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樓站在床前從容地整理著身上微微淩亂的衣物,平靜道:“……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師映川聽了這話,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一時間思緒混亂交雜,卻不知到底是喜是悲,心中之複雜難言之態真真是不可形容萬一,隻是麵上卻還撐著,若無其事地嘿然一笑,撫掌道:“嗬,很好,難得你在此事上麵居然會這樣爽快,那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說話間起身自身後抱住連江樓,猩紅的舌尖輕輕舔吻著男人豐厚的耳垂,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臉上妖美的笑意如同冰層凍結,一分一分地無聲散化在空氣當中:“連江樓,你我之間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這時寧天諭忽然在腦海中出聲道:“你忘記了太多從前的事,忘了那曾經的仇恨,忘了當年那情愛,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卻還是忘不了他,否則又怎會今生還與他糾纏在一起……我雖然不肯一味相信老天,隻相信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但也還是承認這或許就是命中注定。”師映川於心中冷冷道:“從前你深恨他,而我因為不能身臨其境,沒有切身經曆過,所以對你的恨意不以為然,但現在看來,我似乎有些理解了……我對連江樓的感情有多深,現在我的心就有多痛,我想讓他也明白這種痛苦,我想酣暢淋漓地讓他嚐到心痛的滋味,哪怕這需要一生!”


    炎熱的夏季漸漸進入尾聲,當最後一絲獨屬於酷夏的燥熱開始褪去,斷法宗卻是突然傳出一樁令人十分驚訝的喜訊,一直獨身不曾娶親的當代宗正連江樓竟是準備操辦婚事,與人喜結連理,這種消息傳播的速度一向是最快的,沒多久就已經盡人皆知,要知道這位身為斷法宗二十七代蓮座的男子一向是有名的清心寡欲,從未聽說過與任何男女有染,就連當年天下第一美人燕亂雲都不曾將其打動,人人都以為此人是要一生沉迷武道,孤獨終老的,誰知眼下這位蓮座居然卻宣布要成家了,怎能不讓人驚異?不過比起這個,眾人更好奇的卻是新娘子的身份,畢竟連燕亂雲那樣的美人都不曾令連江樓心動,那麽這位即將要成為宗正夫人的女子,又是憑借什麽才使得斷法宗大宗正情願娶親成家?不過關於此事,卻是沒有半點消息泄露出來,有關新娘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個迷團,甚至就連年歲姓名家世這樣基本的信息都沒有外人能夠知曉,一時間繼數月前八大宗師會戰之後,這樁婚事便成了許多人在茶餘飯後的新談資。


    此時大日宮中,師映川坐在廊下一張躺椅上,一輪明月掛於枝頭,清光如雪,這才入夜不久,還有零星幾隻沒死的蟲子在‘卿卿’鳴叫著,給周圍添了幾許生氣,師映川手捧一柄溫潤的玉如意把玩著,身旁的小幾上放著一壺茶和一隻小香爐,正散發著清幽的香氣,此時在月光掩映之下,他整個人顯得有些朦朧,而朦朧之中又有一分飄逸清雋之態,極是動人,在師映川麵前,季平琰麵色漲紅地立著,用力咬住下唇,師映川靜了一會兒,這才抬眼看向長子,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樁婚事,不論是從你父親那邊來講,還是從你自己的心情來講,或是這其中已經混亂的輩分,或是別的,你都很難接受我與你師祖成親,這種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師映川麵無波動地說著,就好象在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季平琰看著他那淡淡如清風拂麵一般的神色,心中忽然一陣迷茫:“孩兒……”


    師映川擺一擺手,打斷了少年的話,道:“我也不瞞你,我年少之時,就已經對你師祖有了愛慕之心,隻是那時他還是我師父,又是那種性子,我怎敢說出來,隻能忍在心裏,總之是一筆糊塗帳,現在我既然一輩子都要被軟禁在此處,不能離他左右,索性也就與他過一輩子罷了,這是他欠我的,須得還我……這些都是大人們的事,與你無關,也不會牽涉到你,他還是你師祖,你用不著有什麽心理負擔。”


    季平琰默然無言,欲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要怎樣開口,他知道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能夠幹涉的,隻是卻感覺到一陣陌生和說不出的滋味,看著麵前的男子,如此平淡的語氣,平淡的神色,好象一切都是不甚在意的--這個是自己父親的男人的心中,究竟所思所想都是些什麽?


