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山洞定格於明媚的燭火中, 在一片寂靜裏迎來姍姍來遲的晨光。


    山洞內, 琴酒倚著冰涼的牆壁閉目養神, 腦海中一遍遍回放之前與97號的談話,並思索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事實上, 97號已經說的很清楚,這個任務他必須完成, 若是完不成,剩下的半輩子很可能會交代在這裏,也算是另類的贖罪了。


    雖然任務內容聽起來複雜, 不過仔細想想,他要做的事其實非常簡單。


    目前手頭的兩個任務是大任務的引子,97號給的兩個建議完全用得上, 不必過於擔心, 遇上時順手完成即可。而作為重中之重的大任務, 即“讓這個時代最強大的幾個妖怪退隱幕後”就更簡單了。遇見時先打一架把他們打服,一架不行就再來一架, 反正他別的沒有,火力管夠, 保證教他們什麽才是“弱肉強食”的正確打開方式。


    相比詭譎莫測的人心, 妖怪的世界要純粹得多, 就是光明正大的實力至上, 勝者為王。隻要你夠強, 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所以, 這個難度好像很大的任務, 實際上真正的難點是如何在三年內找齊那幾個大妖,技術含量並不怎麽高。當然,這也是因為97號宇減基已經幫他把路鋪好,並且找準了方向,否則就算任務本身沒什麽技術含量,那天文數字的武力值需求卻足以讓他望而卻步。


    這一時代的日本還沒有發展出多麽繁榮的人類文明,大部分地區都處於未開發的蠻荒狀態,妖、人聚居現象比六百年後更為嚴重。基本上隻要往荒無人煙的地方走,就必定能碰上妖怪,心地好壞暫且不提,找它們打聽一下妖界強者還是沒問題的。


    更何況,他的身邊,現在還坐著一個自稱書翁的神秘妖怪。


    思忖中,琴酒漸漸生出幾分睡意,諸多念頭也慢慢退去。他傾身枕在木箱上,用銀鏈在身旁激發出一圈警戒結界,便和往常一樣進入了淺眠狀態。


    山洞裏兩個不需要睡眠的妖怪聽到他的呼吸聲變得平緩悠長,對視一眼,繼而又或冷漠或淡然地轉開目光,一個靠著石壁沉思,另一個繼續在木瀆上書寫記錄,良久無話。


    在這極致的寂靜裏,破曉時的清澈天光踏著晨風的腳印而來,一寸寸漫過天梯、山洞外的草木,攀上洞壁,驅散了山間仿佛永不消退的夜色,為漆黑色澤的植被土地染上別樣光彩。


    婉轉鳥啼從遙遠天際傳來,若鳳鳴淩霄,即使相距甚遠,聲音也仍舊清晰。幾隻黑色的鳳尾蝶結伴而來,在山洞外盤旋逡巡,不知落於沾了露珠的花草上,同色的雙方幾乎融為一體。


    再荒涼的地方,也會在某個時刻洋溢出希望和生機。


    琴酒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就被此起彼伏的鳥鳴驚醒。前麵的他休息時最不喜歡被打擾,會影響他本就不高的睡眠質量。然而此時情況特殊,身處一個陌生且對於人類而言危機無處不在的世界,他還真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格。


    指腹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按揉,他坐直身,活動活動睡得僵硬的肩膀和腰背,將筋骨活絡得差不多時,人也徹底清醒了。


    “早。”埋首寫了一夜字的書翁聽見響動,抬頭微笑打了聲招呼,“不多睡會兒嗎?你看起來很疲憊。”


    因初醒而在麵上蔓延的慵懶化為冷淡沉著,琴酒打了個哈欠,提起木箱便往外走去:“沒必要。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不想耽誤時間。”


    “你這就要出發了?”書翁筆尖一頓,驚異地問。


    “嗯。”走到洞口時,琴酒突然停住腳步,回頭問道:“你知道那些強大的妖怪一般出現在哪兒嗎?”


    “強大的妖怪啊?我想想……”放下筆,書翁眉心微蹙,認真在自己浩如煙海的記憶中搜尋,不一會兒便回答道:“強大的妖怪,我隻知道鬼族有位鬼王酒吞童子,最近迷上了大陸中部的一處楓葉林,每隔幾年就會過去一趟。與他同級別的妖怪,一個是他麾下的茨木童子,與他算得上形影不離。一個是行蹤神秘的一目連,幾乎沒有妖怪知道他的行跡。還有一個,是深不可測的狐妖玉藻前,關於他,我知道的信息還不如一目連。最後一個……就是大天狗了。”


    簡略地說了幾個名字及介紹他們的基本信息,書翁把矮幾上的東西收進木箱,又問:“你說的重要之事,莫非與他們有關?”


