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有請,賈瑚自然不敢不從,順著水清的力道抬腳就走,隻苦了識得五皇子身份的幾個小廝並周家的下人們,既不能越過皇家侍衛,又怕離遠了照顧不周,賈瑚一個閃失,他們便是一頓好打。


    五皇子見賈瑚如此乖巧,倒是生出了幾分調侃的意思,睨了賈瑚一眼就朗聲問道:“也不知拐子還收不收這般大的男童?”


    其聲清越、其容肅正,瞧著倒是十分正經。


    賈瑚怔了半晌,才明白五皇子笑他輕信好騙,有些啞然,隻能悶悶的頂了一句:“哥哥要賣弟弟,做弟弟的也沒法子。”


    賈瑚也不過是一時口快,沒料到五皇子卻驀然頓住了腳步。


    “沒法子?當真?”


    側身盯著賈瑚的雙眼,水清的神色愈發像一個對頑皮幼弟無可奈何的兄長,也不等賈瑚答話,直接伸手把賈瑚拉上了馬車。


    ——他們一路步行而來,早就有侍衛飛奔而去趕了馬車過來,周家為賈瑚準備的八寶車隻遠遠綴在後頭。


    賈瑚一時猜不透五皇子的心思,有意再試探兩句,五皇子卻將話兒轉開了,隻說山水風景:“去歲父皇賜了我座別院,管事的回說這兩日花房裏水仙開的正好,莊子外頭的紅梅樹林也已含苞待放,映著白雪皚皚亦有些趣味。今日可讓你討了巧兒,那處別院還沒人去過呢。”


    五皇子年已二十四,三皇子在這個年紀早已出宮建府,連更小些的七皇子、八皇子在宮外的宅邸都圈好了地,隻有他連一絲封爵的消息也沒有,仍舊被當今圈在宮中,迄今也隻得了這一個莊子。


    隱約聽說過當今的偏心,賈瑚偷偷瞧了瞧五皇子的神色,見他麵上平和,一副純然寄情山水的模樣,不由暗想五皇子最終能承繼大統,又忍讓了太上皇並幾個兄弟十幾年,這份定力此時就能瞧出來了。


    車子並不大,賈瑚做的再隱蔽,五皇子也能瞧見他眼珠兒咕嚕嚕亂轉的模樣,不禁失笑,隨手拽了拽賈瑚束發的鬆香色發帶,提醒他別太忘形。


    “已經派人去周侍郎府上報信兒了,你就安心在莊子上住一夜罷了,明兒城門一開,我就送你回去。”


    水清今日本就是請了出宮的腰牌特意到城外莊子上住一晚,一時臨時起意下車走到鼓樓,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賈瑚,又有心與賈瑚說說話,便索性把人帶了出來。


    與五皇子秉燭夜談這等事,賈瑚之前連在夢裏都不敢奢望,如今當真天上掉了餡兒餅,賈瑚反而有些懵。


    抿緊雙唇想了半晌,賈瑚也隻憋出一句:“殿下年節時的賞賜,我都收到了,我進上的那些,殿下可收著了?”


    先是賈瑚為祖父、母親戴孝,等賈瑚除了服,五皇子的生母陳美人又病逝,五皇子日日為陳美人在佛堂抄經撿豆,也不需要伴讀,兩人一宮內一宮外,舊年一別,竟至今日才又重逢。


    不過兩人雖然不曾見麵,五皇子逢年過節卻從未忘記給賈瑚的打賞,遇到賈瑚母親周氏的忌日亦會派身邊的內侍祭奠。禮尚往來,賈瑚對五皇子自然也是敬重有加,去歲陳美人過世,賈瑚還親自在家祭拜。


    來往傳話的內侍當然不會膽大妄為到私吞東西,賈瑚這話兒找的著實笨拙,好在五皇子並不在意,還笑著答收到了。


    等到了莊子,兩人各自脫了外頭罩著的大衣裳,賈瑚才隱約明白了五皇子待他如此客氣的緣由。


    五皇子竟也是一身素淨打扮,腰上隻綴了個玉佩並兩個顏色暗沉的荷包,邊兒上已經磨得起了線頭,瞧著也有些年歲了。


    襟歪帶斜,怎麽瞧,都像是離宮後五皇子自己偷著換的。


    賈瑚再低頭掃一眼自己的衣著,隻比五皇子多了一條亮色的腰帶。


    這世上能有幾人孝期已過依然躲躲藏藏為亡母守孝?怪道五皇子待他如此親近。


    五皇子任由賈瑚來回打量兩人的衣裳飾物,等他瞧夠了,才走到上首端正坐好,臉上麵具似的淺笑也漸漸隱去了。


    “當年選你做我的伴讀,我隻拿你當幼童哄著,總怕你在宮裏不如意回家哭鬧,到時候我再丟一伴讀不說,還要受些責罰。”


    提起陳年舊事,五皇子瞧著賈瑚的眼神就帶了幾分揶揄,隨即又化作了感慨:“誰知幾個伴讀裏,卻是你最懂我。”


