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姑是坐著騾車來下河村的, 這車子可不同於村人常坐的板車, 車鬥上裝著車廂, 窗子上還蒙著粗布簾子, 風吹不著日曬不著的, 就和城裏那些拉客的馬車一個樣。


    鄉下人多節儉度日,尋常誰也不坐這樣的車。


    這騾車進村的時候, 滿村人盡是豔羨好奇的目光, 村裏的頑童們也追著車子跑。


    秦春嬌回下河村時雖坐了這樣的車,但那天晚了,誰也沒見著。


    待車子停到趙家門口, 趙紅姑拉著女兒宋小棉,提著大包小包的下了車,下河村人方才知道,原來是趙家的姑太太回娘家了。


    趙紅姑今年三十五,生著一張幹瘦的臉,高顴骨, 一張薄唇抿成一條線, 抹的血紅。一頭長發在腦後盤成一個圓髻, 拿發油抹的溜光水滑, 一根雜發也沒有。瘦條的身材, 胸前幹癟癟的, 穿著一身緞子的棉衣棉裙, 陽光下泛著些光澤, 遠遠瞧著, 倒跟片曬幹了的鹹魚似的,幹片片,油光光。


    趙紅姑昂首挺胸,兩手提著五六個包裹,大步邁進了趙家的院子。她女兒宋小棉跟在後頭,倒是安靜的很。


    有看熱鬧的村人見那騾車就停在趙家院門外,便湊上去問那車夫:“老哥,您這一趟得收多少錢?”


    那車夫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丟過來一句:“這車子是宋家的,我是宋家莊人,今兒就是送我們嬸娘回娘家的。”


    周圍人聽著,不由嘖嘖讚歎:“老趙家,闊氣!”肚子裏卻各個都罵:不是刮地皮,哪來這麽多錢。


    要說這是宋家的馬車,不關趙家的事。可誰讓這是趙紅姑的婆家,老趙家的闊親戚,那也不是好玩意兒。


    趙紅姑一踏進趙家的院門,便高聲吆喝道:“哥、嫂,我回來了!”她曆來嗓門高,又是憋足了勁兒要全家知道她回來了,這一聲能傳出二裏地去。


    趙太太正在屋裏炕上坐著,聽到小姑子那公鴨嗓門,不由皺了皺眉頭。


    趙紅姑是個潑辣的性情,趙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燈,趙紅姑出嫁前,這姑嫂兩個沒少針尖對麥芒,直到趙紅姑出了門子,趙家才消停下來。


    然而趙紅姑的婆家有錢,這幾年隨著宋大寶的經營,越發的富裕了,趙紅姑每次回娘家,無不是提了大包小包,言語之中頗為倨傲,與其說是回娘家走親戚,倒不如說是回來耀武揚威的。


    趙紅姑同宋小棉進了門,趙桐生這會兒正好不在家,唯獨趙太太母子三個在。


    這趙太太慢條斯理的自炕上起來,一麵叫她女兒趙秀茹去倒茶,一麵讓這母女兩個上炕坐。


    趙紅姑把帶來的包裹堆在炕桌上一一打開,裏麵是些幹的香菇、木耳、鹿肉等山貨,兩卷綢緞——一卷寶藍色的,一卷水紅色的,都拿金線繡著如意雲紋。另還有些童記鋪子的糕餅點心,除了這些常見的東西外,竟然還有一包鹿茸。


    趙秀茹是個年輕姑娘,貪嘴愛吃零食,愛穿豔色的衣裳,見了這些東西,自然就陷進眼裏拔不出來了。她摸著那兩卷緞子,隻覺得柔軟光滑,上麵金色的雲紋閃閃發光,比之前她爹趙桐生在京裏買回來的印花布不知道好了多少,忍不住就喜孜孜的向趙紅姑說道:“姑媽,這緞子真好看,比我爹買前兒買的印花布漂亮多了。”


    趙紅姑一臉得意:“那是當然,這綢緞可是京城裏盛源貨行出來的緊俏貨。就這麽兩卷緞子,可花了小十兩銀子呢。”她這話也是虛了,這兩卷緞子其實滿共也就六兩多銀子。但她在娘家嫂子麵前,當然是要往天上吹,一分吹成十分,橫豎趙太太也不能真個去盛源貨行問價錢。


    趙太太見女兒露怯,臉上拉不下來,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我說妹子,你回娘家吧,還帶這麽多東西做什麽?這做人媳婦兒的,需得勤儉度日。你這大包小包往娘家拿,你婆婆不說你?何況,咱家也不缺這兩口吃的,就是你和棉丫頭光身子來,住下個把日,咱家也盡養的起。你這樣,知道的是回娘家,不知道的還當你逃難呢。”


    趙紅姑一聽這話,就曉得嫂子是較上勁了。正想駁斥,卻見趙太太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再者說了,這些東西,其實咱家也用不上。就說這些山貨吧,去年妹子你拿回來的木耳香菇,合家沒人吃,最後生了蟲。沒法子,隻好倒去喂豬。”


