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出,一向自詡可與堯舜比肩的聖人霎時麵如金紙。


    本朝□□原是前朝舊部、門閥大族,世代衛戍西北,平定天下後便立都於宗室龍興之地,與西北邊塞相距不過六百餘裏。


    為抵禦塞外遊牧部族,□□登基後便耗天下之力,於扼龍山上修了一座號稱可阻百萬大軍的扼龍關,其後太宗、世宗、文帝、武帝在位時亦多次對扼龍關加以修繕,所費人力、物力難以計數。


    當今登基至今三十餘載,更是不敢對臥榻之側的塞外強敵有絲毫懈怠,曆年國事都是以西北軍情為第一要務,怎地不聲不響,就叫人破關而入?


    如今扼龍關已破,關內再無天險可守,蠻子馬又快,豈不是不日就要列陣於京都之外,兵臨城下?


    當今隻覺一陣目眩,身子在蟠龍金椅上晃了又晃,好不容易才穩住了。一回過神來,當今便急命人擬旨,召大軍拱衛京師,又命人徹查扼龍關失守一事,勢要誅了玩忽職守屍位素餐之人滿門。


    這時方有輩高爵尊的宗室王爺出列勸阻,畢竟強敵當前,如何拒敵才是燃眉之急,至於敗軍之將,等打贏了這一仗再處置也不晚。


    有了宗室老王爺帶頭,滿朝文武這才呼啦啦跪倒一片,懇請聖人三思。


    倒不是朝中諸公皆不知當前立即查辦武將的害處,實是這位聖人為人執拗又素喜乾綱獨斷,早年直言進諫的大臣因小事罷官的還算得了善終,多得是墳上草比人都高的,逼得大家不得不三思而後行。


    畢竟大家都是有家有宗族的,誰也不想為了史書寥寥一筆葬送了滿門性命。


    眼瞅著到了生死存亡之際,當今難免也要虛心納諫、廣開言路,又命朝中大臣擬了對敵章程來。


    這場兵禍追根究底,還是因為軍中日益糜爛,當今又猜忌西北邊將、頻繁換帥還盡提拔些庸碌之人促發的。民間常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如今西北軍將兵皆熊,還內訌不休,焉能不敗?


    要明眼人說,能撐下這十餘年都是祖宗庇佑,——算起來,自清平二十六年起,邊關就沒太平過,連戰連敗。


    朝中為戰事忙的焦頭爛額、亂作一團,賈瑚等本該散館授官的庶吉士們無人理會也就不是什麽稀奇事兒了。


    還是忠平親王念舊,瞅空稟明聖人,暫時讓賈瑚、蔣存溪二人到他協理的戶部供職,也好為國分憂。


    不過是芥豆大的六品小官兒,聖人根本沒放在心上,隻叮囑了忠平王一句,叫他不要太過優容舊日伴讀,便應允了,又下旨讚忠平王勤於政事,為君父分憂。


    可惜當今兒子眾多,並非每一個都同忠平一樣以大局為重。


    一日子時,當今剛剛與各部尚書並左右侍郎議完事回到寢宮,連口參茶還沒喝上,就聽心腹大太監夏秉忠密報說七皇子忠和親王私下見了義忠親王舊部一事,更有甚者,很有些武將勳貴與靜妃所出兩位皇子接觸頻頻,暗衛連人名單子都列出來了。


    便是蠻人已經距京不足五百裏,在當今心底,還是隻有那些個有心爭奪大位的兄弟子侄才是心腹大患,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姑息。


    當今疑心甚重,既然得著了忠和意圖染指大位的消息便不會放過,連夜調動暗衛布了局,隻等忠和並甄家來鑽。


    深究下去,曆朝曆代,哪個有點子雄心的皇子能不結交外臣?可一旦查起來,便全都是罪證。


    當今本就不是心地寬大之人,為人頗為刻薄寡恩,一見忠和這個孽子竟是有趁著他這個君父為外敵所困之時謀逆之意,立時便將多年的父子親情拋諸腦後,一心隻欲先下手為強,趁忠和羽翼未豐徹底滅了他的黃粱美夢。


    其實何止天家骨肉之情寡淡?官宦人家至親之間仇敵一般彼此算計的亦不在少數,京中榮國府賈家便是一例。


    當今為愛子不肖痛心疾首之時,榮國府老封君史老夫人也正被當家的二兒媳婦王氏並大房的兩個孫媳婦氣的念佛不止。


    不為別的,正是為著她的一雙好外孫寄住一事。


    原本依著史老太太的打算,林家姐弟隨她住就很妥當。到時候寶玉帶著林家幼子住在碧紗櫥外間,黛玉住在裏間兒,三個孩子正好一處玩耍,長大了情分也深,既不會讓兩家的情誼斷了,也方便日後更進一步。


    結果大房兩個孫子媳婦平日裏躲懶不肯幫著料理家務也就罷了,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故意跟她作對,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在那裏唱雙簧,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著給林家姐弟選院子的事兒,仿佛要是不給他們挑出個又大又氣派的院落,就是對不起去了的賈敏,愧對賈林兩家的情誼一般。


    偏偏邢氏那個蠢貨還自覺兩個兒媳說的極有道理,王氏那個愚婦也不頂用,任兩個小蹄子把話兒都說盡了,堵得她也隻能開口讓王氏去把離上房最近的院子好生收拾出來,給兩個孩子住。


