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侯與北靜王鶴城遇刺,殺手偽裝成東瀛忍者,殺一百來人,重傷數十人,北靜王傷了胳膊,靖遠侯險些腿疾複發。最大的嫌疑人雲雷聲卻被吊死家中,一家老小無一幸免,死狀十分淒慘。尉遲承瀧自然知道林沫也不全是唬他,北靜王府自然有幾分能耐,但手有沒有長到能伸到鶴城來,還真是說不準,隻是事到如今,他也不敢隱瞞什麽,一五一十地調查了,遵照林沫的意思修書京裏,林林總總前前後後交代得清楚。


    卻是把不少人都嚇壞了。


    如林澈,如今他是林家當家的男丁,雖然有嫂子姐姐在,但一個懷著身子,一個雲英未嫁,都不適合出麵。是以林家大大小小的事,都是這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在忙。好在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拖泥帶水,雖說大過年的閉門不見客招惹了不少人笑話,但林家從他大哥起,就不是怕得罪人的。這事到了京裏,皇帝也沒聲張,叫了他過去,囑咐了一聲,不忘告訴他:“你哥哥已經到白將軍那兒了,有關他在鶴城的事兒,你都別信就是。”


    林澈聽得心驚膽戰,隻道:“既然哥哥在鶴城並無大差池,倒也不必太在意。叫人知道了擔心,反倒不美。”他家裏頭姐姐柔弱,嫂子就更不用提,可受不起刺激。皇帝聽了,倒也不意外。他初初得了急報,唬得摔碎了茶盞,自己在龍椅上驚魂失魄了半晌,也不敢叫皇後知曉。自林沫去了,皇後日日不見笑意,大過年的,也不過強顏歡笑,叫人看著都勉強。甚至連太後都看了出來,指責她在送燕王的時候宴席上不夠熱忱:“哪裏像個嫡母的樣子。”皇後也不分辨,隻道:“若連家宴還要事事小心,我還不如她們幾個丫頭呢。”太後覺得她不像話,告訴皇帝:“皇後倨傲。”皇帝也無法,卻也知道,責備不得。


    便是知道了林沫順利到達了漠河又如何?那地方戰火不休,就是把倒架白時越頭上去,他也不會保證外甥平安。


    水浮不禁替七弟不滿:“母後便也罷了,父皇心裏頭難道也有高低貴賤之分?不都是他兒子?”


    呂王妃嚇道:“王爺這話可不能亂說!隔牆有耳,父皇心裏,若是每個兒子都一樣,於王爺可算不得好事。”


    水浮也是氣急了,王妃一說,他也自知失言,好在如今隻在王妃閨中,並無人在,便是有幾個小丫頭在外間,他也不敢輕心,瞄了一眼王妃。呂王妃歎了一口氣,悄聲道:“我知道了。”水浮道:“我隻憂心七弟多心。”


    “日後自有補償七弟的法子。”呂王妃到底是個女人,想的也頗多,特別是如今秦王又多了幾個側妃庶妃,有幾個還身份不凡,頗得寵愛。她雖然早知道王爺此舉是為謀大事,自己又兩子傍身,如今又有了身孕,在這王府裏頭也是說一不二的,但心裏頭多少不好受。現在見秦王這樣子,心道:“當初靖遠侯未至京時,心心念念地想著,說那人八歲就能寫出那樣的祭詞來,定是個難得的,將來若先成大事,此人必為助力。而今便因忌他,隻恨不得叫他立時去死,別礙著他。可見秦王之心,也是極其容易變的。


    她屋子外頭的那些個小丫頭,估摸著就算啥都沒聽見,也活不久了,其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前幾天還伺候過水浮安寢,甜言蜜語得很討王爺喜歡,聽水浮那幾天的意思,隻怕要給個名分。誰知道才幾天的功夫,就連條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她貴為王妃,身份跟個小丫頭自然不能比,但若有一日…….


    又忍不住想,王爺惱靖遠侯,有沒有北靜王的緣故?


    畢竟,從前言聽計從、指哪打哪的一杆槍,如今歸了別人,還時不時地往自己這兒放幾個冷槍,可真不是誰都能受得了的。


    被水浮丟棄掉的神槍悠悠轉醒,腦子漸漸地清晰,他聽到了遠處城門口傳來的喧嘩聲——是北狄人在叫陣,昨兒個席賀已經給他們通過氣,也許還在想法子撞門,而裏頭正忙著罵回去、加固城牆、放投石車,如今糧餉已到,城中不至於如前幾天那麽緊缺,於是連罵回去的聲音都格外地穿透。


    水溶想了一會兒,慢吞吞地抬起頭,林沫正坐在床頭,點了一支白蠟燭看書,那蠟燭又細又短,白得跟人家辦喪事似的,很不吉利,他也不忌諱,水溶扒著他的胳膊探出頭看了一眼,卻是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忍不住問:“你怎麽看起這個來了?”林沫低頭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退燒了。”