    其實那些幹貨不是趙家沒人吃,而是趙太太一瞧見就想起趙紅姑,心裏窩火,愣是給放壞了許多。趙桐生背地裏罵她敗家娘們,當著麵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然而雖說是這樣,香菇木耳趙家人連著趙太太還是吃了不少的。趙太太隻為了埋汰趙紅姑,也忘了忌諱,這算是把自己給罵上了。


    趙紅姑聽了這話,氣歪了鼻子,她曉得這嫂子的脾氣,哼笑了一聲:“嫂子也是多操心了,這些東西不過是個玩意兒意思,放別人家就了不得,在我們老宋家還不夠一指甲蓋兒的。就說這鹿肉,是我們村獵戶送的。其實鹿肉沒什麽吃頭,及不上豬肉一半,擱家裏也是喂狗,就是這鹿茸算是看的過眼,給哥拿來補身子的。”這鹿肉鹿茸是獵戶送的不假,但在老宋家也是人人愛吃的稀罕物了。趙紅姑隻為了爭這口氣,全家子連著自己都成了狗。


    俗話說,佛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這姑嫂倆就為了這一口氣,傻子一樣的自比豬狗。


    一旁宋小棉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悶聲不吭。都說老子娘太強勢,子女就要被壓,這話放在宋小棉身上真是沒錯。她既沒繼承宋大寶的精明,也沒學到她娘趙紅姑的潑辣,她就跟棉花一樣,老實綿軟。


    老一輩的恩怨並沒波及下一代,趙秀茹和這個表妹倒是曆來交情好。


    她見這倆老的鬥的臉紅脖子粗,曉得再坐下去也沒意思,勸又勸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拉著宋小棉說道:“表妹,咱們叫上哥,到村裏轉轉去。”


    宋小棉答應了一聲,卻沒動彈,還是趙紅姑說:“去吧,跟你表姐表哥玩去。”她這才起來,和趙秀茹拉著手出去了。


    趙紅姑雖然和嫂子不對付,但卻中意自己這個娘家侄兒,所以叫她和趙有餘多親近。她和趙太太鬥氣,其實也是為了給女兒長威風,告訴趙太太,她女兒就算嫁進來,也有娘家人撐腰,別想著欺負兒媳婦。但她也不想想,不管怎麽樣,宋小棉嫁進來,趙太太就是她婆婆了。她現在給趙太太難看,將來不都還到自己女兒身上?


    趙太太看著那倆姑娘出去的身影,神色有些複雜。她是不大中意這個兒媳婦的,畢竟是趙紅姑的女兒。但是看著這一桌子的東西,嘴上雖然硬氣,心裏也不得不歎服:人家到底有錢啊!


    趙秀茹拉著宋小棉走到東廂房,趙有餘正在房裏看賬本。


    趙秀茹也不敲門,掀了簾子就進去了,說道:“哥,你領我們去地頭瞧瞧去。”


    趙有餘看了這兩個姑娘一眼,說道:“地頭有什麽好看的?”


    趙秀茹笑嘻嘻道:“表妹都要成咱們家的人了,當然要先認認家裏的地。不然將來給你送飯,送錯地方怎麽辦?”


    趙有餘這才將目光落在了宋小棉身上,她模樣尋常,有些粗手大腳,一身簇新的綢緞夾衣棉裙,兩腳緊緊並攏著,雙腿卻因局促不安微微扭動著。她低著頭,不敢看自己。


    這是將要給他做媳婦的女人,趙有餘心裏想著,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悸動。


    那種對於即將擁有自己女人的、屬於男人的熱望衝動,他沒有。


    趙有餘讀過幾天私塾,是知書明理的,他還是會好好待她的,也應該好好待她。


    他這樣想著,便站起身,穿了出門的衣裳,說道:“那就走吧。”


    宋小棉這才紅著臉,向他道了一聲:“表哥。”


    她和趙有餘也是打小就認識,以前從沒生過什麽心思,隻是忽然有一天趙紅姑問她願不願意給她表哥當媳婦。她不知道該怎麽說,紅著臉低頭不吭聲,趙紅姑便以為她願意,這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


    表哥成了她將來的男人,有了這麽一層意思在,再見著趙有餘時,她心裏就如那開春的河麵,生出了層層波瀾。


    趙有餘帶著兩個姑娘出了門,悶著頭朝自家地頭走。


    趙秀茹不過是找個由頭,要自己哥哥和未來的嫂子好生處處,這趙有餘倒實誠,說去地頭就去地頭。


    一路上,這倆人都不說話,唯獨趙秀茹一人嘰嘰喳喳的沒完。


    三人才走到村子口,赫然見一對麗人正在道邊站著說話。


    其中一個穿著月白色交領緞子麵的夾衣,衣領上繡著一支梅花,襯的她雅豔脫俗,高挑聘婷,眼角一顆淚痣,隨著她眸光流轉,妖嬈嫵媚。


    這女子,正是秦春嬌。


    另一個衣著有些簡陋,一張瓜子臉,高挺的鼻梁,一雙丹鳳眼,透著幹練和烈辣,雖說容色有幾分憔悴,卻難掩秀色。


    趙秀茹一見秦春嬌這冤家對頭,鼻子裏便哼了一聲,還沒說話,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由失聲道:“董香兒,你怎麽會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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