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聽得兒子外甥都來了, 當下也不顧得林琰了, 忙叫人快宣了進來。


    一時司徒嵐和雲寧兩個一前一後地進了殿裏。司徒嵐一身兒米色交領長衫,因是薄緞子質地,不過隻用了淡青色線在肩頭袖口和下擺處繡了幾支竹葉, 稀稀落落的,倒也別致。腰間一條白玉如意帶, 襯得整個人肩寬腰細,長身玉立, 當真是英姿勃發。


    雲寧卻是頭戴束發銀冠, 一件兒白色軟綢寬袖中衣,外邊罩了無袖交領長衣,領口和邊角處俱有淺黃色雲紋刺繡。腰間是黃、黑兩色寬腰帶, 整個兒人站在那裏便如長槍般筆直。對照著旁邊兒的司徒嵐有些吊兒郎當的樣子, 真是勝出一截兒去。


    太上皇倒不這麽看,瞧著兒子外甥都是好的, 滿臉慈愛地看著兩個人行了禮, 忙叫人賜座上茶。


    林琰依舊一邊兒站著,司徒嵐回頭時候仿佛才瞧見了,驚喜道:“子非?你怎麽到宮裏來了?”


    林琰麵上一派恭謹,躬身給司徒嵐雲寧兩人行禮。雲寧站得比較近,伸手虛扶:“子非不必多禮。”


    皇帝看著三個人裝模作樣在那裏你來我往地客套, 心裏膈應不已,明明就是知道這兄妹倆進宮了,怕吃虧才追了來的罷?還有老九, 瞧瞧那表情,自己若是不知道他們兩個勾搭在一塊兒了,也得被騙過去。


    太上皇納罕道:“老九,你認得他?”


    司徒嵐轉身笑道:“自然認得。那兩年在西山書院裏,兒子多虧了子非照顧。”


    太上皇無語,一個皇子,在書院裏竟要別人照顧?


    “父皇不知道,當時子非比我還要小些,一應飲食衣物都是自己打理,比兒臣強出不少。書院裏不讓帶伺候的人,要不是子非,兒臣還真是隻差蓬頭垢麵了。”司徒嵐不遺餘力地稱讚林琰。


    林琰忙躬身道:“王爺謬讚了,皆是林琰應當為之。”


    太上皇對林琰的態度還是很受用的,點點頭,“既是如此,戴權,賜座罷。”聲音中不複方才那般冷淡。


    林琰斜簽著身子坐在最遠的椅子上,眼觀鼻鼻觀心,聆聽太上皇對幼子和外甥的一片關愛。冷不防聽見太上皇一句:“林子非,聽聞你不敬尊長,巧舌如簧,侮慢朝廷命婦,可有其事?”


    林琰忙起身,誠惶誠恐:“臣不敢,臣惶恐……”


    太上皇一拍椅背,司徒嵐適時地咳嗽了一聲,朝戴權道:“這是今年的新茶?”


    戴權知道這位爺不好惹,陪笑道:“回王爺,這是今年才進上的明前龍井。”


    “那就是衝茶的水不對了。我跟你說,這水不能用山上運下來的泉水,最好是前幾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起碼得是舊年蠲的雨水才好。”


    戴權唯唯諾諾地應了,忙朝旁邊的小宮女使個眼色,宮女疾步出去換水。


    太上皇沒好氣道:“有你喝的就不錯了,哪裏那麽多講究?”


    又轉頭看向林琰,“你說自己惶恐,朕看不然罷?那榮國府好歹是林如海的嶽家,你既過繼到了林如海名下,合該也應把那裏當做外家。怎麽朕倒是聽聞那林如海的嶽母被你一頓搶白氣得病了許久?”


    林琰垂眸,深吸了口氣,再抬起頭來已經麵色慘然,鳳眸中竟是含了淚水,張了張嘴,又微微搖頭,終究沒有說話。


    司徒嵐瞧著著急,太上皇年輕時候的脾氣可是不大好的。如今跟自己是老好人一般,對林琰卻不會有什麽憐愛之心,一個勁兒地朝林琰使眼色,讓他快些辯解。


    林琰跪在殿中,因是來宮裏,頭發便用了一隻玉冠束著。此時垂著頭,露出了纖細白皙的脖頸。他一身月白色輕紗襦衫,衣角繡著幾簇幽蘭,此時孤零零地跪在那裏,殿外有夏風透了進來,拂動了衣角,遠看竟似那蘭花隨風舞動了一般。。


    隻是司徒嵐心疼的不得了,重重咳了一聲,忍不住起身朝太上皇躬身道:“父皇,兒臣有話不吐不快!”


