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王妃既然打定了主意,索性當時就把事情同良王提了一提,良王自然毫無異議,於是這一行人,又累累贅贅的,帶了丫頭仆婦,驅車往良王府來。時已入黃昏,良王才下了馬,被趙瑟迎著,徑直往延潤堂去了。良王妃自回了寢殿,看著丫頭們安置坐褥,灑掃滌塵。這時見紅杏領著一個仆婦走了進來,問道:“芷姑娘問,王爺帶回來那位姑娘如何安置?”


    方氏把茶盅一放,笑著說道:“這個小事,芷姐姐安排就好了。”


    “芷姑娘說,人是王爺親自帶回來的,她也不好隨意安置,還請王妃娘娘去請王爺示下。”


    方氏咀嚼著茶梗,心裏想道:汀芷代理王府中饋也有多年了,放在別人身上,早不知道霸道到哪裏去了,偏她還是這樣謹慎,怨不得能討太妃喜歡。這麽想著,就說道:“等我去問過王爺。”於是換過衣裳,在鏡子前後照了照,掠了掠鬢發,就往延潤堂來了。


    因延潤堂前殿是群臣謁見之所,後殿才被用來日常承職,方氏過了穿廊,到了後殿,見那回紋窗欞欄杆連著的前簷上,左右兩列帶刀侍衛肅立著,偌大的院子,鴉雀無聲,連個丫頭的影也不見。方氏心知這延潤堂自來是王府裏的禁地,良王亦是十分忌諱女眷過問外事,於是遲疑著不敢再走,紅杏在後頭慫恿道:“娘娘,你也是為了馮姑娘的事——不正好是個機會探探王爺的口風?”


    方氏深以為然,於是不顧侍衛的阻攔,硬是闖了進去。正見良王和趙瑟兩人說話。良王見著她,毫無異色,把一紙文書往案上一放,說道:“有事遣人帶個話即可,何必自個兒跑來跑去的,也不嫌累?”


    他的語氣,近乎憐惜,方氏心裏一喜,語氣裏就帶了幾分嬌嗔,“那自然有要緊的事麽……芷姐姐問,那位馮姑娘怎麽安置呢?”


    良王“嗯”一聲,隨口說道:“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你自己定了就是了。不必來問我。”


    方氏心裏,越發地心花怒放了,於是滿臉笑意,很想再和良王說些什麽,眼睛一睃,見良王在書案背後坐著,案的側首,又有一把交椅,於是試探著走了過去,正要落座,腰才彎到一半,聽見良王說道:“還有什麽事?”


    方氏身子便僵了半截,坐也不敢坐,立又沒麵子。眼睛往良王臉上一瞧,見他雖然是微笑著的,然而那微笑的神氣下頭,隱約有絲不耐,她便滿心的歡喜複化作了怨懟,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悶聲說道:“也沒什麽事。”衝良王福了一福,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紅杏還在那院子裏遠遠地翹首盼著,見方氏一邊抹著眼睛,走了過來,就知道是又哭了,忙上去把人接住,問道:“怎麽,王爺說要納她?難道要抬舉她做個側妃?”


    “哪裏能夠呢。”方氏說著,眼睛衝那金光閃耀的琉璃瓦頂回看了一陣,幽怨地歎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替自己,還是替馮寄柔,“咱們這位王爺,心是最冷的。世上哪有一個女人能叫他放在心上呢?”


    紅杏不解,問道:“那馮姑娘的事,到底怎麽說呢?”


    “王爺叫我自己看著辦。”方氏沉吟著,往四周一逡巡,指著延潤堂背後那一排盝頂房說道:“我倒想起來了,原來那房子裏也是住人的,後來這前後兩殿用作了延潤堂,常有外官來來往往的,她們為避嫌,就陸續搬走了。好好的房子,空了幾年了。那個馮姑娘,王爺不是極看重她嗎?一路從金陵到燕京,都是同乘的一騎,索性就叫她住這裏來吧,離王爺近點,也好說話。”


    紅杏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心道:這是怎麽的,想一出,是一出!才千方百計地把人和王爺分開來,這一會又要故作大方往一起湊。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要後悔了。於是忍笑說了一句:“娘娘說的是——隻是看她那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別叫那些侍衛給驚著了。”


    兩人說著話,回了寢殿,才走在院子裏,看見另外一個丫頭白露在簷下擠眉弄眼,一邊叫著娘娘,走上來附耳說道:“馮姑娘來了,在閣子裏等著呢。”


    方氏“哦”一聲,一邊琢磨著馮寄柔的來意,走到閣子外頭,叫丫頭撩起竹簾,便跨進門去,直截了當地說道:“你的住處,我已看好了,就在延潤堂背後那一排盝頂房,正房廂房,加起來也有七八間,我看你隨身物件也不多,該是夠住了吧?”


