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城東,紫金山的餘脈往西延伸,有一座人跡罕至的餐露山,山裏有座香火寥寥的庵堂,便叫做餐露庵。餐露庵並不甚大,不過是間四合的小小院落,進了“澤惠眾生”的山門,迎麵便是供奉了水月觀音的佛堂。東西兩廂,一邊用作柴房、灶下,另一邊則與眾尼姑居住。佛堂背後,被一畦畦的菜園藥圃隔著,另有單獨辟出的兩三間相連的屋舍,從遠處看,俱被一圍圍的爬滿了綠藤的竹籬遮沒了。直到秋意漸深,綠藤的葉子枯落了,從竹籬的縫隙裏,這幾間屋舍的竹條夾牆,黃泥茅苫,才顯露了出來。


    最後一場秋雨過後,天氣轉寒。端姑同杜氏商議著,要跟主持討些柴炭,生在地爐裏取暖。走到前麵院子裏,見山門外頭停著一輛馬車,主持慧雲正領著眾尼姑們從車上把衣屨穀菽、蔬果瓦器卸下來。


    端姑便走過去,並不幫忙,隻抄著手看了一看。慧雲見狀,陪著笑說道:“姑娘來的正巧,府裏又送了節禮來。這裏有些精細的果蔬,珍奇的藥材,還有一箱衣料,都是羅夫人叮囑了,特意給柔姑娘的。其餘那些粗製的瓷器瓦罐,想柔姑娘也是看不上的,就都饒了我們這些粗人吧。”


    端姑嗤的笑了一聲,撩起衣襟,抖了抖身上的灰,說道:“老貨,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姑娘看不看得上,總得看過了才知道呀!哪回府裏送了東西來,不是盡著你們先挑姑娘在這養了兩年,不見身子好多少,倒是養的你們這些姑子們一天比一天白胖。眼下有府裏的人在,我也不挑你的錯了,你先去好生揀一盆煙少潔淨的炭來,姑娘這兩天犯了肺病,等著燒火取暖呢。”


    慧雲連聲應了,一邊叫人將那幾箱節禮送去後麵院子裏,又領著端姑揀了一盆柴炭。端姑捧著炭,走回院子,見寄柔搬了張n子坐在竹籬下,膝頭放著一隻篾籮,正低著頭在裏頭挑線。杜氏則將幾個箱子挨個掀開翻看了,見那箱衣料裏,盡是灰兔、銀鼠、旱獺等,各色毛料,不一而足。杜氏也自歡喜,揀了一塊鹿皮,說道:“這個倒正好做雙靴子,等下了雪穿。”


    端姑也上來翻了翻,一下子氣得柳眉倒豎,將炭盆也撒手扔在地上,說道:“方才從車上往下卸時,我分明看見有塊銀針海龍皮,才一錯眼,就沒了!準是被慧雲那禿驢給偷了!”說著轉身要去找慧雲,“我去跟她要隨車一起來的節禮單子,再好生對一對,看到底被她私下克扣了多少。”


    “偷就偷吧,這一箱料子,也夠咱們穿用了。”杜氏把炭盆撿起來,往端姑手裏一塞,“生火去!柔姐這兩天手跟冰塊似的,你那個腰疼的毛病不也犯了都還年輕,犯不著跟那些人生那個閑氣,調理好自個身子要緊。”


    端姑揉著腰,不情不願地去了。等火生起來,杜氏往吊子裏添了水,揀了兩隻秋梨,細細擦成梨蓉梨汁,待梨湯咕嘟時,扔了幾絲老薑,幾顆紅棗,葛根和貝母。慢火熬了幾個時辰,濾過渣滓,調了兩匙蜂蜜,晾涼,用一隻壇子盛了封起來。


    端姑看著她熬秋梨膏,腦子裏還惦記著那塊銀針海龍,終於忍不住,將銅鉗一撇,問杜氏道:“嬤嬤,眼看冬至了,節禮也給送來了,那依著羅夫人的意思,今年還得在山裏過了?”


    杜氏拿帕子揩了揩手,答道:“興許是吧。”


    “這羅夫人也真是,還是親姨母呢!姑娘千裏迢迢的投親,本指望她給做主,誰知道,連定國公府門檻都不給進,一句‘真定城丟了,怕皇帝怪罪,先避一避嫌’,就把姑娘給弄到這庵堂裏來,轉眼兩年了,也不說接回去的話。可這會金陵宮裏的龍椅不是早被周國皇帝給坐了嗎?大梁江山都丟了,咱姑娘罪再大,也沒原來那些當大官兒,當皇帝的人大吧?”