    “說起來這件事兒,兒臣倒也知道一二,原就怪不到林家身上。”


    “王爺!”林琰低聲阻止了司徒嵐,深深叩下頭去,“此事牽涉到舍妹,臣本不欲張揚。上皇問及,臣也不敢欺瞞。”


    說話間聲音已經捎帶著哽咽了。


    太上皇皺了皺眉頭,“你且細細說來。”


    林琰便跪著將兄妹二人自父喪之後一路上京,謹守禮數閉門守孝,奈何榮府乃是黛玉至親外祖家裏,幾次相邀,卻在黛玉到了以後,將之比作戲子取笑;後又有那寶二爺讀了□□,意圖將自己的貼身物件兒私相遞與黛玉,老太太如何來說,要將黛玉再接入榮府去的事情一一說了。


    末了又叩下頭去,哽咽道:“先前妹妹在榮府住過,與那老太太也甚是親近。卻不想因著這兩次折辱,險些大病不起,暗地裏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去。”


    “那老太君溺愛孫子,十幾歲了仍然養在內幃,因其銜玉而生,一味嬌慣不知約束。那寶玉行為放縱舉止不妥,出入女孩兒閨房毫無顧忌。不但親姐妹,便是親戚家的女孩兒也是如此對待,絲毫未將女孩兒聲名體麵放在眼中。現有對證:那皇商薛家客居榮府,薛大姑娘時常有些肺熱之症,寶二爺借著探病之際進出無數。”


    “這樣的人家,即便是妹妹親外族,臣又如何能夠放妹妹過去?更何況,那寶玉看了□□,已思風月,竟將貼身舊帕子買通丫頭要私下裏給了我妹妹!幸而妹妹明理,當場將榮府的丫頭趕了出去。饒是如此,還氣得病了幾日。出了這樣的事情,臣倒是顧及著榮府的名聲,隻暗暗地與那二老爺說了,至於二老爺如何去教訓兒子,臣卻是不知。”


    “次日,那老太太竟親自上門,還要接了我妹妹過去!榮府裏下人一向喜歡嚼舌頭議論主子,先我父親在世時,妹妹寄住在那裏,還被他們說是打抽豐的。如今父親故去,又有寶玉一事,難免不會傳出更難聽的話來。那豈不是坐實了臣妹妹行為不謹?臣雖年輕,都能夠想到的事情,老太太難道她竟不知?因此,即便是老太太親自上了門,臣也並未放妹妹過去。或許言語之中衝撞了那老太太,臣,卻不敢就說是自己錯了。若再來一次,臣,臣……依舊不能如那老太太之意。”


    說話間兩行清淚已是滾滾而下,語氣卻極是堅定。隻聽得司徒嵐心酸不已,雲寧暗自握拳,皇帝打開了黃綢玉骨的折扇擋住了半邊臉。


    林琰一行說著一行哭著,自己聽來都覺得自己和黛玉委屈的不得了,索性全身跪伏在地,衣袖掩住頭臉,隻留下了略顯消瘦的肩膀對著上皇顫抖。


    太上皇靜靜地看著林琰,心裏暗自歎氣。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想來,這林家的兄妹兩個是真委屈了。想當年賈代善在的時候,榮國府是多風光啊?賈代善算得上是心思玲瓏剔透的人物,怎麽後人這麽不濟?


    皇帝瞧著太上皇下不來台了,嗽了嗽嗓子歎道:“唉,那榮國府也是世家,怎麽到了如此不堪?林子非,你所言可是屬實?”


    “回皇上,臣一字一句俱是事實。”林琰道,“臣自幼讀聖賢書,雖不敢自比古之賢人,忠君二字卻還知道。”


    皇帝點了點頭,看向太上皇。太上皇輕歎道:“想來這孩子也不敢欺君,且起來罷。”


    林琰舉袖拭了拭眼角,垂頭起身,侍立一旁。


    太上皇還沒說話呢,裏邊兒太後已經出來了,卻是沒有帶著黛玉。太後滿麵怒容來至太上皇下首處,一擺寬大的袖子坐下,看著上皇道:“臣妾聽了這許久,實在是忍不住了。先前臣妾也聽陛下提及過林海此人,世家出身,科舉入仕。陛下曾讚其文章錦繡。後聽皇帝說起林海任上亡故,隻留下這一子一女。皇上仁慈,念及其忠君為國,特恩賜了其子爵位。”說著看向皇帝。


    皇帝忙點頭附和。


    “隻是想不到,這樣的忠臣,留下的孩子卻在京裏就受了如此委屈,更想不到,這委屈還是親外祖家裏給的!方才我不過問了兩句,那丫頭哭得什麽似的,瞧著,便讓人心疼!”


