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之後,天是越發的長。正午的日頭暴曬著,地上一層耀目的白光。院角一叢葉大如掌的芭蕉,原本是濃綠欲滴的,這會也仿佛陡然被抽走了精氣,連葉邊也蔫卷了起來。芭蕉下臥的兩隻散養的花貓,眼睛眯縫著昏昏欲睡。紅杏舉著一片才摘的荷葉遮在頭頂,一路挑樹蔭裏疾走,到廊簷下時,對身後的婆子說道:“東西放著,你走吧。”那婆子應聲去了,紅杏把地上那個竹編的小小籮筐捧在懷裏,走進房中去了。


    因丫頭們都各自歇午覺去了,此時的房裏鴉雀無聲,玉色紗帳是掛起的。紅杏從床上看到榻上,不見人影,便輕輕放下籮筐,從榻後繞進一間半室裏去,裏頭的薰爐衣架,廂奩盥匜等物事,都已經被移走了,隻餘一套幾榻與佛櫥,上頭供著一尊鎏金小佛。良王妃方氏就跪在幾前,才把筆放下,手邊是一遝子剛抄好的經書。


    紅杏叫聲“娘娘”,方氏說道:“把這些經拿出去晾幹。”自己輕輕籲口氣,扶著腰走出來,一邊盥手,看著紅杏領著幾個丫頭把經書捧到外頭,在廊簷下平平整整地攤開,拿幾個硯台壓實了,不叫風吹動,又留了一個小丫頭守著趕貓。


    方氏擦了手,看看日頭,叫紅杏道:“再去問問,王爺走到哪了。”


    紅杏笑道:“才剛我在外頭的時候,碰見王府裏來報信的人,說王爺才出府,到太陽落山才能到呢。”


    方氏“嗯”一聲,也不急了,說道:“那籮筐是裝的是藕秧?拿來我看。”


    紅杏把籮筐捧到方氏腳下,笑著說道:“新摘的,嫩得一掐都是水。住在莊子上就有這麽個好處,吃的瓜菜都比府裏的新鮮。”


    方氏往籮筐裏看了,見果真很嫩,臉上便滿意了。因剛才已洗過了手,就在一個杌子上坐了,親手把藕秧的梗挨個掐了,反複洗濯。因方氏做這些事的時候,總不讓旁人插手,因此紅杏也隻得守在旁邊,左邊放著銅盆,右邊放著一個纏絲瑪瑙盤子用來盛藕。


    “娘娘的心也太實了,侍奉菩薩心誠,對王爺也心誠。”紅杏說道,“其實叫幾個心細的丫頭來掐,也是一樣的。你非得自己來,才養好的指甲,又得全剪了。再說,王爺還能吃得出來這是別人掐的?”


    “他吃不吃得出來,是他的事。我自己掐,是盡自己的心。王爺嘴挑,這麽多年了,也就愛吃那麽幾個菜。如今又茹了幾個月的素,嘴裏苦淡,也就這個,甜絲絲的,還有些吃口。”方氏說著,慢慢地把一筐藕都洗好了,用帕子揩了手,又踱到門口去,瞧了瞧天,見日頭紅彤彤的,沒有一絲兒雲彩,離傍晚還有幾個時辰。一時有些寥寥的,就叫紅杏打扇,自己往床上一歪,也睡了過去。


    睡到一半,身子被紅杏晃得不停,方氏眼睛半合著,問道:“怎麽了?”


    紅杏笑道:“王爺快到了!娘娘快起身吧!”


    “這麽快?”方氏也是一懵,連忙起身了,靸著鞋走到鏡台前一看,見睡得發髻鬆散,脂融粉褪,急的要不得。忙叫丫頭來梳頭,因還在孝期,也不必換衣裳了,才把粉塗了一半,聽見院子裏一陣笑聲,說是良王已經到了,沒奈何,隻得拿一個濕手巾,把粉都擦去了,素了一張臉,笑著出來相迎。又想良王才下了馬,身上有些汗氣,遂領著丫頭們捧了巾櫛,親自服侍良王盥洗。


    良王隨便洗了洗,抹了一把臉,麵白鬢青的,成日間風裏頭雨裏去的,毫無粗魯相,還是那樣閑雅自在。方氏看著他的側臉,麵上一陣微熱,正在出神,忽覺鼻尖一涼,原來是良王將手巾扔進盆裏時,濺了幾個水珠子在臉上,她便一笑。良王在她臉上一看,也笑著說道:“沒睡好?臉上怎麽有點黃黃的?”