    對於長子的複雜心情,師映川並不理會,隻是靜靜地撫摩著手中的玉如意,有些心情永遠是隻有自己才能品味的,無法分享,一時間一種無人同行的寂寞之意淡淡卷上心頭,想到從前還是少年的自己拚命掩藏著對師父的愛慕心思,苦求不得,而如今卻即將與那個人成親,命運之迷離反複,真是莫過於此……當下卻對季平琰笑著說道:“這難道不很好麽,為父現在雖然成了廢人,但至少有你師祖照顧,納入羽翼之下,倒也不用你們操心了。”季平琰突然之間心中一陣微痛,止不住地眼窩發酸,他澀聲道:“待孩兒日後長大,執掌斷法宗,那時……父親……”師映川嗬嗬一笑,點頭道:“你是個有誌氣的孩子,這很好。”


    他再不開口,隻微微抬頭凝視著夜空,這時月光如水,幾點星辰淡淡散布,很快,青年擺擺手,說道:“不要在這裏對著我這個無趣之人了,你有這個時間,不如去陪陪自己的未婚夫,或者打坐練功也好。”季平琰知道男子想要獨自一人清淨一會兒,於是便心事重重地行禮退下,回自己的白虹山了。


    周圍隻剩師映川一個人,他閉上眼,似是假寐,四下清風淡柔,有絲絲涼意,正當師映川漸漸神思迷糊之際,突然間隻覺得身上一暖,一件披風已將他脖子以下的部分蓋住,師映川猛地睜眼,正欲抬頭去望,耳邊已傳來熟悉的聲音:“……既已入秋,夜晚漸涼,你如今身體不比從前,莫非自己不知。”師映川心中一動,麵上卻不顯,隻從容地將那件純白輕軟的披風裹緊,道:“你現在會這樣關心別人,實在讓我不習慣。”身後的高大男子並不出聲,隻負手看著漫天星鬥,半晌,才說道:“……婚禮還剩數日便會舉行,你有什麽要求,現在還可以提。”


    師映川輕笑一聲,隻是眼內卻並無笑色,淡淡道:“我能有什麽要求,隻不過不想見人罷了,誰也不想見,一切從簡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想見其他人。”他忽然扭頭看向連江樓:“我生母給我取名映川,本是萬川映月之意,大概是希望我一生高高在上,傲視世人罷,真是個好名字,可惜現在聽起來,反倒顯得淒涼了……你還記不記得我的乳名?橫笛,寂寥橫笛怨江樓,她本是以此抒發對你的怨恨之意,但想不到卻是一語成讖,預示了你我多年後的關係。”


    連江樓不答,卻是目光忽然移向了遠處,師映川察覺到異樣,下意識地順著連江樓的視線看去,隻見月光下,有人黑發藍袍,衣袂當風,俊美近乎妖異的麵孔上冷冷地毫無溫度,看起來極為年輕,似乎隻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不過看那一雙眼睛,卻渾然不似年輕人,師映川看清了對方的樣子,那是他的生父紀妖師,然而他卻並不起身,也不打招呼,隻是微微一笑,他知道紀妖師一定聽到了剛才他與連江樓之間的對話,而紀妖師之所以來這裏的理由,那簡直是清楚極了--一個自己愛慕了數十年卻求而不得的男人,眼下卻突然傳出了要成親的消息,不要說紀妖師這樣的性子,就算是換作了普通人,也一定接受不了,勢必會來一探究竟!


    此時紀妖師麵色木然,眼中卻是烈焰熊熊,他一步一步向這邊走過來,在距離兩人二三丈的位置處停下,冷冷一笑,卻向連江樓道:“原來這段時間引得天下人都好奇議論不已的連夫人,便是我的兒子……很好,很好!”