    “柔姐哪來的罪”杜氏打斷她的話。一提到寄柔,杜氏的臉就變了,戒備得像護雛的母雞。常年累月熬夜做繡活,她額頭上的皺紋更密了,眼睛也容易見風流淚。這會她擦過了手,便拿帕子又按了按眼角,說道:“羅夫人原本也是極疼我們柔姐的,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咱們皇上被廢,徐大小姐這個貴妃也遭黜了,羅夫人在定國公府,是說不上話了……若不是咱們在庵裏住著,前年周軍破金陵時,還不知道要遭什麽難呢。這兒好,清靜,正合適柔姐守孝。”


    隻是這個月寄柔孝期就滿了,年紀也日漸大了,十六歲的姑娘,現在開始相看婆家,已經是晚了。模樣性情再好,在這山裏住著,又有誰知道呢……杜氏想到這裏,暗自歎了口氣,衝外頭的寄柔提高了聲音說道:“在外頭坐了兩個時辰了,回來吧。繡活不能做太久,傷眼,再說你那個身子也熬不得。”


    寄柔答應一聲,捧著篾籮進了茅堂。端姑便眼睛也不曾移得將她看著cc端姑原本是個莊戶人家的女兒,見慣了鄉下人,初次在濮陽見到寄柔時,就驚歎這姑娘生的好生嬌柔,眉間常蹙,籠著愁緒,叫人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驚嚇了她。這兩年,她卻不知不覺將那嬌怯懦弱一股稚氣褪去了,臉龐不再是透明輕薄的白,而是如上了釉的瓷一般,陡然變得光潔柔潤了。眉毛烏黑娟秀,唇如點櫻還紅,一雙眼睛,常含著春水,眼波流轉間,總似脈脈含情、欲訴還休。這整個兒,堪比玉人,是精致得難以描畫了。


    “你瞅著我傻笑什麽?”寄柔嬌嗔一句,把篾籮放在一旁,嗬了嗬手,放在火上烤了烤。


    “我是看呀,姑娘比前頭佛堂裏掛觀音菩薩還好看呢!”端姑樂嗬嗬的,又往篾籮裏瞧去。她把那隻繡繃拎起來,見是繡的一叢蘭草,一隻螞蚱,便嘖嘖稱讚道:“繡的真好,螞蚱跟活了似的,須子還一抖一抖的呢!”


    “好什麽好勉強能看過眼罷了。”杜氏將繡繃接過來,看了兩眼,不甚滿意地放回去,對寄柔歎道:“你小時候,我和你娘都舍不得管教你做女紅,如今這兩年功夫,雖說下了苦工,也是晚了。你聽端姑說的熱鬧cc這活計,擱在定國公府,連個尋常丫頭也不如!到底還是住在山裏的緣故,把你的眼界都封死了。”


    “不如便不如吧!”寄柔掠一掠鬢發,絲毫不擔心道,“反正我走到哪,都有嬤嬤跟著。別人問起來,都說是我繡的,她還親眼盯著我穿針走線呀?”


    “可不是。”端姑也在一邊幫腔,“我看這個螞蚱就繡的很好,又不用靠了它買房子置地,犯不著和別人比……姑娘你不要就給我!”


    寄柔噗的一笑,將那塊布料從繃子上取下來,在端姑麵前展開一看,“瞧瞧,巴掌大一塊,我繡著玩的,你要它幹嘛呀?”


    端姑咬著嘴唇不說話,將那塊巴掌大的繡活折兩折,撫了一撫,心想:我那孩子,若是養在身邊,也該一歲多了,給他做個小鞋小襪,倒是正好。隻是這念頭也隻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了。她惆悵一陣,便笑道:“我留著,以後也照著這個樣子繡。”


    三人說著話,見那慧雲遠遠走了過來,隔著竹籬,說道羅大夫人遣來送禮的人就要下山了,問柔姑娘是否還有口信要轉達羅夫人的。杜氏便答應道:“就請他轉達夫人,說謝夫人惦記著,姑娘在這裏住得很安心,隻是不能親自同她老人家請安,隻能每日對著菩薩禱告,盼著她一切都好了。”


    待慧雲離開,杜氏看著她的背影,想了一想,又從箱籠裏取出幾錢銀子塞給端姑,推她一把,說道:“你也跟著去,同那車夫悄悄打聽打聽,問徐老夫人的壽辰是不是快了。”