    說到此處,五皇子卻止住了話,擊掌叫了莊子上留守的內侍進來。


    “我這兒雖然簡陋些,上好的皮毛料子倒還有些。今兒咱們好容易聚一次,何不效仿狷狂之士,也不用那大麾鬥篷的,隻管披著整塊的皮子,圍爐賞雪、把酒言歡。”


    說著,五皇子就為自己挑了塊上好的熊皮,又撿了張略小些的給賈瑚,拉著人就要去竹園後頭的花園涼亭,還不許伺候的人跟著。


    賈瑚深知五皇子為人最是穩重老成,總覺他一舉一動都應當如謙謙君子一般,難免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驚世駭俗之舉驚的不能言語,隻愣愣的被興致勃勃的水清拉著走。


    直到跟著水清走到一處四麵透風,周圍別說假山奇石,就連略高些的樹木盆景的亭子裏,賈瑚才琢磨出這位五殿下的小心謹慎。


    亭子中間的爐子上已經燙好了酒,水清也不拿捏架子,徑自盤腿坐在了鋪好的褥子上,又從一旁的小幾上拿起半盞青梅,悉數倒入壺中。


    “人說踏雪尋梅,又說煮酒論英雄,此皆風雅之事也。今日你我便東施效顰一次,賞雪煮酒,梅林在莊外,隻能留待明日再尋了。”


    水清說的灑脫,賈瑚聽得卻是心頭一跳。煮酒論英雄,典故卻是出自三國,乃是曹孟德與劉玄德舊事。


    賈瑚自認不足以與水清並肩,水清說出這一番話應該也沒有慮到這一層,但是水清今日大費周章,一言一行都不可等閑視之。


    一時之間想不出萬全的答法,賈瑚幹脆盯著爐上酒沉默以對。


    水清的耐性極好,直等到青梅酒的香氣緩緩飄出,執壺為自己和賈瑚各斟一杯,才悠悠開口:“哥哥要賣弟弟,做弟弟的也沒法子。這便是瑚兒心中所想?”


    說著,水清端起琉璃酒盞一飲而盡,似乎已經篤定賈瑚在說謊。


    而真話,才是五皇子水清想要的,也是水清自己想說的。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再藏著掖著也沒甚趣味,何況賈瑚自七八歲起就盤算著如何向五皇子投誠。


    “當然不是。”眯起雙眸望了眼遠處回廊上內侍手中昏黃的燈籠,賈瑚答得極其認真:“即使是骨肉至親、父母長輩,也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說到最後,賈瑚幾乎壓不住身體的顫抖。這樣的言論,任誰聽了,都要疾言厲色,斥他亂了倫常。


    五皇子卻笑著與他碰了杯。


    “瑚兒最懂我。”又仰脖飲盡杯中酒,水清的麵頰上悄然浮起淡淡暈紅,展顏一笑,比之初見時添了些許人氣,不再如廟裏泥塑的菩薩一般慈善卻木訥:“之彌幾個,總要慎言,又要講孝道倫常,我露出一丁點兒意思,便要規勸我一番。好似批了那層皮,人人的心裏就真的孝悌友愛了一般。”


    許是平素壓抑的狠了,水清吐出心事後臉上的譏諷之色就再也不曾消退。


    水清所言何嚐不是賈瑚心中所想?


    利落起身為水清斟滿,賈瑚一手執壺一手捧杯,又自斟自飲了三杯,行動間竟帶出了幾分淩厲,水清看著他,酒意都散去了些。


    “人言可畏。我與殿下說的痛快,又何曾一時一刻能當真不顧及聲名?隻一條,那愚孝之人我是不做的。”


    酒壯慫人膽,三杯酒下肚,賈瑚當真是無所顧忌,暢所欲言。


    聽出了賈瑚言下之意,水清不動聲色的壓下了心頭的一絲喜意,慢慢品了口杯中佳釀,隻靜靜問了賈瑚一句話。


    “瑚兒自覺可做何事?”


    問得當然不是孝道。


    於賈瑚而言,成與不成,便在此一答。


    “我並無運籌帷幄謀略大才,卻自認於細務上少人能敵。多少妙策斷送於小事枝節處置不當上?賈瑚願為殿下理細務,於微末之處盡綿薄之力,聚沙成塔,必不使突隙之煙焚百尺之室!”


    若不是顧忌著皇宮內侍還守在幾十步之外,賈瑚幾乎要拍桌高呼,為自己壯勢明誌。


    瞧出賈瑚是初次飲酒有了醉意,也瞧出賈瑚所言皆發自肺腑,水清並不說話,隻靜靜起身,為賈瑚斟酒,又送到他口邊。


    直到兩人近到極致,水清壓得極低的聲音才在賈瑚耳畔響起。


    “吾與汝共謀。他日若爾負吾,定要爾身敗名裂,家人獲罪族誅,受萬世唾罵。”


    香咧甘甜的氣息在賈瑚鼻尖縈繞,淳厚的酒香伴著陰狠的言辭讓他如墜夢中。


    賈瑚還在怔愣間,五皇子已然將酒杯塞到他手中,自己則另取一杯飲盡了。


    長發披散,麵容恬淡,仿佛附在賈瑚耳邊謀算天下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抖著手將酒灌進喉嚨,賈瑚默然坐了許久,直到五皇子道乏,才恍惚回了莊上備好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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