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且走且歇,腳程並不快,又走了一夜同一個白日,才算是勉強到了漠河,四周城門緊鎖,幸好他們是從朝內而來,通關印文核對了好些時候,又有林沫尚方寶劍標明身份,才算進得了城。林沫不禁歎道:“想不到局勢緊張到了這個地步。”水溶卻說:“軍紀嚴明,可見就算席將軍未能痊愈,至少白將軍或者宋將軍開始主持大局了,這不是好事?”


    於行軍打仗一塊,這二人都是外行。說是做監軍,但這邊陲之地,向來最忌諱的就是不懂裝懂地瞎指揮。他二人也就是議論議論,要緊的是要把軍餉糧草清點交接下去。


    來與他們交接的是席賀。


    席賀諢名“笑麵中郎”,他生得不算好看,眉毛不夠英氣,眼睛不夠明亮,身板不算挺拔,甚至連留著的胡須都不夠“美髯”標準,林沫上次見他的時候還小,隻覺得這個叔叔麵皮雪白,頗是斯文,然而這回一見卻嚇了一跳——許是塞北風沙實在是大,席賀臉上呈現幹枯之態,又黃又黑,眼神依舊沒什麽神采,整個人看起來散漫又無精打采的。


    都說人不可貌相,席賀生得其貌不揚,性格也瞧不出什麽出彩的地方,卻偏偏是席家那麽多公子裏頭唯一一個跟著席老將軍征戰沙場的,將來論功行賞,自有他的造化。


    “小林來了。”他笑眯眯地,手上也不停歇,秤銀兩、秤糧草,看到細鹽時眼神一亮,難得講了一句,“辛苦小林了。”等到都核實完了,歎了一句,“要我說,你們大家子出來的,不圖這麽點便宜,也好,我可真難得見到一次齊全地過來的。路上那些人沒把你皮給扒下一層來?”他見到林沫還是好幾年前,跟著白時越去了趟山東,那時候一堆小蘿卜頭圍著,他也記不得哪個是哪個,隻知道有一個是文宣公未來的女婿,但是也不記得他是林家的老幾,所以現在索性就叫他小林了。


    林沫也尷尬地笑笑:“托席叔叔的福,並不曾。”


    席賀同林沫,到底也沒多少話,他當初害得白時越被動了家法,幾個小孩子都看著,對他能有幾分好感?而且本來也沒什麽好說的,於是也就想了一想:“阿越要到晚上才有空閑,你們的住處都在城裏頭,此處極寒,也沒什麽豪門大院給你們住,先將就將就。”林沫同水溶監軍而來,隻是席賀早吃過所謂監軍的苦,一個個地頤指氣使,明明隻會紙上談兵,豬都沒殺過就想殺人。幸好有白時越的麵子上,林沫怎麽著也得聽他舅舅的話。


    水溶忙道:“席先生客氣了。現在給我個枕頭,我就能睡得死過去。”


    林沫笑了一笑,心想,這席叔叔還是同以前一樣,找不到話說,委實是個無聊又無趣的人。隻是不知道舅舅這麽些年下來是如何與他相處的。他與水溶這般下來,隻覺得逗趣,叫他樂個不停。然而舅舅隻怕沒這個福好享。


    漠河如今條件也委實不行,軍士在城裏頭安營紮寨,占用了不少民居,也虧得是老百姓不抱怨。林沫也知道自己本事小,沒去擠到軍營裏頭礙事,直接去了席賀給安排的屋子——窗戶是用紙糊的,呼啦呼啦地作響。但看著這家其他的房間,這間屋子已經算是頂好,風吹不到,雪淋不到,雖然有炕,但如今物資緊缺,哪裏有煤渣子來燒炕。


    林沫苦中作樂:“幸好這樣,我也不用被煙熏著了。”


    他的脾肺因為幼年的傷病而十分嬌嫩,在京裏頭,都是皇上賞的銀絲炭下來才燒著,隻是這一路上,自然沒這個條件,他也不願意凍著水溶,一路忍到現在,咳了一路。隻是現在天寒地凍的,沒個炭火,還是繼續咳著。水溶抱著被褥進來:“這家的姑娘都老大了,為了給我們挪地方,還跟兄弟睡一屋,這可不好。咱們倆擠一擠,還間屋子給他們。”


    林沫笑睨了他一眼:“好——軍裏頭發的被褥也給老鄉送去吧,雖然硬,比他們自己的厚實些。”


    “就沒見過你們家妹妹這麽著準備充分的,你倒是舍得同我一起蓋呢?”水溶笑他。


    他千裏迢迢,從京裏頭帶了幾床被褥過來,一路上都發得幹淨,隻剩了一床,一直留在身邊,說是他妹妹的手藝,針腳細密,棉花軟和厚實,蓋在身上感覺不到多重,卻又暖和。原來是替林澈準備的,現下到便宜了他們倆。


    冬天的黑夜來得早。他們隻點了一根蠟燭,縮在床上說話。其實也沒多少話好說,這幾日一直形影不離,有什麽話說不完?可偏偏無意義地重複也覺得有趣得很。隔了半晌,聽到主人家招呼人的聲音,卻是白時越在門外笑著說了一句:“咱們來的不是時候,回吧。”


    林沫剛要下床開門,便聽得到席賀道:“不能吧,這才什麽時辰?你當他們是你個不要臉麵的?”頓時明白白時越是想歪了,又氣又羞又惱,正要揚聲反駁,卻聽白時越嘿嘿一笑:“他們小年輕,我可比不了啦。”頓時氣得鼻子都歪了,隻恨舅舅如此不正經,開了門道:“舅舅進來!”