    說著,抬起那帶著幾隻純金鏤空嵌琺琅護甲的手,捏著帕子拭了拭眼圈兒。太後一把年紀,隻得皇帝一個孩子。瞧著黛玉容顏秀美,氣質清靈,哪裏有不喜歡的?又因提及了幾句賢德妃之事,黛玉聽了那淚水渾似滾珠兒一般落下,真真是梨花帶雨惹人心憐。太後好生安慰了幾句,命人送了黛玉去梳洗,自己卻是往前邊兒來了。才到了後頭便聽見林琰一番哭訴陳情,當即怒火便壓不住了。


    原本太後與林琰黛玉素不相識,要說起心軟,後宮生活了這麽多年的人,能心軟到哪裏去?


    太後心裏膈應的是榮國府。上回賈母入宮一次,明著是來請罪,實則是來告狀。既讓太後等人知道了她被林琰氣到,又讓原本沒注意到元春禁足的太後知道了此事。太後相信,若不是按規矩內命婦輕易不能見著上皇皇帝,那賈母定有法子將這件事兒捅到上皇那裏去。


    上皇一向看顧老臣,又對故去的榮國公賈代善極為賞識,現下裏閑著又是無聊,知道元春之事,難免不會問及皇帝。這不是變著相兒地給皇帝上眼藥?皇帝乃太後親子,太後焉有喜歡別人告他的?


    太後在當年並不如何得寵的情況下,依舊能夠穩居後位,並將自己唯一的嫡子平安養大送上了帝位,那心機手段又豈是賈母能夠比的?隻能說,賈母確已年邁,遇上林家之事,不為則已,但凡為之,必是昏招。


    太後紅著眼圈,瞧瞧底下的林琰,溫聲道:“可憐見兒的,沒了父母依仗,竟是全靠著倆孩子自己挑門戶。也是那林丫頭有福,林海能想到為自己留下個嗣子,如若不然,林丫頭豈不是隻有任人欺負的?”


    皇上忙打邊鼓:“回母後,朕查過了,這林子非身上也有功名,早就中了秋試。後因林海病重,誤了上科春闈。”


    “好個孝順的孩子。”太後讚道。


    司徒嵐亦點頭:“非但孝順,還能友愛手足,若不是方才父皇詢問,便是自己受些委屈,也斷然不會將那些事情說出來的。想來榮府的人也是捏住了這一點,打量著子非定是會顧及林姑娘的名聲不敢張揚這些個烏七八糟的事情呢。”


    雲寧原本不善言辭,此刻場麵話又被太後皇帝司徒嵐說盡,唯有點頭以示自己立場。


    太上皇歎道:“確實有些個可憐了。戴權,”


    “奴才在。”戴權一直在邊兒上,忙上前一步躬身等著太上皇吩咐。


    “去將朕前些日子看過的那套文房四寶拿出來,賞了林家小子罷。”


    林琰忙跪下謝恩,才起了身,皇帝又命人賞了東西,林琰隻得又朝著皇帝跪下磕頭。隻把司徒嵐瞧得眼中險些冒火,皇帝卻是一挑眉頭,帶了幾分得意之色。


    太後瞧得滿意,起身複又回了內殿。不多時,竟是叫黛玉扶著走了出來。林琰眼角餘光瞥見了,嘴角兒也不由得勾了勾,麵上露出一絲笑意——隻黛玉得了太後青眼這一件兒,便能為她抬了身價!


    自黛玉出來,雲寧便有些不自在。他心裏存了要求娶黛玉的念頭,此刻想看黛玉,又覺有些孟浪;待要不看,卻又有些個忍不住。


    司徒嵐坐在他旁邊,腳尖兒輕輕碰了碰雲寧。雲寧臉上一紅,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掩飾。


    上皇帶著幾分找事兒的心態召見了林琰兄妹,被這二人一裏一外的哭訴了一通委屈,還能找什麽事兒?人家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被親外祖家裏人又是比戲子,又是送帕子的欺負了,還得打落牙齒和血吞,也確實難為了。


    這一腔子火氣於是便都轉到了榮府那裏——都是些什麽人呐,竟對著倆孩子這般狠心?還好意思來告狀?賢德妃,得禁足!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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