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爵和張木春在西海區博物館算是關係很好的同事, 互相幫忙是常有的事, 如果在博物館看到張木春哭, 唐伯爵肯定不會一走了之。


    但飛機上, 人家丈夫就在旁邊給她換拖鞋呢, 唐伯爵再熱心腸, 也不好說什麽,簡單寒暄了幾句,向空姐要了毯子,戴上眼罩,倒頭就睡。


    在劉頓沒有出現的時候, 張木春熱衷把優秀的姑娘介紹給唐伯爵認識, 唐伯爵每次都打扮得體的赴約, 買單, 並且臨走時明確的告訴相親對象他們不合適,給足張木春麵子。


    幾次之後,張木春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不再介紹姑娘給他了——改為介紹男性。


    唐伯爵被逼的沒辦法, 約了張木春出來擼串, 感謝她這個媒人, 表示無論男女, 都不是他想共度一生的人。


    張木春拿著烤雞翅的手一頓:“對不起,沒想到我當媒人, 給你造成了困擾。我那時候隻是覺得, 你多相幾個, 說不定就能遇到對的人。”


    唐伯爵提著塑料袋給她倒鮮啤酒,“沒關係,我知道你是好意。單身這些年,早就習慣了,隻是負擔自己的人生,就覺得筋疲力盡,完全不想參與別人的人生。若隻是為了迎合世俗的目光而結婚生子,這種婚姻也不是我想要的。你和胡局的婚姻也是爭取了好幾年才成正果,博物館人人羨慕。”


    提到丈夫,張木春未醉臉先紅,“其實我和胡局的婚姻,他付出的比較多,為了我,從帝都調到這個二線城市,公婆至今都對我有微詞,不過,天高皇帝遠,我們在綠島生活,井水不犯河水……”


    張木春和公婆關係冷淡,飛機在帝都上空飛行時,她就皺起了眉頭,胡局小心翼翼的說道:“我們下了飛機就去醫院看導師,家裏已經派人去醫院接我們回家,爸媽說晚上在家裏吃飯。爸媽本來要留我們多幾天,我說工作忙,加上老二剛斷奶不久,夜裏離不得媽媽,我們明天陪一天爸媽,後天就回家。”


    胡局出身顯赫,張木春是平民階層,階級相差懸殊,胡局父母嫌棄張木春出身寒微,張木春嫌棄胡局家裏規矩大,恨不得用鼻孔看人,過的不舒坦。


    張木春這樣評價公婆:“……托祖宗的福,過了幾天好日子,就人前人後標榜自己是貴族,什麽貴族?中國那有貴族?貴族難道是什麽好東西?老祖宗推翻的三座大山是什麽?現在倒好,自己成了老祖宗以前拋頭顱、灑熱血推翻的東西。”


    埋怨歸埋怨,看在胡局和兩個孩子的份上,張木春沒有當麵發作,反正隻待一天,她能忍。何況這已經是丈夫爭取後的結果了。


    張木春嗯了一聲,去了洗手間,為了消腫,她在飛行時貼了眼膜。


    揭開眼膜,紅腫已經消失了,連黑眼圈也淡化了,張木春簡單畫了個淡妝,長發披肩,換上寬大的針織毛衣,蘇格蘭小短裙,黑色打底褲,依稀還是學生時代的輪廓。


    斷奶之後,生二胎後臃腫漸漸消失,她基本恢複了身材,腹部和髖部因生產和年齡無可避免的鬆垮了些,但穿上尖細的高跟鞋,漂亮的腳踝和腿部線條依然在,顯示著她昔日校花的身份。


    張木春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胡局的眼睛都亮了,“同學,你是那個係的?我是考古係,我幫你拿行李……你住那個宿舍?”


    張木春笑了,“宿管阿姨不讓進。”


    胡局和張木春低聲聊著大學裏的趣事,前排戴著眼罩睡覺的唐伯爵似乎睡得很香,一直未醒。


    飛機降落,頭等艙的乘客先走,唐伯爵故意磨磨蹭蹭換鞋拿行李,等胡局和張木春夫妻最先離開。


    春天,帝都又到了風沙季節,幾乎人人都戴著口罩,熟人都相逢不識。胡局和張木春坐上了家裏派來的專車,唐伯爵則隨著人流走下機場地鐵站,倒了三次地鐵,比路上堵車的胡局夫婦先到醫院。


    他在洗手間換裝,白大褂,帽子和口罩,脖子上掛著醫院的胸牌和聽診器,戴了一副黑框眼鏡,眼鏡片是平麵的,沒有度數,成熟冷靜的氣質和醫生的身份十分般配。


    導師住在臨終關懷病房,淋巴癌已經擴散到全身,沒有治療的必要了,靠注射嗎啡等藥物緩解疼痛。


    其實藥物能負擔的疼痛十分有限,藥效一過,人被活活疼醒,連蓋在身上的被子都似一座山似的壓在身上,喘口氣都疼。


    顯微鏡下的癌細胞是那麽的美麗,美的殘酷,美的毫無收斂,肆無忌憚的吞噬著宿主,然後和宿主一起死去,同歸於盡,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短短半年,導師已經被癌細胞折磨得瘦成皮包骨頭了,柔弱的像初生嬰兒,連翻身都需要人幫忙。


