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到底年紀大了,如果是二十年前的他,一定不會用這麽招搖的舉動來彰顯自己仍舊年富力壯。明晃晃的的珊瑚樹、掛著凶惡表情的獸皮、沉重的弓矢無一不顯示著這位老人的不甘心。


    林沫有時候會想,就算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生老病死本就是人活在世界上逃脫不了的循環,無愧於天地便可流芳百世,不比地在這世上汙濁沉浮得要幹淨?然而太上皇這個老人家,強勢了一輩子,做了一輩子的主,如今就算表麵上放了權,依舊愛過問朝廷的事,一個孝字,將好好的皇上壓得喜怒不形於色,倒也是件奇事。


    他恭恭敬敬地給太上皇行禮,做好了要繼續跪著的準備——太上皇愛為難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何況如今情況還這麽不順。雖說皇帝願意護著他,但還不至於護到老聖人的寢宮來。


    豈料太上皇隻是看了他一眼,便道:“起吧。”甚至加了一句,“賜座。”


    林沫狠狠地受寵若驚了:“微臣惶恐。”


    “坐吧,皇帝剛剛特地差了人來朕這兒說罰你跪了有些時候,瞧你氣色不好,先差你回去了,你還肯來看朕這個老人家,也算是有心。”太上皇的語氣不鹹不淡的,話裏話外卻多的是埋怨。


    林沫哪裏還敢坐,趕忙躬身:“微臣惶恐。”


    一個允郡王,一個他,都是喜歡跪的人,太上皇心裏冷笑,他喜歡看孩子們撒嬌討好,卻見不得他們唯唯諾諾。


    其實老人家的喜好分明得很,林沫也不是個笨人,當然明白老聖人愛什麽。隻是老聖人當年偏愛忠順王,“此子肖父”都說了幾遍,江山還不是傳給了悶葫蘆似的皇帝?皆因皇帝一舉一動循規蹈矩,挑不出錯來。若能因為個人的喜好便置祖宗家法於不顧,太上皇如今也不能坐在這兒安安心心地做自己還寶刀未老的夢。


    他的身份有點特殊,不能過分地討幾位人上人的喜歡,會後患無窮。


    別惹到老人家討厭到想殺了他、動不動給他下絆子就行了。


    “坐。”太上皇如今也懶得多為難他,何況居高臨下地看他低眉順眼的樣兒,倒也說不上厭惡。這孩子眉眼生得相當好,若換個女孩兒做出這樣的表情來,就真是楚楚可憐了,可惜他一個男兒,委委屈屈的樣兒,著實不好看。


    “太醫說,景寧有了身子。”太上皇斟酌著開口,“你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以後行事要有些分寸。”


    “是。”林沫低聲應道。


    太上皇實在是沒辦法了,他從來不擅長應對林沫這種類型的孩子,找不到打他罰他的理由,卻也找不到任何一丁點喜歡他的理由。他當然願意給和惠一個麵子,對這對小夫妻好一些,何況再怎麽說,老兒子大孫子,就算成不了命根子,也不該是仇人。隻是這個孩子實在是養歪了,幸好是姓林的,不然,他還真得被氣出病來。


    “朕答應了景寧要給他做主,可是現在賈代善他媳婦還躺著呢,他是朕身邊的老人了,當年也立過功勞,朕不能太寒老臣的心,你說說,這事怎麽辦?”


    林沫一咬牙,俯□去:“陛下,微臣身上侯爵,乃是榮國公女婿的庇蔭所得,微臣願棄此爵位,與榮國府從此再不想幹。”


    太上皇的宮殿在任何時候都燈火通明,於是流光之下,他堅定的神色倒叫老聖人一驚:“哦,及冠而封侯,你在本朝也算是頭一個,多少人羨慕,你倒是舍得。不怕別人說閑話?”林沫回道:“微臣生於醫藥之家,父祖先輩皆是醫卜,沒能給微臣什麽爵位,微臣既然那會兒能自己考得功名,這會兒,也能自個兒在官場做人。”


    “倒有幾分骨氣。”太上皇笑道,“你是林海的香火,給他守孝,又替他養姑娘,他的爵位傳給你,又加了一等,原也沒什麽,倒是個倔強脾氣,不肯服軟。這事照理歸戶部做主,不過你既是戶部侍郎,理當回避,這事朕做主,如何?”