    麵對紀妖師的詰問,連江樓不言不語,麵色如常,一旁師映川卻淡淡笑著,道:“父親這是特意來興師問罪麽?”他這一開口,氣怒交加的紀妖師頓時將注意力移過來,剛才沒有仔細審視,現在一看之下,卻是驚覺青年竟與從前大為不同,瘦長的身子裹在衣裳裏,竟是有了幾分弱不勝衣之感,尤其那麵龐,瘦得失了從前的男子堅毅輪廓,月光下修眉淡唇,眼窩微陷,恍惚看去之際,竟以為是燕亂雲再生,且更平添三分妖美之色,而這卻不是燕亂雲能及的了,紀妖師一時間眼神微滯,不過隻是片刻,就說著:“了不起,你我父子都看上這個人,結果卻是讓你這半路橫插一杠的小子捷足先登!真是我的好兒子……”師映川冷漠一嗤,拉緊了身上的披風,目光炯炯看著遠處的紀妖師:“這算不上什麽半路橫插一杠,父親不要忘了,你們兩人不過是數十年前結識,而我,千前之前就早已認識了他!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是我的男人!”


    一言甫出,紀妖師瞳孔驟縮,半晌,突然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說的……”師映川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一雙眼珠在月色中幽幽如鬼火:“這是他虧欠我的,現在的我就如同廢人一般,他想要照顧我一生一世,難道這不對麽?”


    此時的師映川盡管麵上保持著無可挑剔的微笑,但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都是咄咄逼人,說話間青年已經緩緩站起身來,一麵伸出手抓緊了身上的披風,淡然說著:“父親,你輸了,這個人注定是歸我師映川的,從頭到尾他就對你沒有過情意,否則你們已經相識數十年,為何卻還是沒有半點進展?我與他認識的時間遠不如你,但偏偏他現在選擇了我,你可以說他是出於愧疚之心,也可以說他是可憐我這個廢人,但無論是什麽原因,數日之後,我都會與他成親,自此一生與他住在這大光明峰,你今日來興師問罪,實在沒有道理,因為從始至終你和連江樓都隻是朋友而已,你們之間從來沒有過承諾,請問你有什麽立場置疑他選擇了誰?”


    這一番話說得字字誅心,竟是完全沒有半點委婉之處,紀妖師麵上青白一片,但令人驚訝的是,他竟是沒有暴怒,隻定定看著遠處那個與從前相比,孱弱了太多的青年,他的兒子,半晌,突然道:“……你是在怨我前時在搖光城一事上的不作為?”師映川聞言,眼睫微垂,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模糊了,看不分明,隻聽見那涼若秋水的聲音緩緩響起:“……當時他們設計圍捕我的那件事,我相信有些人其實不是不知道的,因為這樣的事情牽涉太大,如果有些人提前不知道的話,過後很可能引發一係列令人措手不及的大問題,所以父親我很清楚,無論是弑仙山還是山海大獄,或者晉陵神殿,包括其他幾方勢力,你們真的不太可能對此事全無所知,甚至也許你們這些天下有數的巨頭之間還達成了某種協議,至少是某種默契罷,隻不過我並不想親耳聽到真相罷了,因為真相這樣的東西,往往就意味著心涼!”


    一時間月冷星稀,冷月清風,蟲鳥不鳴,師映川巋然不動,隻微笑著歎息道:“現在我才真正深切地明白,原來人心是不能去考驗的,這也包括我自己在內,所以,沒有什麽可指責的。”


    這一方天地之間仿佛就剩下在場的三人,紀妖師衣袂飄飄,孤立於月下,他聽著師映川說的這些話,突然間就低低笑起來,他笑了很久,末了,沒有看師映川,隻望著連江樓,道:“在來斷法宗之前,我就已經做了決定,等我一見到即將與你成親的那個人,就立刻不計後果地將其殺死,為此,可以不擇手段,甚至可以與你翻臉……”