    琴酒毫不遲疑地點頭承認:“是。即使如此,你也要和我一起走?”


    書翁笑道:“這是自然。我既做出承諾,必然不會反悔。更何況,我對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妖也很感興趣,正好借此機會見見他們。”


    言罷,他背起書箱,來到琴酒跟前,表示自己隨時可以出發。


    深深看了書翁片刻,琴酒沒說什麽,眸光一轉正要看向山洞另一端的大天狗,就聽到“哢擦”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響,三頭身的小男孩拍打著已經痊愈的翅膀飛了過來。


    他的小臉繃得緊緊的,雙手抱肩,不說話,也不看琴酒,隻以行動表明自己的決定。


    他還是信了琴酒的邪。


    “走吧。”該帶上的人自己送上門來,省去琴酒費勁說服的功夫,讓他的心情多少好了一點。不過想到未來的三年裏自己要用雙腿走遍日本大地,他又頗覺糟心地沉了麵色,率先離開山洞。


    大天狗與書翁立刻跟上。


    洞外,天色大亮,將整座山映得生機勃勃。天梯下的幽暗蒸騰成茫茫白霧,幽微清寂。雖仍是深不見底,但比起夜色中陰冷的死寂沉暗不知要美麗多少,仿佛天上的雲都傾倒其中,交織成另一片天空。


    琴酒抬頭往上看,隻見那觸目所及的湛藍天穹下方有一圈半透明如水晶般的光罩正隱隱發亮,陽光落在其上,都會被反射成絢麗的彩暈向四麵八方投射而下,璀璨奪目。


    那應該就是書翁說的結界。


    “我來帶路吧。”見他望著結界,書翁加快腳步走到他身前,笑吟吟解釋:“白天結界的力量會削弱,隻要細心一點,就能從結界製造的光影、迷霧中找到出山的路。我走過很多次,對這裏很熟悉,知道附近有條近路可以很快走出這座山。”


    “你知道結界的來源嗎?”琴酒點點頭,順勢問道,淡淡的表情看不出真實想法。


    書翁搖頭,長發揚於風中,掩映著寂寥的麵容:“我曾聽人說,這座山裏曾掉落過一顆星辰。那星辰落到山的上方時,將自己燃燒成無數塵埃,繼而交融匯集,化作了我們頭頂的結界。不過,這隻是傳說,可信度並不高。若真有星辰落下,這座山早已不複存在了。”


    “是嗎?”琴酒不讚同也不反對,掌心迎著天空舉起,擋在自己眼前,腕上銀鏈流轉出澄清的光華,仿若星輝流螢,華彩紛飛。


    大天狗眉梢微動,冷淡的目光多出些複雜的意味,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並未在結界的問題上糾結太久,琴酒和大天狗在書翁的帶路下,很快走入他說的“捷徑”,一條細長狹窄的峽穀。


    據書翁所說,峽穀的長度不過六七百米,出了穀口便是山外的世界。峽穀兩側是高大陡峭的岩壁,稀疏長著些許墨綠的苔蘚、藤蔓等,抬頭望去,那一線蔚藍的天仿佛是流光一剪,清明澄淨,偶爾還能看到他們下來時所走的天梯。


    峽穀中風景不錯,如果有閑情逸致欣賞的話,唯一不好的是,這裏風大。


    “這條峽穀並非天然生成,而是一位實力強大的狐妖硬生生憑借著實力開辟出來的,受結界力量所排斥,常年狂風大作。”書翁邊解釋,邊揚手召喚出自己的武器——一支半人高的毛筆,在身前寫了一個玄奧的古字,結成屏障,將迎麵而來的風向身側分割開來,步履從容依舊。


    琴酒也頗為淡定,隻需將戴著銀鏈的左手擋在前方,銀鏈與縮小的水槍墜子就會自動激發防護屏障,為他阻隔風勢。


    比較狼狽的是大天狗。


    一朝變回幼年期的大天狗,不但身體縮小,就連實力也跌回幼年水準。若是全盛時期的他,即使在比此處更劇烈的狂風中都可從容不迫猶如閑庭信步,但幼年時的他想獨力抵擋如此風勢,卻實在過於勉強了。