    端姑忙跟了上去。杜氏猶在外頭張望。寄柔便回來屋裏,自己挖一匙秋梨膏,用滾燙的水化開,慢慢喝盡,額頭沁了一層細細的汗,她便用帕子扇了一扇,手按在胸口,覺得那肺裏絲絲的隱痛好像去了不少……隻是隔著衣衫碰到那積年的傷疤,她便心裏有些鬱鬱起來。女孩家愛美,夜裏睡覺時,總忍不住要去按一按它,可按了這兩年了,這一道疤仍舊固執地留在了她身上。


    寄柔幾不可聞地歎口氣。


    杜氏走過來,替她把衣領整一整,薄責道:“姑娘家,舉止不可這樣大大咧咧的,你是大家子的小姐,哪能和端姑一般的,冷了就搓手,熱了就解紐子?”


    寄柔不情願地將身子一扭,躲了開來,嘴裏說道:“就咱們三個,也沒人瞧見麽。”


    “那也不成!”杜氏見寄柔跑去往榻上一歪,一副閉目假寐的樣子,她便也跟了上去,在榻沿坐定。一邊將寄柔的腳放在自己懷裏捂著,一邊若有所思道:“柔姐,依你的意思,是願意繼續住在這庵裏呢?還是願意去定國公府和你姨母一塊過?”


    寄柔把臻首倚在杜氏懷裏,雙臂摟著她的腰身搖了搖,嬌聲嬌氣地說道:“我不管在哪,隻要和嬤嬤在一塊。”


    “傻話。”杜氏食指在她額頭一點,笑道:“你一年大似一年,眼見的快十七了,別家的姑娘這麽大,早該出門子了。嬤嬤倒是舍不得,隻是也不能留你一輩子呀!”說完,見寄柔紅紅的嘴唇一嘟,就要撒嬌的樣子,杜氏立即臉一沉,將她還沒出口的話堵了回去,“不許說不嫁人的話!姑娘家,不管美了醜了,好了壞了,決計沒有一輩子留在家裏的道理!”


    “知道啦!”寄柔軟軟地應道,“嬤嬤,照我的意思,我寧願住在山裏的,可這是行不通的。咱們兩個,加上端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靠偃武在山下替人打個短工,能養得活誰呀咱們在金陵城,無根無底的,總得寄人籬下。受親戚的氣,總比受這些醃h尼姑的氣要好。姨母雖然疼我,這成年累月的不在眼前,再多的情份也得淡了。莫如在她膝下服侍,朝夕相對的,興許能有個轉機。”


    杜氏聽了她這一席話,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眼圈也紅了。她歎口氣,說道:“我就知道,我柔姐不是傻的。既然你心裏清楚明白的,那嬤嬤也不瞞著你了……聽說徐老夫人壽辰是在十一月裏,我從剛到金陵的時候,就開始做繡活了,總算趕在前兩天繡好,昨兒又叫偃武下山去裱了。等消息準了,就把它送去給老夫人當壽禮。你姨母懦弱,不肯伸手幫忙,咱們就自己找徐老夫人去!怎麽說也是姻親,你爹娘又是為的大梁朝沒了的,看他們怎麽忍心把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撇在庵裏不聞不問。”


    寄柔錯愕不已,叫了一聲“嬤嬤”,便無語凝噎。許久,才苦笑道:“嬤嬤,原來你就是為了這個,繡屏風繡的連眼睛都熬壞了……”


    “這算什麽我一想到呀,我的柔姐現在生的這麽好,就巴不得趕緊給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徐家人瞧瞧,給你可憐早亡的爹娘也瞧瞧!咱們柔姐,有福氣呢!”杜氏喜笑顏開,一頓,又有幾分憂慮道:“我就是一想到徐府裏那些勾心鬥角的,就有些心驚肉跳,自古侯門深似海呀……”


    “那些又算什麽”寄柔笑一笑,臉上忽然罩上一層陰影。她輕聲說道:“比那要險惡十倍百倍的,我難道還見得少嗎?”


    “柔姐,咱不都說好了嗎?再不提那些事了。”杜氏神色不悅。


    “是呀,我已經都忘記了。”寄柔眼睛一彎,甜蜜蜜地笑起來,她胳膊攬上杜氏的脖子,親熱地貼了貼她的臉,說道:“我還得求著姨母,好生找個小女婿,以後給嬤嬤養老送終呢!”