    “又燒了?”水溶自己也摸了一把,“我倒是沒感覺。昨兒個睡得還不錯。”又笑,“侯爺真是好生貼心,我不過偶爾染個風寒,你就這麽著鑽研醫書,虧得是我是個男的,不然這會兒眼淚能淌滿護城河去。”


    林沫不置可否:“不是為了你。”


    他本來滿腔熱血地來,真正到了,發現自己一無用處。好在家學底子在,給人看看病抓抓藥他倒也能應付。隻是到底這麽些年沒碰這些東西了,不再吃點書不行。


    水溶也沒怎麽失望。天實在是太冷,他也假裝想不起來聖人的金玉良言,壓根不願意把身子探出被窩來。何況冰天雪地的,又沒個伺候的人,到底是嬌生慣養大的小王爺,自然犯起了懶。不過連一向勤勉的靖遠侯都有半個身子在被窩裏呢,他還有什麽好說的。何況現如今,同林沫睡在一塊兒,胳膊膝蓋都緊貼著,他也舍不得分開些。


    “我剛來京裏頭的時候,覺得你像師娘養的波斯貓兒。”林沫看起來也不算專心,翻過了一頁紙,聲音輕飄飄的,“明明一挑撥就炸毛,還要做出一副這地盤是老子的樣子來。”他低下頭,湊得極近,“怎麽才一會兒功夫,就成了金絲犬兒了。”


    “金絲犬兒是什麽狗東西。”水溶笑罵了一聲,“好些時候沒聽到宋衍的消息了。論理,咱們倆都到了,他不會是迷了路吧。”都是那些史官,老拿姓宋的比漢朝的李廣,叫他時不時地也擔憂宋將軍會不會如李廣那般運氣不佳,時常迷失方向。


    林沫聞言也皺了皺眉:“此處地形、人文,我們都一無所知,哪能用咱們的想法去推測他們行軍的。倒是你,不是說有北狄的奸細在朝內?到底是哪個呢。最後憑你空口一句話,要是汙蔑了人,可是欺君重罪。”


    “我若是最後死了,絕不會是因為欺君。”水溶不鹹不淡地加了一句話。


    他起初也對皇帝、對上皇,甚至對忠順王之流都常懷敬畏之心,牆頭草這三個字,人人都有資格在背後笑他一聲。當初林沫初來京師,他也是想著要討好皇上才去刻意親近,誰知道反被利用了數次。隻是如今妻子沒了,隻留下兩個女兒同日漸年邁、寡居多年的母妃,叫他忍不住會想起父王故去的那幾年。隨著年歲越來越接近,多年前的恐懼也漸漸沒了。


    橫豎都是那樣,他生或者死,也不過是帝王的一句話而已。


    當年的北靜王,為何要走上這樣一條隱秘的路?還是當初,第一任北靜王就是個執掌了太多秘密的見不得光的人?


    他也無暇去抱怨先祖,隻是無比地慶幸。


    趙王曾經笑他:“北靜王吧,看著精明得很,實際上明著暗著幫了老三不少事兒了,他就是不知道幾個兄弟裏頭,老三是最會飛鳥盡後藏良弓的。”他為那話心驚膽戰了好久,後來卻也漸漸摸清楚了趙王的脾性,知道他不過是歪打正著,倒也沒他自己想得那麽齷齪。


    隻是別說趙王他們,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那會兒怎麽就對水浮看上了眼,恨不得生死相隨,拿命換他一世安穩榮華,壯誌成真。明明三殿下的模樣不夠出挑,也就是幾分皇家氣度與常人不同,否則,真就泯然眾人了。


    後來又見了林沫,才算是明白。


    許是因為北靜王這三個字的束縛,他生下來就是個為了自己與王府而汲汲營營,雖說表麵光鮮,內裏卻不知如何,甚至連他自己,看著那些一身正氣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都有些自慚形穢。這種情緒下,難免對那些堅持的人抱著憧憬之情。先是水浮,再是更實在、更一往直前、更不知疲倦的林沫。


    林沫、林沫……


    他在心裏念著這兩個字,喜滋滋地想,天地間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人。


    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好人正一邊優哉遊哉地翻閱醫術,一邊問他:“所以呢?到底是誰?”


    水溶楞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身邊的人是在問他北狄的奸細。他揉了揉鼻子:“還能是誰?最後誰獲益最多,就是誰。”


    北狄今年收成不好,這場戰事其實在所難免,隻是時機未免太巧。而更巧的是,前幾天還有茜雪國使者突然失蹤,隱入帝都一事,更有鶴城那些訓練有素、一擊必殺的東瀛忍者。水溶本來還隻是想著要陪同林沫一同前來,隨口找了個借口,現在卻又慶幸,自己說準了。


    但是雖說看著複雜,卻還是極簡單就能理清楚的一件事——哪個在暗地裏頭獲益最多,就是最初的牽線人。


    這人不會是外人,隻會是他們內裏的蛀蟲,才能如此地對樹幹的結構了如指掌。


    林沫沉聲說了句:“挺可怕的。”


    不知道是在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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