    話音未落,連江樓那低磁深厚的聲音已經平空切入:“……你可以一試。”刹那間強橫之極的劍意已經充斥了這一片的空間,男人腳下向前稍稍一步,已經站在師映川身旁,將其籠入自己的劍意範圍,師映川見此情形,幾不可察地微微扯了一下唇角,兩頰顯露出淡然一抹梨渦,但旋即這瞬間的笑色就已經不見了蹤影,紀妖師卻沒注意到這一點,他隻是一怔,既而突放聲輕笑:“連江樓,這小子從小在你身邊,你待他就是明顯不同,我雖然與你相識多年,卻也不及,如今你會有這個打算,其實……我倒也不是太過驚訝。”他雙手攏袖,不知道為什麽,此刻從後麵看去,那背影就有些說不出地落寞,紀妖師狹長如刀的鳳目裏一半漠然如冰,一半烈焰似火,他冷笑一聲,語氣卻是壓抑,隻道:“放心,若是旁人,我無論如何也要打殺了,但現在既然是他,怎麽說也是我的骨血,這麽多年的父子之情,倒也不是假的……哈,看來這個想法隻能放棄了,但有些事卻和從前一樣,我不會放棄。”


    紀妖師說罷,深深看了連江樓一眼,木然地一扯嘴角:“……再留在這裏的話,隻怕我便忍不下去了,不過你既然是要成親,我卻是不會給賀禮的,而且,你我之間的事,除非是雙方有一人身死,不然的話,就不會結束。”說著,一時間紀妖師的目光又落在男人旁邊的師映川身上,沉默片刻,方道:“盡管現在我嫉妒得幾乎快失去理智,甚至很想殺你,但作為你父親,我還是要說點什麽……以後的日子還長,你和他之間注定是孽緣,你好自為之。”


    紀妖師說完,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也沒有半點小兒女情態,眼見事不可為,便當機立斷,根本不屑於那等癡纏苦求的可笑行為,盡顯宗師風範,轉眼間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師映川目送紀妖師蹤影全無,片刻,忽然伸出一隻手,輕輕扯住身旁連江樓的衣袖,平靜道:“我冷,回去罷。”連江樓聞言,動手替他裹緊了披風,師映川凝視男子,對方那雙漆黑的眼睛猶如天上星辰,光輝燦燦,其中更仿佛隱藏著一個未知的世界,將人深深吸引,師映川一時間忽然隻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酸痛之意,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生與連江樓之間再也不會有純粹的愛情,其中必會夾纏著太多複雜的東西,恩怨情仇,冷暖自知,這其中的取舍,權衡,該是多麽艱難?真真是此情何堪,不可深思,不可說出,而不知道為什麽,師映川突然就想起了藏無真,須知情之一字,往往已經滲入血肉,當年的藏無真也一定是愛著澹台道齊的罷,因為如果沒有真正付出真心,不可能真的走到那一步,如果沒有濃濃的愛意,日後又怎能以絕情絕意的心情去揮下那一劍,斬斷情絲,從而心境升華,得以窺見大道?後來澹台道齊知道自己遭到了拋棄和利用,心喪若死,然而如今細細想來,澹台道齊的痛是明顯可知的,而藏無真之痛,又有誰會想到?澹台道齊被拋棄,他可以憤怒可以痛苦,而揮劍斬斷情絲的藏無真卻什麽也不能做,一切都要埋在心底,那太上忘情之道,固然被當作踏腳石之人會受到傷害,可卻並不是意味著決然揮劍斬斷情絲的那個人,就一定不會痛啊!


    一時間心潮難平,師映川卻是有些怔了,突然之間,寧天諭的聲音卻在腦海中響起:“……我能感覺到你的心情很不平靜,為什麽?”師映川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便在心中將自己所想之事與他說了,寧天諭聞言冷笑:“其實這樣很好,當年我在趙青主那裏就見過一本《太上忘情訣》,隻不過我那時並不知道是什麽,根本沒有看,現在想想,此法應該就是他自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所創,而我也順理成章地被他當作了磨刀石,如今你麵前的連江樓與你一起轉世至此,正是天意,此人對你絕對不是真的無情,既然如此,就讓他徹底愛上你,就像當年我癡愛趙青主一樣,到後來你成功之際,你就狠狠地刺他一劍,不是用什麽尋常刀劍,而是情愛之劍,這一劍刺下去,他就是一千年一萬年也記得,做鬼也記得,縱使他成為天下第一人,而你手無縛雞之力,他也要輸在你手上,讓他嚐一嚐這種當年他親手刺在我們心口時的滋味!”