    方氏一怔,送良王去榻上坐時,順勢在鏡子裏瞥了一眼,又往臉頰上一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興許是苦夏,睡得不好。”頓了一頓,又幽幽地說道:“我比王爺還大一歲,今年二十七了,哪比得上人家十七歲的姑娘呢?”


    論長相,方氏其實也算百裏挑一,隻是性子端肅,常年板著張臉,毫無女子嬌態,這一兩年,又添了些心事,眼神就不如幼時那樣鮮活了。良王聽她這話,竟然難得的有些拈酸吃醋的意思,也是意外,卻隻笑了一笑,把話岔開,“既然睡得不好,就回王府。喪事過了也有大半年了,你又在莊子上衣食素簡地過了三個月,孝心盡夠了。王妃老在外頭住著,王府裏的中饋沒人理,也不是個事。”


    “王府裏的事,有芷姐姐理著,我原本也不大插手的。”方氏說著,到底是和良王久別重逢,也高興起來,往他對麵一坐,指著後窗說道:“住在莊子上,也有些好處。瓜果都是新鮮的,夜裏睡不著的時候,後頭那個池子裏還有青蛙咕咕地叫著,挺有些野趣。”


    “哦?”良王睫毛一揚,意有所指地笑道:“什麽事惹得你睡不著了?”


    方氏低著頭,紅了臉一笑,到底重麵子,沒把抱怨的話說出口。隨即頭一扭,對外頭吩咐道:“王爺中午也沒吃,這會就上菜吧。”


    外頭答應一聲,紅杏領著丫頭們,流水似地往房裏送了飯菜來,良王放眼一瞧,見都是些清淡利口的,怕是還顧忌著在孝期,半點葷腥也不見,最多不過是個蝦餅鰻麵,湯煨芽菜。良王便大覺無味,也不生氣,隻是好笑,心裏想道:也不知道方閣老何等一個冬烘,養出的女兒都是這麽一個拘泥的性子。整日茹素,怨不得臉黃了。於是隨便用了兩口,就放下筷來。方氏眼睛在桌上一逡巡,見都沒怎麽動,連那道自己親手掐的藕秧,也隻少了些許一點。方氏便不大自在,勸道:“王爺再用些飯?”


    “夠了。”良王接過茶,漱了口,便起身了,“這一路走來,景致還好,我出去散散。”


    說著,也不邀方氏同行,就拿了一柄墨竹骨扇,遮著太陽往外頭走了。


    方氏呆坐了一會,往外頭一看,見金烏還未西沉,餘熱不散,這個當頭,有什麽好散的?心裏悵悵的,叫人把那一桌飯菜都撤了,自己在鏡台前坐著,心裏想道:十年前剛成婚時,都才是十六七歲的少年男女,王爺對她,也是柔情蜜意,心無旁騖的,可惜那時候她麵薄,又愛生氣,凡事不肯低頭。如今上了年紀,悔之晚矣。良王對她,卻已經全然是麵上情了。


    這麽想著,愁腸九轉,一顆淚珠子,已經從眼角落下來了。紅杏在旁邊看著,旁遞上帕子,勸解道:“王爺特地來看你,你怎麽還哭呢?”


    “他哪是來看我的?”方氏用手巾捂著眼睛,越說越為自己委屈,哽咽著說道:“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就趕忙往外頭去了……你剛才從外頭取藕回來的,那個姓馮的女人是不是也在外頭呢?”


    紅杏哪敢承認,忙說“不在”,又道:“你這是何必呢?王爺惦記著她,也是一時貪新鮮。外八路的女人,沒名沒分的,眼看王爺這三年都不好納人,她最多也就混個暖寢丫頭,三年過了,王爺的勁兒也早過了。你是王妃,看她不順眼,就攆出去,犯不著自己生氣、”


    方氏聽著,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了,遂擦了淚,一邊對著鏡子重新勻臉,嘴上說道:“我原本也是為著王爺好,所以才把她從王府裏帶出來,免得爺們整日裏眼睛看著,心裏發饞,萬一出了什麽不體麵的事,王爺還不給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了?這會看著,王爺是怨我了,早知如此,就不費這個事了。”


