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哭,倒叫太上皇想起和惠來了,那時候和惠還隻是端王府的小郡主,是整個宗室中最出挑的姑娘,聰明伶俐,又沒有靜嫻這樣咄咄逼人的氣勢,撒起嬌來很讓他受用。後來成了公主,也是溫柔守禮,替他和母後在父皇那兒討了不少喜歡。就算嫁到了孔家,也一直安安分分的,沒替兒女求得過分。如今老兄妹也到了這把年紀,上次見麵還是景寧這丫頭成婚的時候,這歲數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呢。他想到這兒,心就軟了下來:“你好好的,哭什麽呢,你是和惠的孫女,身上流著我們皇家的血脈,朕能不疼你?”


    賈母心裏咯噔了一下,她是老成了人精的了,原本想著,依著國公爺的麵子,她又年紀大,有些聲望,以往也在老聖人說起來,倒也會提一句“賈代善是個好的,可惜,去得早了哇”。隻是到底親疏有別,她本來就聽說靜嫻在太上皇那兒討不得喜歡,自認也占著理,才敢過來辯上一辯,卻料不得太上皇是這個態度。


    她原本年紀就不小,身子也算不得十分得硬朗,這一嚇之下,竟提不起一口氣,昏厥了過去。


    “傳太醫吧。”太上皇冷冷地道,“這事,朕便妄自替景寧做個主罷!你爹是朕的外甥,你便如同朕的親孫女一般,朕委屈不了你!”


    林沫跪在禦書房的波斯毯地上,低著頭,默默地算著時辰。皇帝生了氣,打他進來起就當沒這個人在,也不叫他起來,禦書房裏也沒有其他人,連伺候的宮人都沒有,他也沒覺著有什麽丟臉的,就幹脆這麽直挺挺地跪著,隻是昨兒個睡得又晚,頭還有些昏昏沉沉的,禦書房的炭火味兒又重,且地上著實有些冰涼,他跪了這麽久,膝蓋隱隱地生疼。


    “起吧。”皇帝看他身子搖搖欲墜的樣兒,聲音猶自冰冷。


    “謝皇上、”林沫態度依舊恭謹,低眉順眼地起了身,弓著背站到了自己該站的位置去。


    皇帝皺了皺眉:“到前頭來說話。”


    “是。”他彎著腰往前走了兩步,依舊悶葫蘆似的耷拉著腦袋。


    皇帝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了:“剛剛不是挺神氣麽誰給你的膽子,隨隨便便地頂撞長輩?你那些詩書禮義都讀到哪裏去了?沒人教過你孝字如何作寫麽?”


    林沫繼續悶著頭不吭聲。


    “說話!”


    “回皇上,即使是林家的長輩,還有處不好了分家一說,何況那所謂的長輩並不姓林?微臣以為,各人自掃門前雪,靖遠侯府如何,榮國府本就沒資格指手畫腳。賈王氏論起輩分來確實是長輩,然則榮國府次子當家,將襲爵的長子排擠到偏院的事兒,京裏誰不知道?微臣也算是十年寒窗讀出來的了,實在不願意聽這種人的教誨。更何況微臣家裏,小妹待字閨中,不久微臣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又想要外放,不把關係濾清了,實在是不安心。”


    皇帝先是被他那句要做父親哽了一下,又聽了他後一句,怒不打一出來:“你放什麽狗屁?外放,外放做什麽?你在戶部擺譜子還不夠?曹尚書是你的頂頭上司,他都怵你的脾氣!你把自己當什麽?”


    “皇上。”林沫緩緩跪下,“微臣從鄉試開始考學,就知道自己將來一定要外放的。無論是什麽級別下去,都是要下去的。”他的聲音不帶情緒,“皇上也是知道的,微臣七歲的時候,山西大災,病死餓死無數,微臣親眼目睹,屍殍遍野,百姓隻差不曾易子而食,多的是人餓的明知會死,依舊挖泥果腹。微臣當時年紀小,怨恨老天,甚至怨過朝廷,為何不來救一救自己的子民。後來微臣大了,明白了事理,皇上是給了賑災錢糧的,但山西那幾年死了何止數萬人?那些銀兩是進了誰的肚子裏?微臣在戶部一年,翻遍賬本,每一本都幹淨爽利,仿佛滿朝文武無一不廉潔公正。微臣念書,本就打算為那鄰壤的子民請命的,如今更是想為更多地方的老百姓討一個真相。”


    皇帝有些訝異地看著跪在下麵的林沫。


    這原本是他最小的孩子,從生下來還沒滿月就叫林清抱走了,他和皇後幾乎每時每刻地都在想,這孩子會不會生病,會不會難過,苦不苦,會不會有不長眼的欺負他,卻從沒想過,這孩子會長成如今這個樣子。其實從看到他高中狀元的那篇文章就該明白的,他同那些養在深宮裏的孩子不一樣。


    林家沒有驕縱他,即使在頂梁柱們都死了以後,一群老弱婦孺依舊把他的孩子養得驕傲又挺拔,說不上一身正氣,好歹無愧於天地。


    他深深地盯著林沫看了一會兒:“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仗著自己的身份任性了。既然要做父親了,便好好的。朕將來不會虧待了你。”


    林沫低著頭,半晌才道:“皇上,微臣家裏並不需要靠微臣做官來發財封爵。”


    這是個相當有出息的孩子,有出息到讓皇帝有些後悔沒發現林清這人還有教書育人的天賦。


    “你告訴朕實話,你知道自己是誰麽?”


