞧瞧河邊地頭都生了些什麽出來,二來也是出門走走, 隻在家待著也是悶。


    到了村口, 河畔果然已經綠了一片。今年回暖要比往年更早些,才進了二月,還沒立春, 各樣的草已迫不及待的鑽出了地麵來,連柳條也見了青。


    秦春嬌正忙活著,就見村子通向外頭的土路上,遠遠走來一少婦。


    這少婦手裏提著一個小包袱,頭上包著一塊粗布頭巾,風塵滿身, 一臉倦容, 走到近前她方才認出是董香兒。


    秦春嬌也沒多想, 張口就招呼道:“三姐, 你回娘家嗎?”


    董香兒正一臉冷然的行路, 忽然聽見這一聲, 停住了腳, 茫然的四下張望。在瞧見了河畔北坡上的秦春嬌時, 她才一臉訝然的說道:“春嬌妹子, 你怎麽回來的?”


    這董香兒也是下河村人,比秦春嬌大兩歲,恰好是秦春嬌離村那年嫁出去的。因為她在董家排行第三,底下還有一個弟弟,董家人都叫她三姐,秦春嬌便也跟著這麽叫。合該也是她二人的緣分,秦春嬌就是投董香兒的緣,她管董香兒叫三姐,董香兒也就真拿她當親妹子看。她沒出嫁前,和秦春嬌的交情是極好的,好到了能在一個碗裏吃飯,能在一個被窩裏睡覺。甚至有時候,易家哥倆看著都眼紅。


    直到她嫁了人,秦春嬌進了相府,這對姊妹才被拆開。


    在董香兒麵前,秦春嬌是沒有什麽好瞞的,也就簡斷截說,把易峋怎麽買的自己,告訴了董香兒,聽得董香兒不勝唏噓。


    輪到秦春嬌問起她的近況時,董香兒臉上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她還沒來得及張口,趙家兄妹兩個和宋小棉就到了。


    趙秀茹瞧著眼前這倆人,也顧不上尋秦春嬌的麻煩,指著董香兒質問:“你不是嫁到宋家村去了嗎?跑回來幹什麽?!”


    原本,趙秀茹和董香兒並沒有過節恩怨,但誰讓她是秦春嬌的好姐姐呢。冤家的好姐姐,那也是她的冤家。


    但她忘了,董香兒沒出嫁前,可是下河村頭一個不能捅的馬蜂窩。


    董香兒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頭一兄一姐,下頭一個弟弟,她夾在中間。兄弟姊妹多的人家,排中間的是最容易受氣,幹的最多還往往不落好,董香兒便是如此。


    董家老兩口偏心,偏大的偏小的,唯獨擠兌中間的。董香兒虧吃的多了,脾氣也與日俱增的,變得越來越潑辣,一張嘴不饒人,管是天王老子還是她爹娘,誰都敢罵。不讓獨頭蒜,氣死小辣椒。下河村裏沒人敢招惹她,倒不是她一個年輕姑娘有多厲害,而是那張嘴實在讓人受不了。


    曾經媒婆王氏在婚事上坑她,瞞神騙鬼的想把她說給一個上了年紀的鰥夫。她打聽出來,堵在王氏的門上,足足罵了兩天的街。就連王氏這樣潑皮不要臉的婦人,都能被她罵的連著幾天出不了門。


    真把人罵急了眼,你抬手她拿棒,你拿棒她動刀,你跟她來硬的,她跟你拚不要命的。就是再老練的潑婦,見了她都要頭疼。所以,下河村輕易沒人惹她。


    也是她離了下河村有兩三年了,趙秀茹都快把這茬子給忘了。


    秦春嬌見趙秀茹氣勢洶洶的跑來興師問罪,雖說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兒得罪了這個裏正家的小姐,但也曉得她刁難董香兒必定是因著自己的緣故。


    她還沒來得及張口,董香兒那燥脾氣發作起來,張口就道:“這是下河村,不是趙家村。老娘回來一趟,還要先叫你知道?!”說著,就指著趙秀茹身後的宋小棉又道:“合著,隻能你老趙家的姑娘回娘家,旁人就都不許回來?!”她嫁在宋家村,和宋小棉彼此認識,曉得她是趙紅姑的女兒。


    宋小棉在宋家村,也是目睹過她風采的。她是個再老實巴交不過的姑娘,哪兒敢招惹董香兒。一見董香兒扯到自己,連忙往趙有餘身後縮。


    趙秀茹大聲說道:“你既嫁出去,就是外村人了。這三不知鬼鬼祟祟的回來,誰曉得是不是作奸犯科。我爹是裏正,當然要管!”


    董香兒氣不打一處來,為著婆家的事,她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才進村子又被趙秀茹給攔著刁難,真正是五髒氣衝天,三屍神暴跳。


    她手裏收拾過的潑婦多了,趙秀茹這種黃毛丫頭,根本連個屁也不算。


    她正要說話,卻聽一旁一道清麗的嗓音響起:“秀茹妹子說作奸犯科,那作奸犯科是什麽意思?”