    “一切聽從陛下旨意。”林沫深深地低下頭去,磕頭謝恩。


    皇後在澤坤殿內,由著兩個小宮女給她揉肩膀,偏過頭去,不想看下首哭哭啼啼的元妃,王夫人還跪著,她也懶得叫她起來,隻是同身邊的嬤嬤道:“商嬤嬤,這世道真是越來越怪了,景寧說的也是,我還真是頭一回見到五品的宜人在人家侯府耀武揚威的,這五品的誥命麽,還不是自己家人考出來給的,真真是·····”


    商嬤嬤忙道:“娘娘息怒,娘娘不看僧麵看佛麵,王氏雖說不算什麽,貴妃娘娘在呢。”


    皇後瞧了一眼元春,笑道:“是了,本宮得給貴妃留麵子呢。”


    元春忙哭道:“娘娘這麽說,折煞妹妹了。妹妹也不知家裏怎地就出了這樣的事,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隻求娘娘看在妹妹的麵兒上,饒過宜人這一回,宜人沒讀過書,有些糊塗,心腸卻是好的,關心則亂,求娘娘寬宏大量。”


    “本宮要如何寬宏大量呢?這事在老聖人麵前決斷呢。榮國公夫人不是十五弟的乳娘麽,老聖人是個公正的人,自有他的法子。”皇後冷哼了一聲,倒也沒多說些什麽。她年紀也大了,縱是保養得當,也不能同後宮裏如今這些鶯鶯燕燕相比,她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這些年也不再花心思在打扮上了,倒是越發地寬和大度,打點後宮,安心扮演著賢內助的角色,皇帝也時常打趣說“朕是許久沒見皇後發過火了,這是準備做菩薩呢”,如今這麽不陰不陽地發脾氣,倒還是頭一回。


    然而她是皇後,她願意擺著笑臉體諒宮人,那是後宮的福氣,她便是這回使使性子,皇帝也不能惱了她。他們表兄妹青梅竹馬幾十年的情分在,風風雨雨都過來了,皇帝喜歡什麽,想要什麽,沒人會比皇後更清楚。皇帝寵愛小家碧玉的麗妃,她就把張楊豔麗的吳貴人帶在身邊,皇帝偏疼上吳貴人了,她又做主替皇帝收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小才女。幾番下來,皇帝滿意了,後宮均沾雨露,誰也不能說她什麽,誰也沒能動搖皇後地位的一分一毫。


    如今,一位地位穩固,深得皇帝信任的皇後動了怒,饒是勢頭最旺的寵妃也得膽戰心驚上一會兒,何況是元春?


    當即也不敢哭了,同王夫人跪在一起,求皇後原諒。


    “本宮原諒什麽?都說了這事是太上皇做主!榮國公夫人不是還在太上皇那兒,你們求我有什麽用!”


    一個是大長公主的孫女,是親戚家的孩子,一個是兒子的乳娘,說起來,就算公爵在身榮華富貴,也逃不過一個“奴”字,太上皇平日裏對老臣確實優厚,隻是和惠大長公主在宗室中的地位同她對唯一的孫女兒的偏疼,也是有目共睹的。


    太上皇會向著誰,簡直都不用猜。


    “怎麽的,還委屈不是,覺得自己占著理?王氏,本宮也不說你對著靖遠侯家的千金出言不遜的事兒了,就問你一聲,宮裏宴請靖遠侯,你一個婦道人家是如何知道的?誰告訴你的?誰給了你雄心豹子膽了來私探宮闈的?不知所謂!”


    商嬤嬤趕緊上來扇風:“娘娘快息怒,氣壞了身子可不好。”


    “嬤嬤,你說,誰給的她們膽子?”皇後怒極反笑,“也是,本宮氣什麽呢!”


    “娘娘!太上皇的諭旨往戶部去了。”


    皇後也沒有打聽諭旨究竟如何,隻是揉了揉眼角:“時辰不早了,你們跪安吧。”


    榮國府與靖遠侯府,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幹。


    太上皇與皇上狩獵,靖遠侯隨性。


    元妃亦在隨侍隊伍中。


    “我都說不準,這父皇到底是高看靖遠侯呢,還是其實瞧他不順眼?”水浮問道,“這隨侍的人,說是青年才俊,衛家馮家朱家史家,把個靖遠侯夾在裏麵,是要他難看呢。何況靖遠侯文士出身,弱不禁風的,從沒見他拉過弓。”


    水溶笑了笑:“你擔心什麽呢?林泰隱這個人,他自傷了兩千,總得要對方還上八千才是。何況,我瞧他騎馬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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