    雖然是詢問,實際上語氣已經十分作準了。寄柔知道違抗不得,隻得道了謝,等方氏落了座,雙膝一彎,就著冰涼的地跪了下來,方氏“哎”一身,作勢要攔,伸了伸手,見她意態堅決,也就罷了,隻說道:“你這是做什麽?”


    寄柔道:“娘娘,讓我給你做個丫頭吧。”說著,把臉一揚,一雙眼睛,楚楚地對著方氏。她這一雙妙目,總是蘊含著滿池的春水,動不動就要哭似的,盈盈的柔波中,沒有半點的煙火氣。扶在自己膝頭的兩個手腕,玲瓏剔透的,真像個玉做的人兒。這麽個姑娘,誰人不愛呢?就連她自個兒,親眼看著王爺把她從馬上抱下來時,心裏都不是嫉妒,而是羨慕。王爺常年在外頭奔波勞累,放這麽一朵解語花在身邊,也可聊以慰藉了吧?方氏這麽想著,便俯下身把她的手一握,笑著說道:“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咱們王府裏,丫頭是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沒有哪個能被王爺正眼瞧一眼的。要是叫你當了丫頭,豈不是委屈你?王爺也要怪我了。”


    方氏人倒不壞,說這話也算有幾分真心實意。寄柔眼睛一眨,那清淚就順勢而下了。她把臉往方氏膝頭一挨,抽噎著說道:“娘娘,我有話想跟你說,可是又不敢說……”


    方氏聽她這話,仿佛大有深意似的,遂衝著紅杏白露使個眼色,叫她們都帶著丫頭下去了,然後才和顏悅色地說道:“你有什麽委屈,都說吧。王爺是男人,心粗,你說給我聽,興許還能幫你想個主意。”


    寄柔便把眼淚一抹,肩膀一抽一抽地說道:“我……我不想跟著王爺,我在金陵時,曾經許過人家,婚期臨近時,他們家犯了事,全家都遭難了,因此我早在菩薩跟前發過誓,這一輩子不嫁人。王爺那裏,我早求了好幾回……如今隻好求娘娘做主了。”


    方氏微微吃了一驚,著實是沒想到,她的身上,還有這麽一樁故事。原本在方氏看來,這天下有哪個女子能不心屬良王呢?他那麽和氣雅致,生得又那麽好,還是個王爺!於是對寄柔的話,難免有三分懷疑,隻是看她的神情,又是半點不摻假。於是猶猶豫豫地,把寄柔的頭發撫摸著,說道:“你……唉,你和王爺都這樣了,哪還能想著別人呢?”


    寄柔一邊搖頭,淚珠子就滾落了,她哽著嗓子一再說道:“我不嫁人。”


    方氏見她這個執著的樣子,簡直有幾分傻氣,頓時便釋然了,心想:到底年輕,又經了那麽大的事,心裏還糊塗著呢!不管她是真心假意,既然把這話說出了口,日後想再反悔,還得思量思量,況且看王爺,對她也不是很上心似的——一時間,連日來的愁思全都煙消雲散了,於是親自把寄柔拉了起來,把手巾打濕了遞給她,笑著說道:“說這些孩子話——你就是想嫁,這一時半會的也嫁不了哇!且得等著呢。你要真不願意,就聽我的話,安分等著,等過了這一陣,王爺要出門了,我就做主放你出去,回金陵也好,尋個本地人家也好,總之都不留你,你看好不好?”


    寄柔用帕子按著眼角,頓時破涕為笑,連連點頭。


    方氏唏噓不已,心裏把良王腹誹了一通:男人就是這樣霸道,看人家生得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搶了回來,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堂堂的良王,還少得了女人嗎?犯得著這樣逼人的?於是對著寄柔,就多了幾分同情,說道:“隻是這會,你還得再委屈幾天,王爺那個人,別看整日笑模笑樣的,其實凶著呢,就是個‘玉麵閻羅’!你也別把他惹急了,且安心在王府裏住著,最多一年半載就能走。”


    寄柔聽方氏說起良王,埋怨中帶著親昵,貶斥中不掩自豪,心裏便是一陣陣的冷笑,待到臉上,就化作了感激涕零,招惹的方氏連誓言都下了,保證準她離開王府,她複跪下磕了幾個頭,辭別了方氏,走出寢殿,正看見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在那睚眥欲裂的獸脊背後,忽然地沉下去了,暮色四合,頭頂的渾金藻井,也褪去了絢麗,變得晦暗無色。這一座王城,如夜裏蟄伏的獸,伺機要將她吞噬了。她渾身一個激靈,寒意上湧,雙手抱著臂膀,匆匆地往外走去了,走了兩步,才猛然想起來,她還不知道方氏說的那一排盝頂房在哪裏。


    正犯難時,一個提著羊角燈的小丫頭趕了上來,說道:“馮姑娘,我領你去住處。”寄柔道了謝,兩個人前後走著,寄柔是一徑的沉默,這小丫頭兀自解釋道:“剛才紅杏姐姐就說,讓我給你指路,不過因為茂哥又走丟了,大家夥都急著找人,因此忙忙亂亂的,把這件事就給忘了。”


    “茂哥?”寄柔慢慢地說著,“是王府的小世子嗎?”