    這話說的,好似她有多寬宏大量,分明是見良王從外頭帶了個侍妾回來,心裏發酸,才找了個借口把人弄到莊子上來的。紅杏也覺好笑,她這些日子在鄉間住著,也覺無聊,正巴不得早點回王府去,遂連聲說道:“可不是。依我看,還不如這次就和王爺一起家去吧,男人都是,越得不到越想要,等整日裏麵對麵坐著,就不稀罕了。”


    “也許是這樣。”方氏琢磨著,突然想起來了,忙推紅杏道:“你也跟出去看看,看王爺和她在外頭幹嘛呢。”


    紅杏見推諉不得,隻得苦著臉往日頭下去找人了。


    陸宗沅出了別院,誰也不讓跟著,獨自往莊頭那一片蓮湖走去。方才他在馬上,看得十分確鑿,分明是寄柔在湖邊坐著,然而這會不像剛才那樣居高臨下,繞著湖走了一轉,竟然半個人影也不見了。滿眼都是密密匝匝的荷葉,綠浪翻卷,花立葉間,說不出的清爽怡人。於是倒不急著找人了,興興頭頭地看了一陣荷花,忽聽一陣水聲潺潺,歌聲細細,便循聲走了過去,撥開荷葉一看,見一個穿著鬆綠羅裙的窈窕身影,背對著人,正在水裏揉衣裳。那一縷柔順的青絲,險險地垂在水麵上,正好把玲瓏的鼻眼給遮住了。


    陸宗沅便失笑了,心想:她穿著這麽一身衣裳,又不露臉,隱身在荷葉間,誰尋得見?又有心要聽她唱的什麽,遂用手把那支荷葉撥著,也不出聲,隻靜心聆聽,聽得馮寄柔那一道甜潤的聲音唱道:“一對烏背鯽魚在荷花池裏做鴛鴦,吃個黑魚遊來趕散子場。隻有個油嘴條在搭團團裏看,鱖魚肚裏氣膨膨。小阿姐兒隨人上落像個一扇篷,拿著緊處弗放鬆,去時羅管回頭日,眼前且使盡子一帆風……”


    她“咦”一聲,嘴裏的歌兒戛然而止,腦袋往前一探,見一隻烏頭胖魚尾巴一甩,吐了幾個泡泡遊來了,於是她抬起一隻玉似的腳,往烏頭魚的方向一踢水,說道:“走開走開!”


    陸宗沅忍不住笑出聲,手中的荷葉一鬆,正好打在寄柔的背上,她吃了一驚,忙回身一看,又低下頭去,把衣裳展開,在水裏輕輕一蕩,如一團紅雲似的飄浮開了。


    陸宗沅笑道:“嗯……什麽是‘小阿姐隨人上落像個一扇篷’?”


    寄柔手裏胡亂搓著衣裳,心裏也思索了一番。沒有個答案,隻是這歌是她幼時曾聽壁腳,聽見娘對著爹唱的,如今雖然看不見陸宗沅的神色,然而他那個輕佻的語氣,分明沒有好意。她恨不得把舌頭咬了,紅著臉低頭不語。陸宗沅看她窘得鼻尖都冒汗了,便暫且放過她一馬,隨口說道:“這是南邊的歌,誰教你唱的?你那個嬤嬤?”


    寄柔搖一搖頭,沒有說話。正愣神時,腳邊那個木盆已經隨水飄走了,她下意識地“哎呀”一聲,陸宗沅眼疾手快,扇柄一探,將它勾了回來,放在了岸邊,說道:“怎麽不叫丫頭來洗?”


    寄柔這才想起她盆裏放的都是貼身的小衣,怕被他看見了,便遮遮掩掩地把盆往自己身後一擋,咬著嘴唇說道:“我自己就是丫頭……”


    陸宗沅看她一眼,忽的笑了,附在耳邊低語道:“你不想當丫頭,想當什麽?”


    “什麽都不想當!”寄柔胡亂答了一句,把盆抱在懷裏,拔腳就跑。那一雙褲管還挽在腿上,雪白的肌膚在眼前一晃,就不見了,陸宗沅笑了一回,也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卻見寄柔跑的太急,和一個門裏的丫頭撞了個滿懷,那丫頭鼻子上幾點俏麗的白麻子,不就是方氏那個丫頭紅杏?陸宗沅哼了一聲,也不揭穿,就把寄柔從領子上一拎,等她站穩了,才自己搖著扇子徑自進院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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