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母一拐杖打在了王夫人肩上, 不僅王夫人, 滿屋子人全都驚得呆了。


    並不是說怕,而是驚。


    說起來,賈母乃是榮府的老太太, 她若是氣了,明著暗著敲打兩個兒媳婦誰也不會說什麽。隻是王夫人多年來一直是榮府的當家太太, 又有貴妃的女兒,銜玉而生的兒子, 身居高位的娘家兄長, 在榮府中壓著邢夫人不是一點半點。便是賈母,輕易也不會當著人給她沒臉。


    現下滿屋子的主子奴才客人,這樣一拐杖便下去了。眾人都是一聲驚呼, 王夫人更是搖了搖身子, 險些栽倒在地。


    鳳姐兒眼疾手快,慌忙過去扶住了。探春一愣之下也要上前, 卻被寶釵搶先了一步, 隻得又將要抬起的手放下,默然站在了迎春和惜春中間。


    “老太太,您先消消氣,大熱天氣折騰了這半日,這會子可不興著急上火的。”邢夫人實在是想笑了, 元春再風光,她也落不下實惠,反倒是要更被二房壓著, 此時見了王夫人這般沒臉,心裏實在是樂得不行。嘴裏勸著賈母,嘴角卻險些勾了起來,慌忙用帕子擋住了。


    賈母狠狠瞪了邢夫人一眼,隻看得邢夫人低了頭不再說話。


    其實賈母也頗為後悔。方才在宮裏聽著元春訴說經過,連想都不必想,便知是王夫人話不盡實,挑撥了元春 。她心疼孫女無辜受累,恨王夫人不知輕重將家醜外揚,又怕皇帝真的因此惱了元春。幾下裏湊在一起,再看見王夫人一臉急色地過來問,火氣就沒有壓住。


    環顧了一下屋子裏的人,賈母沉聲道:“珠兒家的,先帶了你妹妹們回屋子去,這裏沒有你們的事情。”


    又看著寶玉嚇得一臉慘白,溫言道:“寶玉也去罷,且跟你姐妹們去說話玩耍,回來我再叫你。”


    李紈忙起身,帶了迎春幾個出去。寶玉先還一猶豫,看賈母朝他點點頭,垂著頭也跟出去了。


    薛姨媽臉色有些僵硬,強笑道:“老太太這裏有話說,我和寶丫頭也出來半日了,先跟老太太這裏告聲罪罷……”


    賈母不待她說完,便一揮手,“姨太太若是有事,隻管先行回去。咱們娘們兒間不必太過拘束。鳳丫頭,替我送送你姨太太。”


    鳳姐兒答應了一聲,薛姨媽忙道:“老太太這裏事情要緊,都不是外人,老太太不必客氣了。”說著看了寶釵一眼。


    寶釵輕輕放開了手,跟在薛姨媽後邊朝賈母略一福身子,母女兩個相攜著離開。


    這裏王夫人眼睛早就紅了,死死地咬著嘴唇,手緊緊地攥著帕子,手背上青筋都能看見了。


    “老太太……”王夫人幸而還留著幾分理智,眼淚一對對兒掉下來,“老太太教訓媳婦,媳婦不敢說別的。隻是,還求老太太說個明白,究竟媳婦做錯了哪般。不然,媳婦如何再有臉麵在這府裏站著……”


    說罷,泣不成聲。


    賈母且不說話,陰仄仄地掃了一眼屋子裏的丫頭婆子。鳳姐兒機靈,忙過去扶住了賈母,朝著丫頭婆子斥道:“都出去罷,把嘴都管嚴實了。若是今日之事有一言半語地傳了出去,這裏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喂了藥賣出去!”


    屋子裏隻剩了賈母邢王兩人和鳳姐兒,賈母才坐了下去,指著王夫人喝道:“我且問你,上回你進宮去請安,是如何跟娘娘說的?你不說想著娘娘宮裏不易,反倒去挑唆著讓娘娘去萬歲跟前告刁狀!若不是你,娘娘如何會得了不是禁足!”


    王夫人抖著嘴唇,淒厲喊道:“老太太,娘娘是我生的,媳婦怎會做出於娘娘不利的事情?娘娘自入宮,十分牽念寶玉。因問及了他,媳婦才不得不說了寶玉挨打的事情。媳婦句句話都是照實說的,如何敢挑唆娘娘去惹禍呢?老太太明鑒呐……”


    “呸!”賈母啐道,“你說你沒挑唆?你話裏話外透著是林家的小子挑撥了你老爺來打寶玉!娘娘自小兒疼寶玉,聽了如何能忍?你……無知,愚婦!娘娘在宮裏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有規矩拘束著。若不是皇恩浩蕩,便是你我,如何能夠見到娘娘?你不說萬事替娘娘著想,不叫娘娘懸心,反倒去攛掇著娘娘將把柄往別人那裏送!今日娘娘之禍,皆由你起!”