    寧天諭放聲狂笑,他笑得仿佛溫柔如水,卻又至毒如斯:“……前段時間我受傷蟄伏,在此期間我已經慢慢想清楚了,即使以後能夠遇到趙青主真正蘇醒的那一天,那時我也不會殺他,因為哪怕是殺了他,又能怎麽樣?不過是一死罷了,這還不夠狠,遠遠不夠,根本沒有可能讓他銘心刻骨,所以我要的,卻是以情為劍,殺得他永生永世都翻身不能!”


    寧天諭冷入骨髓的笑聲在師映川腦海中回蕩,聲聲都是至愛至恨,這時一隻微暖的手抓住了師映川的手,連江樓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你在做什麽?”師映川猛地一回神,卻見連江樓抓住他的手拿起來,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師映川的右手已死握成拳,力道很大,指甲已經微微陷進了手心裏,有鮮血流出來,師映川一怔,沒有回答,連江樓也沒再問,帶他回到室內,取了藥塗上,用紗布包紮起來,師映川坐在床沿,看連江樓在燈光中顯得多少有些柔和的麵孔,等到連江樓就快處理好了傷口的時候,師映川突然就開口道:“……你現在已經記起一些事了,就和我一樣,那麽,如果你記起所有的事情,到時候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從前你殺了還是寧天諭的我時,究竟是什麽心情?”


    殿中突然就安靜下來,仿佛連窗外吹進來的微風也淡淡消散了,連江樓漆黑如夜的眼睛看著師映川,英俊的麵容上沉靜安然,兩人一個坐一個蹲,看起來是溫馨的一幕,相依相對,師映川也看著連江樓,繼續說道:“那種感覺,那種心腸,應該是冷酷決絕到極點罷,因為當時那般深切濃重的情意,多年恩愛,也能夠下手毀去,如果沒有狠到極點的心腸,又如何會做得出?”連江樓的目光在師映川身上一轉,卻是一句也沒有回複,他替青年包紮好了手掌,便起身出了大殿,師映川微垂眼睫,低頭看自己被包紮得整整齊齊的手,臉上一派複雜之色。


    數日後,婚禮如期舉行,連江樓一向性情冷僻,不喜熱鬧,此次成親之舉不但令人們意外,而且也根本沒有大操大辦,更不曾廣發請帖,隻在大日宮張燈結彩,辦了酒席,這倒是完全在眾人的意料之中,沒什麽奇怪的,不過斷法宗宗正娶親畢竟不是一件小事,許多人雖然並未受到邀請,也還是紛紛送來了賀禮,但對於‘新娘’的身份,除了斷法宗內的極少數人以及前時與圍捕師映川一事明裏暗裏有所關聯的寥寥一些大人物之外,其他人依然毫不知情,隻是私下裏議論幾句罷了,誰也沒往師映川身上去想,畢竟這種猜測看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


    此時外頭鞭炮聲聲,整個大日宮到處都是一片片的大紅色,朱欄玉台,錦繡金彩,剛剛入夜,到處都是彩燈,絢爛得令人沉醉,如同一個未醒的迷離夢境,師映川坐在椅子上,隻穿著雪白的貼身衣褲,一頭青絲淋淋漓漓地披散而下,如同一匹華麗之極的墨緞,那麽美麗的一頭長發,凝黑得像是最深沉的夜晚,順滑得幾乎挽不住風,穿著貼身內衣的師映川手中拿著一張精致的合婚庚帖,大紅塗金的硬紙上印著吉祥的美麗圖案,也有吉祥的詩句,翻開時,裏麵正中間端端正正地寫著他與連江樓的名字,師映川用潔白的手指緩緩描摹著那六個字,嘴裏低低說了一句什麽,聲音太小,無人聽得清楚,這時卻聽一旁的侍女輕聲道:“爺,時辰不早,該更衣了。”