    金陵鳴珂寓深處的徐府近來格外熱鬧,數丈之外就見正門外兩株枝繁葉茂的古槐下停滿了車馬,將整個巷口圍的水泄不通。偃武趕著車,不慌不忙,一掣馬韁,在距人群稍遠處停車,然後跳了下來,手上高擎著紅帖,一廂高聲喊著:“閃開閃開!”一廂尋空隙奮力擠過了人群,竄進了門房。


    陸府的熱鬧事出有因。十一月頭上乃是老定國公原配夫人、吏部尚書徐敞與翰林侍講徐敬之母的壽辰,徐府自十月下旬開了筵席,招待金陵城內外前來賀壽的親朋好友。直到十一月初三這天正日子,徐敞的同僚們齊聚徐府,先同徐母賀了壽,獻了禮,前往西園去聽堂會。戲演到後晌,簷下擺的白菊紅楓、山茶蜀葵等各色盆景,也蔫的蔫,謝的謝,不複姹紫嫣紅之態。唯有西園池子上的水榭裏,依舊是紅幔綠帳,彩幡飄飄。雕花圍欄圈成的戲台上,扮演李香君的家班女旦正斜倚圍欄,臻首微垂,含羞帶怯地唱一出《眠香》:“樓台花顫,簾櫳風斜,倚著雄姿英秀。春情無限,金釵肯與梳頭。閑花添豔,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燈影紗紅透,見慣司空也應羞,破題兒真難就。”


    餘音嫋嫋,她輕闔朱唇,眼神溜溜地衝人群裏掃了一圈,眸子裏似喜還嗔,既柔且媚,勾得觀者無不如癡如醉,轟然喝道:“好!”


    閣子裏聽戲的女眷們也留了神,紛紛打聽這個李香君是何人所扮,知道是蜀地人,自幼在家班裏養大的,叫荇春。又誇她水磨腔開腔綿柔,收音也是又純又細。左都禦史家的秦少奶奶見左右無人,悄悄牽了徐二奶奶宋氏的衣袖,兩人到窗台下站定。


    秦氏道:“也是奇怪,我怎麽瞧著這個荇春眼睛時不時地往台下你家二公子身上瞄,別是兩個人又有了什麽首尾吧?”


    宋氏身子一晃,細細的手指將帕子絞來絞去,麵上卻不露分毫,強笑道:“有的沒的,誰管他?祖母和婆婆都瞧著他們徐家的孩子跟眼珠子般,誰也不能說一句。二叔父進了內閣,公公一高興,還送了兩個丫頭給大公子,氣得我家那個成天指桑罵槐,說爹‘隻疼侄子,不疼兒子’。這兩天就和這個荇春混上了。罷!罷!大家子的公子少爺哪個不是整日捧戲子,逗相公,我還樂得清靜呢!”


    秦氏道:“徐三爺倒是個好的。”


    “他?”宋氏拖著長長的調子,鼻子裏嗤了一聲,道:“人人都誇他,不過看他生得好,在外頭斯斯文文的,實際上怎麽個樣兒,你還不知道?十七八的人了,文章上也不肯用心,家裏長輩愛答不理,倒是把撒錢的好手。整日裏不是鬥雞走狗,就是吹拉彈唱,一天也沒個正形。認真計較起來,連我家二爺還不如呢!”


    秦氏道:“也的確是生的好,我見過兩回,比女孩兒還清秀,又是徐尚書的老來子,不怨你們全家這樣縱著。不過實在是縱得太過了,他也有十八了吧,怎麽還不見有人給說親?”


    宋氏道:“原本也曾相看了幾家,隻是他自來眼界極高,都不肯點頭,這一兩年來,朝廷的事,也沒個準數,自然就耽擱了cc如今嘛,他連個功名也沒有,又和湣王有層親戚關係,哪家敢把小姐許給他呀?”


    曾經的梁帝在周軍進城後,被廢黜為湣王,羅夫人所出的徐大小姐便是湣王側妃。認真論起來,徐三爺隻是湣王妃的堂弟,尚不及徐二爺這個嫡親兄弟來得近,卻可憐他在親事上受了拖累。秦氏心裏惋惜,這話卻是萬萬也不敢和宋氏提的,於是隻咂了砸嘴,搖一搖頭。


    宋氏左右一望,背著人用指頭點了點西邊,又壓低了聲音道:“你還不知道,我們這個三爺,沒日沒夜地和隔壁那一位混在一起,兩個男人家,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都快被府裏下人戳破脊梁骨了。不知道的人以為他是為的攀龍附鳳,實際上呀,哼!”


