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牛嬤嬤覷著空子特意找了個僻靜背人的地方給賈瑚請安。


    “大爺心裏有太太,太太歡喜的不行,可太太心裏更擔心大爺、二爺。大爺以後莫要如此,讓人知道了,那起子小人非害了大爺一輩子不可。孝字大如天,大爺聽話,太太好著呢。隻要大爺二爺好好的,太太心裏就比吃了蜜還甜。”


    牛嬤嬤拉著賈瑚的手反複說周氏好得很,賈瑚仰頭看著這個在周氏身邊伺候了大半輩子的老婦人慈和的眉眼,心底泛起陣陣苦澀。


    賈瑚都懂得。母親如今怎麽會好,可因為怕自己偷拿飯食的事情被史氏王氏察覺,寧可忍饑挨餓,就怕一時行差踏錯,毀了自己一生前程。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母親千般忍耐,為的都是自己跟璉兒兩個。


    可恨自己前世,偏聽偏信,成日隻想著風流快活,就那麽輕輕巧巧一句話趕走了一心勸自己上進的牛嬤嬤。等得年紀略長,在府中料理俗務,聽人說起自己的母舅周尚書曾經放話“沒有外甥”,竟然毫不反思可是自己年幼無知時做下了什麽錯事,反而真的與舅舅表哥無一絲聯係。


    等到榮寧二府抄家流放的時候,還是表哥派人在流放之地給他買了院落仆役,打點了押送的官差。


    別說舅舅表哥,前世富貴尊榮之時自己可曾有片刻想起早逝的生母?


    母親前世若是在天有靈,也不知道會不會為這個不孝子流淚傷心。


    深深吸口氣,賈瑚迎著牛嬤嬤滿是期盼的慈愛眼神乖巧點頭,隻怕一開口,就再也忍不住喉間的聲聲嗚咽。


    牛嬤嬤這輩子什麽沒經過見過,想到賈瑚早早就褪去了一身稚氣,天天忙著讀書習字,如今更分擔起大人該操心的事兒,就忍不住心酸。


    “大爺是個好孩子,太太這輩子就指望大爺了。”


    說完,牛嬤嬤又叮囑了賈瑚幾句關於飲食起居的話,方匆匆去了。


    從那日起,賈瑚便沒有再私藏飯食給周氏。


    到得第四日,天還沒亮透,史氏就派人給賈赦賈政兩房送去了吃食,估計也是叫賈政這兩日灰白的臉色嚇的不行。


    賈瑚這幾日與賈璉一同歇在史氏身後的碧紗櫥裏,兩邊的聲響都是瞬息可聞,加上賈瑚最近幾乎是夜不能寐,稍有動靜便要醒一回,這次幾乎是賴嬤嬤剛進來給老太太回話,賈瑚就睜開了眼睛。


    聽著是老太太叫人去給父親母親並二叔嬸娘送飯,賈瑚強撐著精神等到賴嬤嬤回來,聽到大老爺大太太並二老爺老太太都妥當的很,才覺得一顆心終於落回了原地,重新與賈璉抵著頭睡了過去。


    百善孝為先,世人又講究人死如生,不論真心假意,所謂的世家大族總愛在白事上鋪張排場,以顯示子孫純孝,博個好名聲。


    更有那道貌岸然的,長輩生前有些不好的流言,便愛在守孝上做文章,結廬守墓三年者有之,終日隻飲米湯者有之,可惜沽名釣譽,最後守孝守得自己一起去了的,雖然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再者就算兒孫有意苦守,家中餘下的長輩也多半會勸阻,免得為了老的搭上小的。如榮國府史老太君這般拿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攛掇著兒子媳婦苦守的,委實少見。


    因此榮國府兩位老爺效仿先賢自苦守孝的風聲一傳出來,整個京城的勳貴人家都等著看這府裏要如何收場——畢竟那位周夫人的身子骨可是眾所周知的不怎麽好,去年連管家權都推給了弟妹王夫人。


    周家則是瞅著一切時機給周氏送補品丸藥。


    就這麽撐過了七七四十九日,又撐著給賈代善發喪送靈,迎春花落盡的時候,周氏一日起身時眼前一陣發黑,就那麽暈在了地上。


    任周家父子請來多少名醫,即使五皇子為表關心也向當今求了一位禦醫過來診治一回,周氏的身體都再也沒能好轉起來。


    私底下,大夫們都說周氏已經是油盡燈枯、回天乏術,能熬到如今,都是福氣,不過開些溫補方子,幫周氏吊著命罷了。


    可憐周氏如今還不足三十,竟就熬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賈瑚知道前生母親是在賈璉一歲多時就去了的,大夫們說母親已經油盡燈枯,他心裏也明白八成是真的,畢竟他雖然不曾早逝,可母親也多受了許多磋磨。


    可賈瑚總盼著有個萬一,畢竟母親這輩子已經延續了這麽久的壽命,怎麽就不能再多延續幾年?


    抱著那一絲祈盼,賈瑚日夜侍奉母親床前,喂藥喂飯絕不假手他人,隻求母親等到他登科及第、娶妻生子,等到他功成名就,好讓母親吐氣揚眉。


    可惜周氏自知等不到賈瑚賈璉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


    在一個滿園充斥著蟬鳴聲的午後,周氏趁著自己精神尚好,把賈瑚賈璉都叫到身邊,交代起了身後事。


    “我這裏有一對八寶珊瑚瓔珞,總想著日後給兒媳婦當見麵禮的,如今怕是沒有那一日了,你們父親在俗事上不過心,索性你們兄弟兩個各自拿著,也不必告訴別人。”


    含笑將瓔珞分別裝進描金檀木匣子,向兩個兒子懷裏推了推,周氏又把貼身放著的一方帕子取了出來,小心解開,拿出包在其中的紙張。


    “這裏是我的嫁妝單子,上麵的田莊鋪子我早幾個月就托給了你們舅舅照管,現銀並古董珍玩就鎖在咱們自己的庫裏,牛嬤嬤掌著鑰匙。我這輩子隻得你們兄弟二人,今日就分了它,你們一人一半,莫要叫旁人得了去,莫要給你們父親,也千千萬萬莫要為些子阿堵物傷了兄弟情份。”


    周氏將單子一分為二強塞進兩個哽咽不止的兒子手中,自己也忍不住淚流滿麵:“千千萬萬要記得,兄弟齊心、互相扶持,莫要讓我九泉之下為你們操心。”


    賈璉如今也快六歲了,明白自己和哥哥也許要永遠失去母親,又聽母親這樣說,哪裏還忍得住,登時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周氏待要勸賈璉,又見賈瑚已經哭得滿臉是淚,卻一點聲息也沒有,顯然是傷心到了極致,再也撐不住,摟著兩個兒子不住抽泣。


    母子三人似是要將這一世的眼淚都流盡了。


    周氏去時,賈赦正在家廟裏給賈代善抄往生經文,周氏床前隻有賈瑚賈璉兩個徹夜守著。


    直到牛嬤嬤哭著說太太已經去了,賈瑚還愣愣攥著母親的手不肯放開。


    他記得,他問母親可悔。


    母親說,有了瑚兒璉兒,一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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