    “不是世子,也快了!我們娘娘膝下,就這麽一個哥兒,今年八歲了,再過兩年,保準要封世子的。”


    寄柔眼睛看著麵前筆直的巷道,由寬至窄,遙遙無盡頭似的延伸下去,她心事重重的,隨口問道:“既然身份這麽貴重,怎麽沒有嬤嬤跟著,動不動就叫他走丟了?”


    “嬤嬤跟著,也沒他跑得快呀。一不留神,就不見了。”丫頭說道,“因為王爺總不在王府裏,一年到頭,和他也見不到幾麵。王妃又嚴苛,整日裏逼著他讀書寫字,所以那個脾氣,也怪得很!又怕生,又不愛搭理人。”這個丫頭,大概也是因為茂哥時常走丟而挨過罰,因此一提起來,就有滿腹的怨氣,不停地說了一路,冷不丁“咦”一聲,叫道:“茂哥!”


    寄柔也跟著把腳一刹,看見那丫頭扔下羊角燈,往那一段朱牆黃瓦前走去,牆上的鏤空花窗裏,有一雙小手扒著,一對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往寄柔這個方向看著。甫聽到丫頭的喊聲,他好似受了驚嚇,手放開花窗,掉頭就跑了。跑了幾丈遠,到了一叢鳳仙花旁邊,又隔著花影回望,用那個怯生生的表情將寄柔看了一眼,順手掐了一把花跑開了。


    那個丫頭急著要把茂哥找回來,順手把羊角燈往寄柔手裏一塞,說道:“你就往延潤堂走,延潤堂後殿左手,就是一排盝頂房。延潤堂好找的很,有侍衛帶著刀的就是了。”


    寄柔立著看了一陣,見茂哥和那個丫頭你追我趕地都跑得不見了,才舉著燈,往延潤堂的方向去了。


    這個延潤堂,果真是顯眼得很,因為整個王府裏,就隻有這麽一處地方是燈火通明的,還未走近,聞得那一片肅靜,就知道是個閑人禁入的地方了。寄柔借著後殿的光,沿牆走著,才走到角門上,看見一個人影,就倚在門邊,左右張望著,忽然就高興地叫了一聲:“姑娘!”


    寄柔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輕喚道:“望兒?”


    “是我呀,姑娘。”望兒從燈影下走過來,激動地說道。


    寄柔乍一見到她,還有幾分驚訝,待回過神來,想道:有個熟人,總比沒有的好,盡管這整個良王府,不管熟或不熟,全都是良王的人。於是對望兒笑了一笑。望兒卻想起了在徐府的事,漸漸地把頭低下來,也沒話了,兩個人沉默著進了屋子。這一排房子,想是曆代良王辦公後的燕居之處,自成一院,有角門通往延潤堂後殿。正房空置著,設了地屏寶座。兩邊各有四五間廂房,寄柔進來的這一間東室,古琴懸畫、香藥玩器,已全都布置妥當了。其情景一如往昔在徐府的時候。隻是從宅門,到了侯門,庭院越發的深了。


    望兒在旁邊看著,見寄柔眼神飄忽,心知是想起了徐府舊事,她也不敢多話,隻安靜地服侍寄柔梳洗了,待她進了帳子,才不失時機地說道:“姑娘,王爺對你多好呀!他是怕你在王府裏不認識人,因此特地叫我來燕京的!”


    寄柔笑道:“是王爺跟你說的呢,還是你自己猜的?”


    望兒赧然地一笑,說道:“是……我自己猜的。”說完,見寄柔臉上那個表情,實在不是高興的樣子,遂悻悻地把玉鉤一解,正要落帳,見寄柔又擁著綾被坐了起來,轉過臉問她:“徐府這會怎麽樣了?”


    望兒早料到有此一問,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定了謀逆。女的都被送了教坊,男的十五歲以上都被判了殺頭……”才說著,見寄柔那張臉都欲哭無淚了,忙又補了一句,“三爺!三爺沒死成。那天抄家後他就不在府裏了,反正一直沒找到人!”


    寄柔顫顫地吐了一口氣,說道:“嗯,我知道了。”然後自己雙手把帳子一合,將臉埋在枕頭裏,壓抑著悲鳴,無聲哽咽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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