    師映川不置可否,把那張合婚庚帖用一隻描金匣子鎖了,交給侍女收好,接著便起身伸平了雙臂,任眾女替他穿衣,這喜服很是繁瑣,好在人多手快,不一會兒也就穿好了,又有一個老成的嬤嬤拿著玉梳慢慢替師映川梳頭,這自然不會挽什麽新娘髻,隻等到將頭發梳通了,便在腦後結成一根烏黑油亮的大辮,長發上扣著赤金箍,順下一長串的七彩寶石糾纏著黑發一路編下來,閃耀著灼灼光華,最後再用紅色絲帶縛住,簡簡單單地盤起來就罷了,一時間師映川眯起眼看向鏡子,鏡裏的人雖是因消瘦而失了從前的男子英毅輪廓,但也不再是傷勢未愈那段時期內的黯淡憔悴模樣,此刻容光熠熠,明豔不可方物,幾世孽緣,今生一朝結為連理,無盡漩渦一般的命運將人卷入,師映川看著鏡中人,嘴角忽然泛出一抹叫人猜不透的笑色,卻是盡顯睥睨,這個中緣由,深沉心思,他不說,也就無人猜透--恩怨情仇,也就從今日開始。


    外麵忽然有人匆匆進來,季平琰一身喜慶華貴打扮,快步走過來,見師映川坐在鏡前,一身大紅喜服,姿態淡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既而垂了手,有些神情複雜地道:“父親,千叔叔和大伯來了……至於我爹,到現在還在閉死關。”師映川眼波不興,仿佛沒有聽見似的,隻取了一枚戒指戴在手上,又審視了片刻,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你師祖那邊怎麽說?”之前師映川自從被帶回大日宮,養傷期間包括後來痊愈,除季平琰之外,連江樓不許任何人見他,寶相龍樹等人不是沒有來過,但最終誰也沒能見到師映川一麵,統統都被擋了回去,因此師映川才會有此一問,不過這時季平琰卻說著:“師祖說,見或不見,全憑父親自己的意思。”


    “哦,是這樣……”這個答案並不出乎意料,師映川眉頭一挑,淡淡笑著:“看來他們應該是從各自的長輩那裏知道了要與你師祖成親的是我……隻不過縱然他們趕來了,又能如何?”說著,隻是淡笑,季平琰仔細打量他神情,不免小心翼翼地道:“父親這是不肯見麽?”又不免聲音低了些:“既然如此,孩兒這就……”師映川打斷了少年的話:“你給我帶句話過去,你就說我如今廢人之身,到頭來也是要埋骨於此,心灰意冷之餘,再不想見人,也不必誰來掛念我,隻讓我自生自滅就好。”頓一頓,又補充道:“你等一下。”說著,起身去取了一隻匣子來,季平琰覺得眼熟,想起這匣子正是前些天父親吩咐自己在白虹宮中的一個暗格裏取來的,隻是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這時師映川已將匣子放在桌上打開,從裏麵拿出三張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紅色帖子,季平琰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三張合婚庚帖,頓時心中一震,已隱隱猜到了什麽,就見師映川把三張精美的帖子拿在手裏,似是自言自語地道:“當年與他們幾人成親,合婚庚帖就放在我手上,置於白虹宮的書房暗格當中,後來我離開宗門,這東西來不及帶走,就留在了那裏。”


    師映川的手指輕撫著三張精美的大紅色合婚庚帖,他眼中如同蒙著一層冷霧,掩住了此刻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突然間雪白的手抬起,將指頭放進口中,牙齒用力一咬,右手拇指頓時溢出了鮮血,師映川翻開帖子,將染血的拇指挨個兒摁在了上麵,血紅的指印準確無誤地覆在了‘師映川’三個字上,卻沒有碰旁邊的名字,向來男女夫婦,男子若想結束兩人之間的婚姻,隻需一封休書丟給妻子就是,至於男子之間,自然不存在誰寫休書的問題,而師映川現在的這種行為,正是以最傳統的手法,來表示彼此之間姻緣已斷!