    宋氏話裏的未盡之意令秦氏也怔住了。她用帕子掩著嘴,駭笑道:“這……也不能吧,畢竟貴府也是城裏數得上的人家。人家是龍子鳳孫,就當一陣風似的去了。萬一傳出什麽話來,兩位徐大人在朝堂上可是沒臉!”


    “龍子鳳孫”四個字,聽得宋氏甚是刺心。想當初還是大梁朝的江山時,人人提起定國公府,都稱龍子鳳孫,不過一眨眼,龍子鳳孫變成了亡國降臣,天上的雲成了地上的泥,平日見著北邊來的官家女眷,可是丁點底氣也沒有。


    “……可不是呢。”因為無話可講,宋氏隻能敷衍了一句。然而想到徐三公子的荒唐可憐之處,頓覺二公子那點風流韻事也無傷大雅了,於是遠遠對人群裏望過來的二公子承輝點了點頭,又用染著蔻丹的纖纖玉指點了一點,抿著嘴笑了。


    徐承輝眼睛瞧著宋氏,心不在焉地聽著小廝在耳邊低語,隨後他揮手命小廝退下,起身往閣子裏走來。經過宋氏身邊時,在她腰身上悄悄撚了一把,便麵不改色地往羅夫人麵前去了。


    羅夫人原本是坐在徐母下首一桌,陪著各家女眷說話,因見眾人臉上神色都不大對,太太們隻是抿著嘴笑,小姐們用團扇遮了臉,眼神亂飄---便暗叫不妙---一回身,果見徐承輝大模大樣、左顧右盼地往女人堆裏來了。她眉頭一皺,壓著聲音嗬斥道:"混帳,哪裏你都敢亂闖的各家小姐們都在,你還不趕緊避開"


    “都是通家之好,各位姊妹們也是時常見的,母親大驚小怪了。”徐承輝憊懶地一笑,惹得各位小姐麵紅耳赤,他見羅夫人臉色已是非常嚴厲了,於是不敢再造次,正色說道:“是前頭又收了些賀禮,庫裏卻放不下了,想要再騰幾間空屋出來……還請母親親自去看看。”


    羅夫人被他這一席話說的莫名其妙,當著人也不好問,隻得同眾人告了辭,領著徐承輝往閣子後頭一間無人的亭子裏來,問道:“你又闖了什麽禍,還敢在老太太麵前胡言亂語?我昨天才騰了幾間空屋出來,何曾又缺庫房放賀禮了?”


    “母親明察秋毫。”徐承輝哈哈一笑,親自用袖子將石幾上的灰掃了一掃,請羅夫人坐下,這才說道:"的確是有件事,不便在眾人麵前提起。隻是這可不是兒子闖的禍---原是我先頭從外麵回來,碰見有人往門房搬賀禮,還附了一張拜帖,寫的是‘真定馮氏謹拜’雲雲。我想那真定馮氏,不就是已經故去的姨丈嗎?姨母姨丈兩位都歿了,又哪來的馮氏遂叫小廝去打聽了,原來是馮家表妹兩年前就投了金陵來,卻被母親安置在藏露山一間姑子廟裏頭!"他停一停,說道:“母親此舉,可是很不妥啊。”


    羅夫人先是一驚,聽到後來,臉色便平靜下來,說道:“原來如此,我還當什麽大事……這件事我也是沒有法子,當初真定被攻破,金陵流言蜚語的,都說是當時的周軍挾持了柔姐,逼得你姨丈主動投誠,開了城門,皇上……湣王因此還遷怒到你父親,我為了避嫌,隻好將柔姐先送到庵裏去住,這兩年亂紛紛的,也沒顧得上去接她。”


    “不是顧不上,是母親不願意吧?”徐承輝悻悻地笑道,“自大姐姐跟著湣王被黜,母親在府裏行事是越發艱難了,自然麻煩少一樁是一樁,但也不好將柔妹妹扔在山裏不聞不問呀。”


    羅夫人嘴角微微一抽,眼眶便濕潤了,她搖一搖頭,哽咽著說道:“你當我願意嗎?柔姐雖然在山上,好歹過著清靜日子,我的雲姐兒,好好的貴妃娘娘,說沒就沒了,整天過得提心吊膽,連給她祖母送禮,都得偷偷摸摸……我這心裏,真恨這些周人恨得牙癢……”


    徐承輝見惹得羅夫人傷心,也頗多愧疚,又擔心被人聽見,忙勸阻了,又岔開話題說道:“……單說柔妹妹的事:您可知道柔妹妹送來的賀禮是什麽”


    “什麽?”