    林沫不敢說話。


    “想做什麽,就去做吧,趁朕還活著,別亂得罪人。”皇帝歎了口氣,“你回去吧。”


    “謝皇上。”


    林沫拖拉著步子走出了禦書房,聽得外頭的小太監道:“靖遠侯,北靜王在四門外,問了您好幾回了。”


    他不覺訝然,這種人人自我的時候,水溶昨兒個幫忙已經完全不像他了,今天居然還送佛送到西地來等?


    他踱到西門,才發現水溶並不是一個人在等,他抱著手爐,偏著腦袋對著水浮笑。


    果然又是自作多情麽?


    所以說水溶這人還真是會演戲,竟連彼此的妻子都以為他們中間有些什麽。風言風語恨不得傳到宮裏來,誰都不知道他的真正心思,保護著他真正的心上人的名聲,倒叫他遭了不少異樣目光。隻是次數多了,這種自作多情的感激的心情還是再也不要有了吧。


    “殿下,王爺。”他走過去,神態自若。


    水浮看了他一眼就笑了:“泰隱今天可不像往常了。”


    滿臉疲色,氣色明顯得不好。


    “昨兒個沒睡好麽?趕緊回去吧。”水溶看著他,倒是沒多說什麽。


    他是要去太上皇那兒同靜嫻一起回去的,這本就是他的家事,沾上了這樣的親戚,靜嫻嫁到他家裏來,本不應該為了這種事情焦躁的,何況如今還有了身子,更不該去替他挨罵,所以也就笑了笑:“方才陛下宣召前,老聖人著人傳了話,要我過去呢。”


    “皇祖父最近挺愛管事。你這事事情鬧得大,今兒個戶部還有不長眼的說你以卵擊石,一個小侯爺就跟兩個國公府鬧,人家可是連個重孫媳婦沒了都有郡王路祭的。”水浮笑道,“要不要我陪你過去呢?”


    水溶道:“你就是要笑話我罷?路祭那檔子事,本就是四家商量好了,我年歲輕些,去做個代表的。那時候不是還沒認識泰隱麽。怎麽我給他們家媳婦設個路祭,跟他們家寶玉說說話就誰都知道,我陪著泰隱跪來跪去的,就沒個人說一說?”


    “你還嫌說得不夠多?”水浮道,“再說下去,泰隱該同你著急了。”


    林沫笑著搖了搖手,托了宮人去向太上皇宮裏報信,不多時,便見幾個小太監弓著身子過來:“靖遠侯,老聖人宣。”


    “你先去罷。”水浮道。


    水溶道:“回去了叫個婆子去趟我家裏,上回說好的杏脯還沒見影子呢。”


    林沫也沒理他,搖搖手就走了。


    他自從允郡王回來後就沒放下過那顆心,直到剛剛在禦書房裏才放下了這顆心。至少在皇上身子康健的這幾年他不會有什麽大事,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皇上還年輕力壯,他這身子卻是自幼地多病,能不能活過四十歲還難說呢,隻要好好地孝順師娘嬸娘們,給妹妹找一門好親事,為靜嫻多謀些好名聲,好好教育子嗣,最重要的,肅清賬務,名留青史。


    人活這一輩子,有的圖財,有的圖權,有的更是要圖長生不老,他在醫藥世家長大,自己的身子骨兒心裏也有數,何況打小就不缺吃穿,沒興趣去貪些不義之財,讀書這麽多年,也就是對清名二字略略在意了。


    如今跟水溶搭在了一起,聽水浮的意思,風言風語還真不少。他自己是行得正走得直,但人人都有一張嘴,說成什麽樣他也不能去管。索性不去管。


    說我不孝,我對師娘嶽母都敬奉著,說我狂傲,我對無職無權的讀書人謙虛有禮,說我與水溶不清不楚,行事不莊,我自不納妾,尊重正妻。旁人如何說,管他說去,隻求身後世人提起,為那姓氏的林字多加點光彩。


    他像是終於明白了自己要什麽一樣,放下了困擾了許久的擔子。


    作者有話要說:實習期結束回江蘇了,辦了寬帶,爭取從明天開始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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