    王夫人被罵的抬不起頭來,隻拿帕子掩著臉泣道:“老太太……”


    “夠了!”賈母抬手止住了王夫人,“且不論你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隻看如今你替娘娘惹出來的事端。那宮裏規矩如何嚴謹?豈能由著你去對娘娘說些外男之事?方才我在宮裏給太後娘娘請安,娘娘也並無要為元丫頭說話的意思,皇上我也見著了。皇上恩典,能讓我去瞧瞧。娘娘這兩日卻是瘦了,精神還好。隻是,不知何時能解了禁。現下也隻好先看著。二太太,你近來行事有失,且不必日日過來伺候,隻在自己院子裏多念幾卷經書靜靜心罷。至於家事,就不要過於操心了。鳳丫頭你多留心些。”


    鳳姐兒瞅著王夫人臉色,低低地應了一聲。邢夫人張嘴要說話,賈母又道:“都回去罷。大太太將自己院子管好了,別由著那些個奴才滿府裏去嚼舌頭!”


    邢夫人跟著沒臉了,臊眉搭眼地退了出去。站在賈母院子門口一回頭,卻見鳳姐兒跟在王夫人身邊出來了,當即冷笑一聲,自帶了人回去。


    這邊兒鳳姐兒看看王夫人,王夫人臉色灰敗,臉上猶有淚痕,拿著帕子拭了拭,輕聲道:“鳳丫頭,你且先去伺候大太太回去。”


    鳳姐兒答應了一聲,還是命平兒和王夫人的丫頭一起,扶了王夫人回去了。


    賈母借著這次事情,就勢拿下了王夫人當家的權利。王夫人雖是不忿不滿,奈何因她幾句話,她自己最大的依仗元春被禁了足,不說賈政,整個兒賈家的人誰會說她好?又知道如今不是與賈母較真兒之時,橫豎鳳姐兒乃是自己的侄女兒,王夫人倒也安分了下來。每日裏隻在自己的院子中跪佛念經,家事一概不問不管。便是那省親園子的采買布置等事宜,也索性都交了給鳳姐兒。


    賈母借口寶玉近來念書辛苦,將寶玉重又挪到了原先的院子裏。王夫人暗地裏恨得咬牙,這個當口兒也不敢多說什麽。賈政雖是有心攔著,無奈賈母執意如此,隻得也就罷了。


    相較於王夫人,鳳姐兒卻是忙到了十分。又是要管著家事,又是要奉承老的照顧小的,隻每日裏腳不沾地。她又是好強爭勝的性子,凡事都想做好了,因此時常睡著覺或是吃著飯,想起來什麽便立時命平兒去傳話。還不到一個月呢,眼瞅著人臉色便黃瘦了下來。賈璉平兒都勸過了兩次,無奈她隻是不聽,二人也隻好隨她去了。


    京城的天氣一日熱似一日,進了七月中,更是熱的人難耐。林府裏林琰與黛玉兄妹為林如海守孝日滿,都脫下了素服。


    林琰想著再轉過年來,黛玉便滿十五歲了,乃是一個女孩子最為重要的及笄之年。如今這個時候,女孩兒大多早早地定下了親事,過了及笄便成親的大有人在。如黛玉這般,因要守孝,其實已經稍顯晚了些。


    林府裏沒有內宅長者,黛玉根本沒有能在京城上流女眷中露麵的機會。賈府那邊兒,林琰就沒做考慮。他們自己府裏適齡的女孩兒就三個,還不算至今賴在那裏的薛寶釵。可自己在外頭這麽久了,就沒聽說過誰家去榮府提親的。二姑娘迎春與寶釵年紀相仿罷?算算,這個年紀大概是快十八了,老姑娘了……


    不止是黛玉及笄禮,日後黛玉真相看好了人家,小定大定花妝等日子,都是要有女性長輩主持。因此,林琰早有想法,榮國府那裏既指望不上,也不能指望,誰知道他們到時又會出什麽幺蛾子?不如索性為黛玉認下一個身份聲望俱佳的幹親。


    依著林琰的想法,本來是想去求了西山書院山長趙谘。趙谘是林如海同年好友,他的夫人也是出自書香門第。趙谘為人正直,又不涉足朝堂,在京中,特別是讀書人中的名聲一向很好。若是認了趙夫人為義母,於黛玉也是好的。想來趙谘看在林如海麵上也不會拒絕。