    誰知門一開,一股勁風就把他吹得後退了一步,他趕緊把門甩上,爬回被窩裏頭。白時越笑著推門進來:“你這可像什麽話。就是這麽見長輩的?有沒有一點規矩呢。”席賀在外頭,謝絕了老鄉要端茶送來的好意,才笑眯眯地進來,正好聽見水溶在說白時越:“泰隱年輕,哪有白將軍的規矩。”他當日在靖遠侯府裏頭,被林沫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正好是白時越在林家的那幾天,所以看白將軍很不是對付。


    白時越也不惱火,隻是挑了挑眉,便看向自己外甥:“你怎麽跑過來了?不知道大姐要擔心的?”


    “你成天在這兒,師娘能不擔心?”林沫避重就輕,“不是我來,你今天能有棉襖穿?”


    “短了誰的也不會沒我的。”白時越話是這麽說,卻是欣慰的,“你瞧,明明是有人,能朝廷撥多少就帶多少來的。這本來該是順理成章的,卻偏偏成了件稀奇的事兒。倒是北靜王,不是說咱們這兒有北狄的奸細?到底是哪一個,您給抓一抓?”


    他被俘了幾日,北狄人可沒好酒好肉地伺候過他,狠狠地挨過打,也是這幾天才結了疤,結果一來,就看到水溶蹲在炕邊上用小爐子在煮枇杷葉子水,不知道怎麽的就想起前幾天沒藥沒糧的時候了,加上水溶那話,多少有些風向是指著同他並肩作戰的兄弟甚至他自己的,忍不住就要挑些刺來。


    水溶不緊不慢地熄了火,盛了一碗枇杷葉子水給林沫:“沒冰糖,你湊活喝。”


    林沫訝然:“喲,你還懂這個?”


    “我八百年沒遇上當著老泰山的麵兒小心謹慎這種事兒,懂得實在是太少。”水溶慢悠悠地,看了一眼白時越。


    他們這情況,不能談軍事,亦不能談局勢,甚至林沫同水溶單獨在一塊兒時還猜一猜宋衍到了哪兒,當著白時越的麵兒卻問不得說不得,也是一種無奈。隻是這話題扯得實在是太遠,林沫也沒能想到連水溶都這麽沒羞沒臊了,還他還沒到老不修年紀的舅舅,現在活脫脫一副市井裏頭摳著腳丫的埋汰老人言行,叫他大開眼界。


    許是這塞外,實在是太無趣了一些。


    席賀隻在旁邊聽著,一言不發。臨走才道了一聲:“小林把湯藥喝了吧,我看你咳了一天了。這時節地界,北靜王能找出這幾片幹葉子來,也不容易了。”


    林沫笑道:“多謝席叔叔,隻是我這咳症並不因肺熱而起,怕喝了這水更涼些。”


    水溶忙前忙後的,他也沒仔細看,如今想來,也是一番好意。隻是這得什麽病,喝什麽藥,林沫的脾胃,卻是禁不起這類偏涼的物什。倒是浪費了這幾片葉子。這東西在京裏簡直是尋常百姓都不稀罕熬夜吃,在這裏卻是稀罕東西。席賀也不說什麽,直接拿了碗來一飲而盡。他也不怕苦,喝了便告辭。


    “也不給我留點。”白時越抱怨了一句,“我也快幹死了。”


    席賀搖了搖頭:“等你傷好了。”


    這人一直就是這麽悶,他們倒也這麽些年了。


    送走舅舅,林沫又窩回被子裏:“可冷。”


    “我還當你要撲你舅舅懷裏去,跟他說雲雷聲的事兒。”水溶也縮了進來,“壺裏還有些藥水渣子,明天看看有誰要去。我可好些年沒過過這樣的日子了。”林沫歎了一口氣:“咱們這算好的。都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也不算是亂說。隻是想到多少人還在京裏頭喝酒看戲,心裏就不痛快。”


    水溶笑他:“看老鄉過這樣的苦日子,他們卻還紙醉金迷的,你生氣?”


    林沫笑道:“不,隻是我連藥都舍不得吃,他們還在玩,那能不生氣!”


    “隻是這幾日,便也能銘記一生了。”水溶道,“待得秋日黃昏,逗弄孫兒,也多了一分談資。”


    “若有那日…..”林沫斟酌著語氣,“罷了,真到了那日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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