    秦春嬌這話一出口,眾人皆是一愣。


    趙有餘當然知道這詞兒是什麽含義,但他不懂秦春嬌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趙秀茹更是蒙了,她總聽人說作奸犯科,曉得不是個好詞兒,但真問是個什麽意思,她還真不知道。


    但見秦春嬌眸光輕轉,殷紅的唇角微微勾起:“秀茹妹子,該不會連這四個字怎麽寫都不知道吧?”


    趙秀茹的臉頓時青紅不定,秦春嬌這是在譏諷她不識字還瞎用詞。


    但她的確不識字,當初趙有餘念私塾,趙太太有意叫她也跟著讀兩本書,可她嫌麻煩,弄到如今西瓜大的字別說一擔了,一筐也不識得。


    秦春嬌這樣嘲她,她還真是無話可說。


    趙秀茹被噎的臉紅脖子粗,氣的沒處撒火,卻聽秦春嬌又冷冷說道:“明日就是立春了,三姐回娘家探親罷了。不過是鄉間的老風俗,丁點小事,也值得裏正家的小姐大動幹戈?何況,桐生叔是裏正,秀茹妹子可不是。耍這官威給誰瞧呢,真真是個笑話。”說完,她竟也不再理會這三人,拉起董香兒,便向村子裏走去。


    趙秀茹看著秦春嬌的身影,呆呆怔怔,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跺著腳叫道:“秦春嬌,我跟你沒完!”


    她這話剛出口,那跟在秦春嬌身側的大黃忽然頓住,調轉了身子,向趙秀茹齜著牙,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威脅聲。


    趙秀茹一見那狗的凶樣,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秦春嬌俯身,安撫了大黃兩下,便一道走遠了。


    趙有餘看著那窈窕纖細的背影遠去,有些回不過神來。


    雖說方才,她擠兌自己的親妹妹時,自己該開口幫腔的,但看著那張嬌豔的臉,清波流轉,巧笑嫣然的樣子,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秀茹尋釁滋事跟她吵嘴,他內心甚至暗暗竊喜著,他能和她搭上話了,可最終還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和村子裏的姑娘婦人是那樣不同,嬉笑怒罵卻不帶一個髒字。那輕嘲冷謔的神態,當真是蕩人心魄。


    宋小棉看著這一幕,她雖老實卻並不木訥,嘴上說不出來什麽,心裏卻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兒。鬧出這樣的事,她已經沒有心思再去地頭了,說道:“表哥,咱們回去吧。”


    趙有餘卻沒聽她的話,說了一句:“咱們去地頭。”便悶著頭,往前走去。


    那兩個姑娘沒法,隻好跟了上去。


    趙有餘步下生風,心中卻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那緞子麵的衣裳,可真襯她。


    秦春嬌拉著董香兒一路走到了村裏,不見了趙家兄妹,才慢了下來。


    董香兒嘴裏兀自罵罵咧咧:“真正晦氣,才回村子就碰見這對遭瘟的兄妹!妹子不是你拉著我,我非把他們全家祖宗都給罵臭了不可!”趙有餘沒得罪她,但趙家名聲不好,董香兒一樣不待見。


    秦春嬌說道:“不提他們了。三姐,你這次回來,到底是什麽緣故?”


    她方才是為了擠兌趙秀茹,其實心裏也明白董香兒這情形不對勁。出嫁女兒回娘家,但凡過得好的,哪個不是提了大包禮物,神神氣氣,甚至還有丈夫陪著一道回來的。


    董香兒這獨個兒回來不說,還失魂落魄,形容憔悴,怎麽看也不像好的樣子。


    董香兒聽她問,不由苦笑了一聲:“妹子,按著咱們的交情,我是不該瞞你。但這叫我怎麽說呢?我打小兒就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誰來欺負我,我就還回去,天王老子也敢撅。可如今想想,我這樣是不是錯了?”


    秦春嬌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沒有說話,靜等著她的下文。


    董香兒看著通往村口的土路,路麵崎嶇不平,坑坑窪窪,綿延著伸往遠方。她的目光隨著那道路,也逐漸深邃起來。


    隻聽她說道:“他們家嫌我嘴巴不好,老的少的一起欺負我,說我犯了什麽口多言,要攆了我出門。”


    秦春嬌聽著,不由倒抽了一口氣。


    這所謂“口多言”是七出之條,意思是女人口角鋒芒,挑唆家內不和,不能容於家中。婆家要是放出這樣的話來,那就是要休妻了。


    休妻這種事,可大可小。


    往大裏說,女方必是犯了什麽過錯,才會被婆家攆回來,名節受損,娘家臉上也無光,還牽連家中尚未出嫁的姑娘。


    然而這是在鄉下,隻有娶不到媳婦的窮小子,沒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鄉間民風粗獷,本朝又不大看重這些東西,被休又怎麽樣,再嫁也就是了。


    所以這事,大也可大,小也可小。


    隻是作為被休的女子,那心裏必定是不好過的,何況是董香兒這樣心氣兒高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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