    “是一扇絕好的顧繡屏風。”徐承輝的嗓音裏含著隱隱的興奮,連羅夫人也察覺到異樣,收了眼淚抬起頭來,還未開口,卻見宋氏也且走且望地過來了,心知她是提防著承輝與丫頭廝混,特意跟了過來,羅夫人心裏不喜,板著臉,等宋氏拜見了,這才對承輝說道:“你說說,這個顧繡又有什麽名堂。”


    承輝見宋氏一雙妙目隻在自己身上打轉,便對她安撫地一笑,才對羅夫人說道:“這個顧繡,雖說是絕品,咱們府裏卻也沒人愛好那個。我是不記得哪一回聽三弟說的,隔壁王府裏的太妃娘娘,最愛顧繡。她還曾經賞過三弟一個荷包,便是顧繡的蟲草紋樣。今天我看柔妹妹送來的那一幅,技藝十分精妙,比三弟的荷包卻是好了不知幾倍還多。”


    羅夫人點頭道:“說起來,你姨母身邊有個乳娘,原本家裏是做繡紡的,因家道中落,才投身到我家做了下人……這人夫家原是姓杜的。”


    “正是這個杜氏了!”承輝拊掌笑道:“這樣一個人接進府來,日後等太妃壽誕,命她繡一副觀音像送去王府,豈不是很好至於姨丈的事,更好辦了,如今朝廷急著安撫前朝舊臣,已命人做了一本【忠臣良將譜】,聽說姨丈也在備選之列。咱們將柔妹妹接回來,叔父在朝中興許還麵上有光哩!柔妹妹一個女孩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怕人說閑話不成大不了日後賠上幾千兩的妝奩,替她擇一戶人家便是了。”


    羅夫人聽他這一番剖析,似覺有幾分道理,但又隱約有些擔心。前思後想,不能決斷,見承輝一雙眼殷切地看著自己,背後宋氏又撚著衣角,滿臉狐疑猜忌,羅夫人反而頗覺得快意,遂大度地一笑,說道:“那便依你cc隻是柔姐既然要送禮,卻也不提前同我說一聲,很是有些不知禮數。”羅夫人嘴角一耷,不滿地說道。


    徐承輝暗暗地想:她不知禮數,難道不是被你逼的?卻也不好去責怪羅夫人,因而隻是一笑,便自去安排人往餐露庵接人去了。


    卻說羅夫人被徐承輝慫恿得動心,一邊著人悄悄地往餐露庵去取寄柔回家,一邊又心裏著實沒底。忐忑地過了半天,待到夜幕降臨,那水榭上的堂會歇了,賓客散盡,家丁們一哄而上,將彩棚盡數拆卸了,又把百十來個盆景搬到後巷,隻等明早附近的百姓來取。


    徐府便隻剩下自家眾人,被大老爺徐敬、二老爺徐敞領著,蜂擁著往徐母所在的上房裏來替她拜壽。徐母歡歡喜喜地受了,又叫上房裏重新開了幾桌精細席麵,吃罷酒,叫人將連日來賓客們所送的壽禮擺出來,一一品評。徐敬、徐敞兩個深知老母的喜好,也上來湊興,一個說這一套鬥彩雞缸杯繪功精湛,一個說那一隻粟紋綻花的犀角杯質地滋潤。徐母便笑著吩咐左右道:“罷了,我記得前年過壽時,庫裏收過一個雞翅木的十錦子,取出來將這一套雞缸杯和犀角杯都擺上,興許你們老爺看著它們的麵子,多來與我請安也是未知。”


    眾人便都捂著嘴偷偷笑了,徐敬、徐敞告罪不及。徐母又指著丫頭手裏捧著的紅漆托盤問道:“那是個什麽?拿來我仔細看看。”


    丫頭將托盤裏的物件奉上,徐母一看,見是一尊壽山石的水月洞天五龍搶珠擺件,紋理極細膩,雕工也極秀淩。徐敞也覺大有意趣,問徐承輝道:“這是哪一家送來的?可有拜帖?”