    旁邊季平琰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不禁失聲道:“父親……”師映川不理會,但笑而已,轉眼間就做好了這一切,然後將三張合婚庚帖合起,遞給了季平琰,又拿來一塊瑩潤凝白的玉璧,那玉被雕成含苞待放的蓮花模樣,底部刻著一個小巧的‘川’字,師映川將玉璧放進季平琰手裏,平靜道:“把這個一並交給十九郎,再告訴他‘斷情草’三個字,他自會明白……你跟他們說,我意已決,日後彼此婚娶,各不相幹。”


    季平琰連呼吸幾乎也要屏住,他很清楚自己父親的脾性,眼見這個樣子,就知道師映川這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會再更改了,一時間千言萬語,竟是無話可出,呆立了片刻,才鄭重收了帖子和玉璧,轉身出去了,師映川閉了閉眼,緩緩坐下。


    不多時,外麵忽然一陣嘈雜聲,但這僅僅隻持續了幾次呼吸的工夫,就仿佛泡沫般無聲地消散了,師映川知道這必是有人想要強行闖進來見他,而且很可能是寶相龍樹,但既然有連江樓在,又有誰能夠闖進這裏見他一麵?當然不可能,師映川微微垂目,麵色平靜如秋水。


    有人端來了點心,給師映川先墊墊肚子,師映川吃了兩塊,擦了手,又喝了一盞蜜水,侍女們圍上來給他再一次整理衣飾,這時外麵已有人恭敬道:“爺,時辰差不多了……”師映川‘嗯’了一聲,端然坐著,一個老成的嬤嬤忙捧來了蓋頭,那是一幅精心繡著如意牡丹花樣的華麗錦蓋,喜氣吉祥極了,四角墜著細細的琉璃水滴墜子,長長地優美垂下,末端是小巧的紅寶石,嬤嬤小心地將其蓋在師映川的頭上,遮住了那一張平靜絕美的容顏,師映川於是站了起來,他笑了笑,並未拒絕旁人的扶持,畢竟現在他隻能看到蓋頭下麵方寸大小的一塊地方,若是沒人在旁邊指引扶持,那是沒法走路的,一時他看著腳下,慢慢向前走去,周圍有什麽,他完全不知道,隻知腳下是厚重的紅地毯,隱約感覺到無數彩燈將夜晚照得猶如白晝一般,聽說就連水中也漂著許多精巧的蓮燈,他機械般地走著,心裏什麽也沒想,就好象隻是一場夢。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間隻聽鼓樂齊鳴,這才令師映川猛地回過神來,此時他看不見周圍的東西,不知道到處都是玉繪金飾,流光溢彩,但旁人卻能借著燈光把他看個清楚,這場婚禮並沒有廣邀賓客,眼下在場的無非是斷法宗內部人員,而且人數並不多,畢竟師映川早就說了,他不想見人,因此各方大都隻是送了賀禮過來,眾人好奇而望,眼珠錯也不錯地遙遙看著一身華貴喜服的高挑身影,他們當然瞧不見蓋頭下新人的模樣,但看那人行走之間的風儀,很有些翩然之態,雖然個子似乎過於高了些,甚至與新郎連江樓也差不多高矮的樣子,連江樓在男子之中就已經是身量非常高的了,這新人竟然可以與他相差無幾,在女子之間可謂十分罕見,然而那修長瘦伶的樣子,卻又讓人覺得身姿纖儂合度,並沒有過分高大之感,倒也能當得起一句‘娉婷婉約’了,也不知那殷紅蓋頭下,會是怎樣的一副美麗妝容?


    大日宮到處都是花香,就連一棵多年未開花的老樹也在前日花開滿枝,仿佛是為這良辰而怒放,一身喜服的連江樓站在階上,無論他身上的喜服多麽紅豔,周圍的一切多麽奢靡喜慶,都未曾讓他的氣質改變半分,依然還是那種絕世的雄渾威儀,他望著被人攙扶而來的那個人,麵色平靜,波瀾不驚,這時有風吹過,華美蓋頭那四角墜著的琉璃水滴墜子被吹得長長搖擺起來,暗香浮動,那人慢慢地朝這邊走過來,周圍花開如海,在連江樓看不到的地方,那人的唇角在大紅蓋頭下微微勾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弧度,似冷似熱,似喜還悲,忽然間卻向前遙遙伸出手來,夜色中,人們首先看到的是大紅色織金線的袖子,袖中露出的是一隻雪白修長的手,燈光下毫無瑕疵,那長如新剝玉蔥似的手指上沒有留著長長的指甲,也沒有塗半點蔻丹,指甲修剪得圓潤如貝,隻覺溫潤動人,無比地美麗,無名指上則戴著一隻小小的血玉戒指,襯著那玉手,直似雪地裏濺上了一朵小小的血花,一時間已有人低低驚歎起來,縱然人們無法一窺蓋頭下新人的真容,但隻看這樣一隻美麗之極的手,這位宗正夫人,就必是個絕色美人無疑!