    那本是她想留著給寶玉成親時住的。


    不過史老太太轉念一想,想到自己那個還沒有對女婿林海說出的打算,便也就釋然了,橫豎黛玉早晚是要住這個院子的,為這個與周氏柳氏兩個生閑氣,很是不值。


    然而史老太太想平心靜氣卻沒那麽容易。周婕柳霞辦妥了各自夫君交代的事兒偃旗息鼓了,二太太王氏那裏又出了事故。


    堂堂榮國府,偌大的家業、成群的奴仆,竟是連個妥帖院子也收拾不出了,一連耗了三個多月,三間正房裏也隻勉強打掃了幾回,添置了些基本的家夥事兒,香都不曾熏過,古董擺件兒更是一個都無。史老太太派身邊兒的丫頭嬤嬤去催,王氏那裏不是沒人、就是缺錢少物件兒。


    這也不盡是王氏無病呻吟、無事生非。府裏的花銷一年比一年大,今年忠和王爺處要的還比往年都多,元春在宮裏步履維艱也要家裏時不時幫把手,莊子上又遭了災出息減了四成多,銀錢上確實捉襟見肘。


    當然公中縱是艱難,也不至於連外甥來住的院子也收拾不了,但是王氏是誰?那般貪財小氣之人,怎麽肯把餘錢灑在舊日很是不睦的賈敏的子女身上?自然能拖就拖,什麽話兒都敢拿去敷衍史老太太。


    誰讓王家二老爺是領兵剿滅了亂民,現正飛馳而來衛戍京城的大將呢?


    軍功起家的忠靖侯史二老爺史鼎,可還沒從義忠親王壞事兒的那灘爛泥裏爬出來呢。


    其實若是平常日子,二太太王氏也不至於跟婆婆為這麽點子事兒撕破了臉,不論底下怎麽使絆子陽奉陰違,麵兒上總能圓過來。


    可先是甄貴妃出爾反爾,答應得好好的會把元春指到忠和王爺身邊伺候,轉臉就送了甄家自家的姑娘過去,把她花朵兒一樣的女兒拘在宮裏伺候人,後腳甄貴妃還惹了聖人厭棄,自己被貶了分位不說,還連累的元春一起幽禁宮中。


    如今心肝一樣的女兒連隻字片語都傳不出來,大把銀錢使出去也得不到句準話兒,王氏焉能不急?


    況且那座院子空了這麽些年是要做什麽用的,王氏心裏也跟明鏡似的。憑什麽她的寶玉還被老虔婆拘在小小的碧紗櫥裏委屈著,那兩個短命鬼就能住進去?


    藥罐子裏泡大的,到時候再有個三長兩短多晦氣!


    退一萬步講,就是她不與兩個後輩計較這些,單憑老虔婆肚子裏那個見不得人的主意,她就不能如了老虔婆的意。


    也不想想,她的寶玉是個什麽來曆,豈是賈敏那個短命鬼的藥罐子女兒匹配的上的?成日家惦記著天鵝肉,也不怕噎著短了壽。


    史老太太與王氏這對婆媳鬥了十多年,這會子為了林家姐弟的事兒依舊你來我往不亦樂乎,卻不知她們兩個爭內宅高低的時候,京中已然風雲突變。


    聖人突稱龍體違和,傳位於五皇子忠平親王水清,新皇已尊聖人為太上皇。


    七皇子忠和親王有意弑兄奪位,事敗,不等被羈押回宮就服毒自盡,諸子皆貶為庶人,圈禁於原忠和王府內。


    兩事並發,京中高官顯貴皆被這平地驚雷炸了個暈頭轉向。還沒等各家回過神來打探消息,命有爵之人並三品以上官員參拜新皇,三品以上誥命參拜皇後的旨意已經發了出來。


    史老太太暗地裏領著二房為甄家出了多少力,這會子真是嚇得魂飛魄散,醒過神來倒也很有幾分武將之後的風範,當機立斷,直接當著全家的麵兒命王氏把管家權交給嫡長孫媳周婕。


    周婕也不拿喬,這事兒原是賈瑚離家去忠平王府前就預料到的,她隻管按著商量好的辦就是。


    可周婕也著實高興不起來,臉色並不比失了魂的二太太王氏好多少。無他,賈瑚已經去了忠平王府三日兩夜了,到如今王爺都成了聖人,賈瑚還是一絲兒消息也無。


    這種情勢下,王氏的配房周瑞家的還來捋虎須,拿著張薄薄的、上頭盡是些上不得台麵的破銅爛鐵的單子過來給周婕過目,說是公中定下的給林家表姑娘表少爺的擺件器物,哪裏能得著好臉?


    周婕細細將單子從頭到尾看了三遍,方輕笑著看向大大方方坐在繡墩子上的周瑞家的,秀麗的眉眼間神色十分淡然,卻讓周瑞家的情不自禁捏了捏帕子。


    “周嫂子是二太太身邊的老人了,規矩都是齊全的,這會子不把賬冊、鑰匙、對牌三樣兒送過來也就罷了,畢竟二太太身子不舒坦,周嫂子也要分心伺候。隻是周嫂子敢打包票,公中就出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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