    他計劃的不錯,隻是尚未來得及往趙谘那裏去,先就接了一道入宮請安的聖旨。


    聖旨上指明了叫林琰攜黛玉入宮,往大明宮和壽安宮去給太上皇皇太後請安。不說黛玉,便是林琰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其實,這事情還得從賢德妃元春身上說起。


    自從端午被禁了足,許是皇上真的忘了,足足有一個多月,竟沒有下旨解了鳳藻宮的禁足令。皇後賢惠,自然事事以皇帝意思為先。至於其他的宮妃,樂得少一個爭寵的,又怎麽會去提醒皇帝?


    元春被關在鳳藻宮裏,雖然一應的用度份例不會少了,心裏卻急的不行。每日間能見到皇上的,還不一定有寵,若是再被一直關著,隻怕就真的被皇上忘了。因此,王夫人私下裏給她的銀票首飾等物流水一般悄悄地送出去打點。


    太上皇身邊的心腹太監戴權,便是接了東西最多的。


    戴權在宮裏多少年了,對元春塞的好處不會推了,卻也不會傻到直愣愣地替她說話。


    要說起來,元春也算是走運。太上皇如今閑著無事,與太後話家常時候便提起了年輕時候的往事。因提及了當年賈代善救駕之功,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太後無心之下提起了元春之事,太上皇登時覺得自己有事可做了。


    將皇帝傳來,細問禁足事由。皇帝無奈,隻得一一說了。太上皇聽得林如海的兒子將外祖家裏的老人都氣著了,當下拍桌大怒。


    林琰算得上是當今皇帝暗地裏用的心腹之人,自歸在他的麾下,沒少替他打探消息籌劃銀兩。皇帝自然不能讓他吃虧,隻是事關黛玉名聲,皇帝知道的本來也不多,說起來便更是含糊。眼瞅著太上皇又要拍桌子,太後說話了:“常聽皇帝提起林如海,說是難得的臣子。況且也是出身世家,累代讀書,怎會有如此不孝不禮的後人,別是有何隱情罷?”


    皇帝忙順坡下來,“不如招了那林琰和林家的小姐進宮來問問,一來是不冤枉了人的意思,二來若是真有賢德妃所說之事,也顯得父皇英明。”


    隻這麽著,兄妹兩個便奉詔入宮了。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兄妹兩個急忙換了衣裳又各自梳洗了,依舊是黛玉坐車林琰騎馬,極是低調地來了皇宮。


    彼時太後也在太上皇的大明宮中,另有皇帝坐在下首。兄妹兩個隨著傳旨的太監進了大明宮正殿,雙雙跪倒在地磕頭拜了下去。


    太上皇擺了擺手,皇帝很有眼色地叫了起。林琰虛扶了一下黛玉,二人才站起身來。


    林琰見過皇帝不少次了,本身又是經曆不同尋常,太上皇威壓雖重,卻也並不怯場。


    黛玉之前得了兩位宮裏嬤嬤的教導,來時又被指點了一番,心裏雖有些惴惴,舉止卻是不失分毫。


    宮裏三個地位最高的坐在上首,見這兄妹兩人均是禮數周全舉止進退得宜,不免暗地裏都點了點頭。


    太後年紀大了,身邊兒最喜歡有年輕的孩子說話,便招手叫黛玉上前說話。


    黛玉低頭垂目,舉步上前。今日她所穿著的乃是一件兒煙霞紫色對襟褙子,淺綠色的百褶裙。裙子襖上都有折枝梅花的繡紋,又用了極輕極熨帖的料子,行動間便衣袂當風,真如春柳搖曳生姿。


    來到太後跟前深深福下了身子,太後便笑道:“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黛玉微微抬頭,但見眉若遠山,霧靄隱隱;目如秋水,清波瀲灩。太後不由得驚豔道:“呦,好生齊整的孩子!”


    太後這裏拉著黛玉,朝太上皇笑道:“哀家可不管你們爺們兒說什麽,這孩子我瞧著喜歡得緊。竟是要帶到裏邊兒去說話了。”


    太上皇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黛玉又是低著頭朝太上皇皇帝行禮,跟著太後往裏邊去了。


    這裏太上皇才把臉一沉,冷冷地瞪著林琰,還未來得及問話,外頭小太監跑著進來通傳:“忠順王爺和安樂侯在殿外求見。”


    皇帝輕咳了一聲,心裏好笑的很——這林家的兄妹,竟能夠飛符召將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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