    但就不肯咽氣,但凡有片刻的清醒,他就抓住家人或者學生的手,虛弱的說道:“張木春呢?她什麽時候來?不要放棄我,我要等她。”


    導師很努力的活著,醫生起初判斷最多三個月的生存期,靠著意誌和昂貴的藥物硬生生挺到了六個月。


    病房裏擺著學生們送來的鮮花,怒放的花朵和枯萎的生命形成對比。


    唐伯爵扮作的醫生左手拿著一個藍色文件夾,右手拿著筆,進來記錄一些數據,陪護的家人和學生們並沒覺察異樣。


    他裝的太像了,獸夾村考古隊的肖隊長也在病房裏,居然沒有發現這位醫生就是唐伯爵。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胡局和張木春來了。


    為了不打擾昏睡的導師,家屬和學生們都在走廊迎接這這對期盼已久的夫妻,尤其是張木春,她一天不到,導師一天不能瞑目。


    所有人都感覺張木春到來之日,就是導師結束痛苦,閉目之時,學生們除了兩個被雙規蹲監獄的,其餘都混成了社會精英,這是一場特殊的同學會。


    當胡局和張木春出現在走廊拐角時,都有人感動的流出了眼淚,是為逝去的青春。


    快二十年了,係花還是係花,生了兩個孩子依然美美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人到四十,家庭和事業基本成型了,是最成熟的年齡,同學們的人生都寫在眼角的皺紋、岌岌可危的發際線、發福的肚腩上。


    在現代社會,科技發達,有資源能夠管理好相貌和身材,基本也能管理好自己的人生。


    最近在事業上因發現賈皇後墓而風生水起的肖隊長站在最前麵,看著青春期時的夢中情人,一時有些失態,他緊緊握著張木春的手,“總算把你盼來了,導師最想見的人是你。”


    胡局不動聲色的把肖隊長的手拍開,牽著妻子的手,“準備好了嗎?我們要進病房了。”


    來不及和老同學敘舊,夫妻走進病房,導師像是有心靈感應似的,睜開了眼睛。“木春,你來了啊。掐一下胳膊,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看著虛弱如嬰兒的導師,一瞬間,近二十年的憤懣和不滿全都消失了,張木春的淚水如雨點般砸在導師的手心裏。


    胡局說道:“老師,我把張木春帶來了,您不是做夢,這次我們夫妻兩個一起來的。”


    自從導師生病入院,胡局差不多每月都來看一次。


    導師對著胡局擺擺手,“你先出去,我有些話要木春說。”


    胡局走出病房,隔著監護室大玻璃,導師對張木春說了些什麽,張木春站起來,走到窗戶前,拉上窗簾。


    “木春,扶我坐起來。”


    張木春按動病床電動按鈕,把病床調整到80度。


    導師疼的滿頭虛汗,“我這一生都貢獻給了考古事業,前半生身體還行的時候都在考古現場,後半生身體垮了,就在學校忙著著書立說,培養考古新人。考古是門新興學科,還不到一百年,我們考古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這一生,自問沒有虛度一日。培養的學生大多還算爭氣,最近我在電視上看到小肖發現賈皇後墓,很是欣慰。你知道我當時想什麽嗎?我培養的那些學生,最有天賦的那個人其實不是小肖,是一個考古係都不願意提到他的名字的人。”


    張木春身形一僵,“崔城。老師還以他為恥辱嗎,崔城是您人生唯一的汙點吧。”


    導師搖頭,“你不懂我們這些從文/革裏熬出來的人,人呢,有的時候要向現實低頭的,我還是學生的時候,親眼看見導師被批/鬥而死。人死了,還怎麽考古?當時崔城案證據不足,我當然知道,可案子已經判了,沒法改變,拋棄崔城,是為保你,棄車保帥,要不然,你很可能視為協同作案,我不想看見兩個學生都毀了,能保住一個是一個。”


    好像是回光返照,臨終時刻,導師雙目有種異樣的光彩,像是蠟燭燒到盡頭時最後的掙紮,“明知雞蛋碰石頭的時候,就不要硬碰。我怎麽可能真的放棄自己一手栽培的學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這些年我主動加入了很多文物案的專家組,我了解文物走私案的內幕,我一直在暗中找他、找那個消失的佛像。”


    聽到這些話,張木春徹底原諒了導師,“我也一直沒有放棄,每一年,無論國內還是國外的中國文物拍賣會,我都看過拍賣的目錄,甚至去過幾次現場,可是從未發現過佛像的蹤跡。老師,我不知道我能撐到什麽時候,可就這樣放棄,我不甘心。”