    徐承輝略一躊躇,如實答道:“並沒有拜帖。是湣王府上昨個夜裏遣人送來,侄兒親手接的,因此並沒有上禮單。”


    徐敞便不說話了。承輝心裏有些吃不透,瞧一瞧徐敬,又瞧一瞧徐母。徐敬卻更是無話可說。隻徐母叫丫頭捧著那擺件走近,看了一回,終於闔了眼睛,搖頭歎息道:“也難為她,這麽多年了,家裏哪一個人過壽,都有禮送過來。隻是這擺件畢竟曾是宮裏禦用的,我留下它,也不能擅用,還是叫人給送回去吧。”


    徐母態度甚是堅決,徐敬、徐敞兩個自無不從。唯有座下眾人,如羅夫人,為自己女兒委屈難過的,又有如宋氏,見徐家人如此薄情,頗有些兔死狐悲的念頭,卻敢怒不敢言的,都隻得裝聾作啞,自去吃酒說話。卻聽杯盤碗盞撞擊的輕響中,夾雜著輕輕一聲冷笑,徐敞“啪”一聲,重重將銀箸放在桌上,氣道:“孽障!你又是哪裏不自在了?”


    不消說,徐敞這一句孽障,罵的便是徐三公子承鈺了。


    徐承鈺這一向,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cc往日總被徐敞關在家裏讀書,煩悶不堪,好不容易等到徐母大壽,便如同掙開了鎖鏈的野駒,趁著徐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拚了命的撒歡。晌午府裏唱堂會,他便尋隙溜出門,被隔壁的慶王世子領著一群紈絝灌得人事不省,在慶王世子書房的臥榻上一覺睡到天黑,這才記起晚上還有家宴,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順手扯過一件外裳,跌跌撞撞地來了上房,混在人堆裏cc人家磕頭,他也磕頭,人家落座,他也落座cc隻是到底酒吃的多了,神思昏昏,一手捏著銀箸往盤子裏去,眼睛卻發起直來。


    徐敞這一聲斷喝,驚得他銀箸也掉落了,杯盅也打翻了,淅瀝瀝的湯水灑在身上,也顧不得去擦,忙立起身,俯首帖耳地答道:“沒有哪裏不自在。”


    “既沒有不自在,你冷笑的什麽?”


    承鈺便語塞了。方才他含含糊糊中聽到徐母說要將湣王的壽禮退回,情不自禁,便冷笑一聲。然而這會,當著諸人的麵,哪肯承認於是暗地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疼的酒也醒了幾分,隻是仍舊臉熱。於是瞪圓了一雙鳳眼,佯作委屈地說道:“兒子不曾冷笑,想是父親聽錯了。”


    “我雖老了,耳朵還不曾聾!”徐敞氣得打跌,又見他身上穿的那件寶藍縐綢直身,雖是素麵的,挽起的袖管上,卻隱約露著一點海龍雲紋的掐邊,分明就是親王郡王等人的服飾。徐敞眼前一黑,險些昏死過去,顫著手將他身上一指,咬牙問道:“你穿的這是什麽晌午席上就不見人,你又去哪裏混來?”


    承鈺低頭一看,便知穿錯了衣裳,無計可施,隻得老實答道:“慶王府世子下了帖子,因此去小坐了片刻……”


    徐敞巴掌一揚,就要來打,眾人料到此招,忙上來勸解,一通忙亂。徐敞之妻傅夫人將他死死拖住,那承鈺見機,早躲到了徐母身後。徐母一隻胳膊護著嫡孫,一隻手背過來在他臉上一摩挲,隻覺觸手滾燙,頸子裏都是濕汗,心疼不已,嗔怪地罵道:“以後不許同那些人廝混,丁點大的孩子,將你灌得醉成這樣。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又連聲叫人:“快攙著你們三爺回去好生躺著!這兩天也不必去學堂裏念書了,就在家裏老實和你姐妹兄弟們玩,仔細著了風頭疼。”


    承鈺哪有不答應的理,不等人來攙,便一溜煙地往外走了,氣得徐敞吹胡子瞪眼,因在老母麵前,不敢失禮,隻好算了。


    鬧了這一場,徐母也乏了,便叫眾人都散了。幾位少奶奶和小姐們都依次退席,羅夫人別別扭扭地起了身,見承輝離去時隻對自己使眼色,便知道他是為了寄柔之事,於是把心一橫,對徐母說道:“既然孩子們都散了,我這裏卻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請老太太和二夫人一起拿個主意。”


    徐母微訝,心想:難得她也有要動腦子的時候,於是答應道:“回房裏說。”被丫頭們攙著,顫巍巍地起了身,傅夫人忙也扶了,羅夫人在前打起簾子,三人進了祖母臥室,傅夫人親自將徐母送到榻上,用一隻秋香色平金靠枕在腰裏墊了,自己隻在下手伺候。


    徐母微闔著眼,問道:“是什麽要緊的事?”