    此時,大天狗正被風吹得上下翻滾,僅能勉強保證不撞上山壁。他咬緊牙關,催動全身力量與狂風抗衡,雖然收效甚微,可好歹沒有被吹得倒逆出峽穀,就是行進太慢。


    “大天狗大人,需要幫忙嗎?”書翁像是這時才想起他的存在,回身笑眯眯伸出手,“不介意的話,請到我身邊來。”


    “……不用。”冷冷瞥他一眼,大天狗斷然拒絕。高傲如他,怎會願意接受別人的施舍。


    雖然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因氣力鬆懈而被風吹得往後滾了幾圈,胡亂拍打翅膀維持平衡的模樣十分好笑。


    琴酒不懂他們這些大妖怪的自尊,隻知道再讓大天狗逞強下去,又會耽擱時間。於是他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個子小巧的男孩撈進懷裏,用手臂夾著往前走。


    “你放開我!”大天狗氣得小臉通紅,在他懷裏張牙舞爪地掙紮著。


    “安分點。”琴酒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另一隻手拍了他屁股兩下,就像脾氣冷漠的父親在揍調皮搗蛋的孩子似的。


    大天狗:“……”


    氣到腦充血,差點昏厥。


    “人類!我會讓你後悔你對我做過的事!”他咬牙切齒,死死瞪著琴酒的臉,好像想把他的容貌烙在心裏,直到自己把他弄死的那天。


    和加入宇減基相比,這世上已經沒什麽事能讓我後悔了。


    琴酒仿佛沒聽到他的威脅,徑自大步向前。書翁則繼續帶著溫柔的微笑,時不時看看他們的互動調劑心情。


    接下來的幾百米,一路無話。


    少頃,短短的峽穀之路便走到盡頭。再有十多米就是出口,從三人的視角往外看,峽穀外有蒼翠的草木和明淨的天空,完全是正常世界的樣子。


    書翁見狀,步伐不由自主地又快了幾分,似乎迫不及待想要進入那邊的世界。


    琴酒倒是也想這麽做,不過他速度一快,前麵的風就會強勁好幾倍,把銀鏈和水槍墜子構建出的屏障都吹得微微發顫,不得不放慢腳步。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力量在阻止他快速離開峽穀,一兩次還能推給巧合,但若是次次如此,就說明他的想法是正確的。


    思及至此,他停了下來,跟書翁說了聲“到外麵等我”,便環顧起周圍的岩壁。


    “你怎麽了?”被夾在他臂彎間的大天狗疑惑問道,狐疑地轉動著大眼睛也往周圍看去。


    琴酒搖搖頭,把大天狗換到左手,縮小的防護範圍,而後右手指腹貼上岩壁,在上麵緩緩遊移尋找著什麽。


    他生有厚繭的指尖撫過粗糙的石壁、細密的裂紋、突起的石塊,安靜地找尋感知。風聲依然震耳欲聾地回響於空穀之中,但是在撫摸著石壁的琴酒這裏卻無比微弱,被隔音板過濾了一樣,隻剩一點點雜音。


    這些石壁裏果然有古怪。


    琴酒這麽想著,指腹突然擦過一條纖細的裂縫,從中感受到了一縷奇異的,卻又令他頗為熟悉的氣息。


    “縮頭。”


    淡聲囑咐了大天狗一句,順便把他換到右手,等他下意識把腦袋往自己懷裏縮時,琴酒左手握拳,催動空氣中大量風元素凝聚在拳上,高度壓縮成螺旋錐狀,而後對準裂縫狠狠打了下去。


    霎時間,峽穀中地動山搖,雲卷風嘯,一道又一道粗大的裂痕在山體上肆意蔓延,交錯銜接,仿佛樹根枝幹的縱橫交接,很快就編織成一張巨大的蛛網,險些讓山壁就此粉碎。


    掉落的石塊從頭頂墜下,被防護罩彈開,琴酒沒有理會大天狗的驚愕和周遭山崩地裂的可怕的景象,徑直把手伸進被自己人為擴大的裂縫中,抓出一隻毛茸茸的生物來。


    那隻生物蜷著身體,有尖尖的耳朵和鼻子,六條尾巴纏在自己不過巴掌大的身軀上,把自己團成了一個毛球。


    這種生物,名為狐狸。


    “嗚?”小毛團從大尾巴裏抬起頭來,水潤潤的豆子眼對上琴酒投來的視線,無辜地眨了眨。


    琴酒:“……”


    ……沉默是此刻的峽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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