    導師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沒有發現,其實也是一種發現。”


    張木春一楞。


    導師說道:“在我們考古人眼裏,連一個破瓷片都是寶貝,挖出來的土,都要用篩子篩一遍。可這些年以我在文物案裏當專家組的經驗,對於金錢世界而言,中國的文物也好,其他國家的文物或者失竊的珍寶也罷,這東西拿到手裏,如果沒有變現的功能,就是個廢物。”


    “如果崔城真的變賣了佛像,都快二十年了,為什麽還沒有在市場上出現過?畢竟在海外,有的是辦法把這些贓物洗清來曆,再次拍賣。”


    導師問張木春,“可是若崔城沒有變賣佛像,崔城母親賬上多出來的巨款從何而來?很明顯,這是一個不符合文物走私規律的悖論。”


    張木春問:“導師您發現了什麽?”


    導師目光變得複雜,“打開抽屜,拿出我的眼鏡盒,裏麵有個夾層,夾層裏有一把鑰匙。”


    張木春照做,取出鑰匙。


    導師說出一個地址,“這個房子我付了五年租金,裏麵有我這些年所得的一切資料,有回憶錄,有錄下來的語音,很抱歉,我至死都沒有解開這個悖論的原因,思來想去,崔城的事情也隻有你能繼續查下去。”


    “對不起。”導師緊緊握著張木春的手,“沒有保護好學生,身為老師,我很抱歉。”


    張木春哭道:“不是你的錯。”


    導師的目光開始渙散,“剛才半夢半醒的時候,我恍惚看到了崔城,他穿著一身白衣,就站在床邊,戴著那副黑框眼鏡,冷冷的看著我。我想叫他的名字,可是無法出聲,他死了嗎?他是來接我的嗎?我想死亡其實也不錯,至少會知道真相……”


    導師鬆開了她的手,監視心髒的儀器變成了一條直線。


    家屬和學生們湧進來和導師道別,唯有張木春往後退,她對丈夫說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留在這裏送導師最後一程。”


    胡局見她臉色陰沉的可怕,“導師和你說了什麽?你想去那裏?我要司機送你。”


    張木春:“無外乎是學校那些往事……我去以前的校園走一走,不用司機送。”


    張木春坐上了地鐵,手心裏牢牢攥著那把鑰匙,中途還換乘了一次。


    和隻開通了三條地鐵線、換乘就在對麵,五秒換乘的綠島地鐵不同,帝都的地鐵為了分散人流,換乘路線堪稱走迷宮,爬山涉水、翻山越嶺,其實換乘地點和下車地點並不遠,就是折騰人。


    反正就是故意讓你走彎路,繞了一圈又一圈。這撲朔迷離的人生就像帝都的地鐵換乘,表麵複雜的追逐了快二十年都沒有結果,其實真相就在身邊。


    張木春來到一個高層公寓樓,用鑰匙打開一間一室一廳的單身公寓,裏麵堆滿了各種紙質和電子資料。


    傳統的紙質資料也就罷了,這裏電子資料尤其顯眼,居然還有消失很久3.5英寸軟盤!


    這種00後、甚至90後都可能不認識的古董存儲軟盤堂而皇之的排列在一個個貼著年度標簽的紙盒裏。可見導師用心良苦,一直沒有放棄。


    再然後,是體積越來越小的u盤、相機存儲卡,錄影筆等等存儲設備。


    當然還有電腦。開機,張木春點開一個記錄最新的視頻。


    畫麵裏,導師舉著一張淋巴癌診斷書,“張木春,當你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我應該死了。在死之前,乘著意識還清楚,我把當年的事情無論巨細,從頭到尾都講一遍。”


    “……其實起初我安排和你一起去巴黎的學生,並不是崔城,而是胡斐南。當時崔城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但因為你和崔城是情侶,這就不合適了。去巴黎,是為了品鑒文物,並把文物帶回國,任務艱巨,我不希望因為你們因男女感情而影響工作。”


    “所以在出差申請表上,我填了你和胡斐南的名字,交到院裏審批的時候,被打回來了。領導的意見是既然崔城成績最好,他就一定要去,幹脆把你的名字去掉,改成崔城,兩個男生去巴黎會更安全一點。”


    “那個時候學考古的女生少,你的成績也很優秀,我希望能夠為女生多爭取鍛煉的機會,所以後退一步,綜合領導意見,把胡斐南的出國名額給了崔城。”


    “為了不影響你們同學之間的感情,我還特地找胡斐南做了思想工作,讓他理解名額的變動原因,他說沒關係,誰去巴黎都一樣,如果他堅持去的話,你就沒有機會了,本來女生學考古就很不容易,把機會留給你,他是心甘情願……”


    胡斐南,就是現在的胡局,張木春的丈夫,而張木春從未聽丈夫提過讓出國名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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