    羅夫人早準備停當,見徐母發問,她也不答,卻有意要賣個關子,隻對丫頭遞個眼風,自然有兩名仆婦立即走了進來,將一麵被紅綾罩著的屏風抬了進來,放在當地。


    羅夫人笑道:“打開來,給老夫人看看。”


    仆婦將紅綾一揭,露出那麵屏風的原貌來。傅夫人“呀”地輕呼一聲。徐母聞聲睜眼,搭眼一瞧,坐起身來,叫丫頭道:“拿近些看。”待那屏風被放在了手邊,才仔細研判了許久。見這一件紫檀木的坐屏,繡的是米芾山水雲圖,山色濃鬱,水汽浩淼,遠近繚繞的雲霧,以墨汁淡淡洇染而成。山間崖石上停落的一隻飛鳥,卻是繡線中夾雜了真的飛鳥翎羽,一線一線湊成,栩栩如生,精妙絕倫。


    徐母不忍釋手,看了許久,讚道:“好俊的活計!這樣渾然天成的顧繡珍品,也是多年不曾見過了。”因問羅夫人道:“這樣的東西,你從哪裏得來又是哪家的繡娘,有這樣的技藝?”


    羅夫人見徐母喜歡,也有幾分自得。便將之前和承輝議定的那一番說辭,斟酌之後,娓娓道來。


    徐母聽後,沉默不語。傅夫人說道:“大嫂想的,倒很周全。不過我近來常聽老爺說起,朝中很有些愛作祟的小人,對聖上進言,說什麽‘畏死幸生’,‘腆顏降附’之類的話,令老爺很是難做。恐怕他這個時候,也不願意和王府的人太過親近。咱們徐家雖不是什麽皇親國戚,日子卻也尚且過得下去,犯不著依附他人。”


    她這席話,說得不鹹不淡,羅夫人卻臉上一熱,怏怏地說道:“我也隻是胡思亂想,想了這麽個由頭,說到底,外頭的事,還是得男人家做主,咱們誰說了也不算的。況且,真要和王府撇得幹淨,首先一條,得把承鈺的腿綁起來。”說著,便微微地一笑。


    傅夫人暗暗地不快,卻也不顯露出來,隻將話頭一轉,說道:“和王府怎麽著,倒是其次。如今,還是先把柔姑娘接回家安置才好。”


    “要安置,也自然多的是辦法安置。倒不必接回家裏來住。”徐母忽然說道,“聽說這個女孩兒曾經流落到周軍軍營裏,雖說可憐,事到如今,也沒奈何了。咱們家裏,到底還有幾名未出閣的女孩兒,把她們放到一處,同吃同住的,萬一有什麽怪話傳出來,倒是不妥了。”


    傅夫人膝下,除了徐大、徐三兩位公子外,尚有一名嫡親的女孩兒,因此對徐母這話很是讚同。


    羅夫人見傅夫人和徐母兩人,左一個不行,右一個不妥,將寄柔的名聲說得如此不堪,又想到湣王府賀禮被退還的事,氣的簡直要哭,強自忍住了,說道:“老太太說的是,寄柔丫頭的事情,先頭她的貼身嬤嬤已經同我分解清楚了。原來柔姐自和家人失散後,就被一座相熟的道觀裏的觀主收留,住了兩月。被周軍擄去的也不是她,而是她身邊一個丫頭,叫做見喜的,因隨身的包袱裏有些柔姐的舊物,周軍狡詐,便用來使詐,騙說挾持了柔姐,賺了真定……柔姐自己卻是一點無礙的。”


    徐母見她說得也有七八分真,因此點頭道:“果真如此,也是冤枉她了。”


    羅夫人轉怒為喜,笑道:“那個孩子,今年也十六歲了,很是乖巧。我已接了她家來,老夫人若能等得,我這就叫人領她來給你磕頭。”


    徐母卻擺一擺手,說道:“叫她早些歇著,改日再見吧。”


    羅夫人唯唯諾諾地應了,見丫頭來替徐母解抹額,便和傅夫人一起退了出來。隻是仍有些


    餘怒未消,不免怪罪到寄柔身上,心裏想到:你也不看看,這家裏縱是外人看來何等的榮華富貴,實際卻是人人跟紅頂白,捧高踩低,下作不堪cc你又何必巴巴地來淌這個渾水呢?


    一邊埋怨著,見一名丫頭從外頭跑進來,說道柔姑娘到了。羅夫人也不免臉上帶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被丫頭仆婦們簇擁著,往院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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