    師映川一身紅衣,站在綿軟厚重的紅毯上,安靜如水,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人朝他走過來,近了,又近了,明明他現在隻是個普通人,不可能有這種能力,可是沒有任何理由,他就是知道那個人正走向自己,走過四季春秋,走過一天一地的繁華,恍若隔世,師映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隻不過比起現在,風雪交加,剛出生的他看見那個人踏水而來,將他帶走,而現在,如許喧囂迷離的夜晚,自己穿著喜服,站在這裏,依舊等著那個人來帶他走,這似乎是多年來一直渴盼的事情,現在終於成真了,一時間師映川眼裏耳裏心裏再沒有別的,就連那些負麵情緒也暫時拋掉,心底隻是控製不住地沸騰著,他站在那裏,仿佛等了一生,等了千年,又好象隻是片刻罷了,突然間,他從蓋頭下看到視線內出現了一雙黑色步雲靴,緊接著,他伸出去的手被人握住了,緩緩握緊,一瞬間師映川突然就有一種強烈的錯覺,就仿佛這個場景、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他感受著那隻手傳來的溫度,所有的一切,那些恨也好,愛也罷,至少在此刻,全都煙消雲散,統統都散去,師映川一言不發地讓那隻手將自己的手握緊,仿佛他跋涉了千年,跋涉了幾次輪回,就是為了等待對方將自己的手這樣緊緊牽住,一時間他微微恍惚起來,另一隻掩在寬大紅袖中的手臂也下意識地向前伸出,他被蓋頭遮住視線,什麽也看不見,但那人體貼地將自己的另一隻手放到他手邊,讓他抓住,師映川毫不猶豫地抓緊,冥冥中一種莫名的力量操縱著他,令他低不可聞地輕輕道:“你來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他看不到那人瞬間溫柔的唇角,也看不到那雙黑眸中微微的漣漪。


    --今生今世,可否相愛?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師映川幾乎全然不知,他不知道有幾道意義不明的複雜目光從頭到尾一直在看著他,季平琰,梵劫心,白緣,左優曇……那麽些他熟悉的人,他們親眼看著這一場人生大戲的上演,心情各異,師映川也不知道此刻在大光明峰的山腳下,寶相龍樹與千醉雪手中緊攥著各自的合婚庚帖,麵無表情,更不知道萬劍山中,季玄嬰麵朝石壁打坐,卻怎麽也不能完全心靜,他不知道的太多,包括此刻在斷法宗的山門外,寶相寶花正頹然跪地,失聲痛哭……師映川隻知道自己如同深陷一個霧氣彌漫的夢境,頭微微地疼,再怎麽努力也隻能勉強保持一絲清醒,機械地完成婚禮的步驟,仿佛醉酒般任憑那漩渦一般的命運將自己卷入,恍惚中,唯有連江樓手心裏傳來的溫度如此清晰,帶動了他的一生。


    夜漸涼,紅燭高照,一切都還沒有安靜下來,酒席也還沒有散,師映川坐在闊大的新床上,直到這時,先前的不適才逐漸消去,整個人恢複了正常。


    蓋頭早已被他取下,放到一邊,眾侍女在旁伺候,等師映川吃了幾塊點心又喝過茶之後,便服侍著他脫去了沉重繁瑣的喜服,沐浴更衣,然後重新坐回床上。


    室內彌漫著一股醉人的香氣,一室芬芳,朦朧中透著點點嫵媚,師映川嗅出這是自己喜歡的仙羅香,他微微翹了翹唇角,極有耐心地坐著,甚至叫人找了一本書來給他打發時間,不過書還沒等翻過兩頁,正主就已經進來了,連江樓一身紅衣,紅得耀眼,師映川一抬頭,窗外的月光灑進來,時間就似乎突然靜止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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