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誘惑的聲音,這美人如玉,叫人連抗拒的念頭都無法生出,年輕公子仿佛著了魔一般,被牽引著脫了褲子,他雖模糊覺得決不該如此,自己明明是想要懷擁軟玉溫香的,怎的卻好象要賠上自個兒了?但一眼看見師映川那蒼白的消瘦麵孔,那微顰的精致長眉,頓時就覺得自己若是對這個人的話有半點違逆不順,都是萬萬不可饒恕的,哪怕讓對方有一點點不開心的樣子,都很是該死,然而就當此人小心翼翼地坐上師映川的大腿,雙手輕柔扶住青年那兀自軟垂的物事,準備努力揉硬之際,客房的門卻忽然被人推開了,連江樓走了進來,一句話也未說,隻隨手一彈,一道青氣打出,正中那滿麵愕然的年輕公子胸口,將其打暈過去,一頭栽倒在地,連江樓走過去,房門在他身後自動關上,男人來到床前,看也不看那昏迷於地的年輕人,隻微微低頭望著全身不著寸縷的師映川,麵無表情地道:“……你這樣做,很有趣?”


    師映川麵色平淡,眼神中卻閃過一絲複雜,他直視著連江樓,漫不經心地嗤笑道:“確實很有趣,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碰過男人了,需要找點樂子,這人長得還不壞,用來解解悶兒倒也罷了。”說到這裏,師映川嘴角微扯,對連江樓露出一個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麽感覺的笑容:“不過,你現在打暈了這個人,難道是想要代替他麽?如果是的話,我完全沒有意見,雖然我現在身體不大好,但想必隻要你多配合些,應該一次還是撐得住的。”連江樓聽了這話,眉心大皺,師映川卻仿佛存心挑釁一般,低笑道:“這不算什麽高檔貨色,我不過是隨手玩玩罷了,而你可是比這人強得不是一分二分,若是換作你來與我溫存一二,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麵對如此放肆的言語,連江樓卻是眼神不變,他自然知道這是師映川的一個挑釁乃至宣泄的行為,似乎這人就是存心想令他情緒不穩,恨不得讓他失態,哪怕是憤怒也好,而本身倒未必真是想怎麽樣,對此,連江樓並不意外,畢竟,任憑是誰被從一代天驕的地位徹底打落塵埃,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不但大好前程盡毀,一手創建的事業被剝奪,而且注定要被軟禁一生,這心情都絕不可能會好到哪裏去,因此師映川此刻雖然一臉雲淡風輕地笑著,但誰又能真的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如此一來,連江樓目光淡淡瞧著這個自幼就心機深沉的年輕男子,一時間黑色的眸子如暮秋之水,平靜得近乎沉寂,而師映川見連江樓沒有回應,不禁冷笑一聲,他兩點漆黑眸子微閃著蒙蒙的冷采,目光深遠而充滿譏諷之色,片刻,青年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麽心理,忽然咳嗽著笑了起來,悠然說道:“眼下如此境地,倒讓我覺得……嗬嗬,與從前何其相似!那時泰元帝孑然一身,四方皆反,山河盡數破碎,自己也飲恨於心愛男子之手,而現在我師映川也失去了一切,隻剩這副無用的皮囊落入你的手中,兩次經曆交錯重疊,真是使人如在夢中一般……我和你之間,為什麽會這樣?連江樓……”


    說到後來,師映已是川咳嗽得厲害,止不住地伏在枕頭上大咳連連,仿佛連那五髒六腑都快被一股腦兒地咳了出來,一時間弄得臉漲麵赤,兩邊太陽穴包括額頭上都冒出了一根根的青筋,連江樓見狀,默然不言,隻是坐下來一手輕撫著師映川的脊背,掌心一絲絲真氣吐出,打入對方體內,為其理順雜亂翻騰的氣血,如此一來,師映川覺得好受了些,咳嗽也止了,隻是他卻不肯去看連江樓,閉眼幽幽道:“我曾經多希望被你這樣溫柔以待,現在終於實現了,卻偏偏是在這種身陷囹圄的情況下……告訴我,是不是因為覺得我再沒有威脅了,變得一無所有,所以才肯這樣施舍一些關心給我?”連江樓撫在青年背上的手微微一頓,既而淡然道:“……你願意如何去想,是你的自由。”師映川嘴角動了動,不知是不是笑,亦或是嘲諷?但他也就此安靜下來,一時間隻有外麵淡淡的晨風吹著窗子,但這種異樣的靜默並沒有持續多久,連江樓忽然一指彈在了師映川後背的某處穴道上,令他昏迷過去,然後便從容動手給師映川穿上衣物,再用披風嚴嚴實實一裹,就此抱出客棧,登上了馬車,一行三人便繼續趕路。


    等到師映川再次徹底清醒了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在一間富麗而空闊的寢殿當中,床前懶懶地垂著半透明的湖藍色織暗花西番蓮紗帳,那西番蓮以銀絲線勾勒,線上穿著極細碎的小小水晶珠子,華麗中亦不失清致,決沒有半分庸俗的富貴暴發味道,一尊一尺來高的仙鶴迎壽鎏金銅香爐放在床前一張小幾上,透過帳子能看見爐內有纏綿的白煙嫋嫋溢出,繚繞周圍,眼下大概是快要入夏的天氣了罷,和煦的風中已是帶了暖暖的氣息,因此窗子大多是開著的,師映川一眼望出去,隻見外頭滿目都是濃蔭匝地,金色的豔陽下,穠麗的鮮花一蓬一蓬地妖嬈盛開著,幾乎占據了整個視野,師映川有些輕微地恍惚:這一切,怎的如此熟悉?


    這念頭一出,心裏就有些模糊,師映川下意識地想要動一動身子,但他剛剛略一移動身形,伸手欲掀帳子,就聽見有清脆悅耳的鈴聲響起,原來帳角墜著一串紫金鈴,稍有碰撞,就被觸動,這鈴聲在寂寂恍若深潭靜水一般的殿中響起,越發顯得悠亮清晰,師映川頓了一下,沒有理會,目光卻落到自己身上,隻見一幅薄薄錦被蓋在胸口以下,孔雀紋錦的料子,是自己平日裏喜歡的,就連上麵*同春的圖案也是自己常用的,他微微一怔,正想努力支起身子,這時已有輕快的腳步聲向這裏而來,一個長裙素衫的侍女走到床前,纖纖素手挑開紗帳,含笑道:“劍……公子醒了。”師映川乍然見了這侍女,聽她一時錯口幾乎叫出了當年的稱呼,突然間心情之複雜難以描繪萬一,這侍女在他還年幼之時就在連江樓身邊當差,如今縱然清麗容顏上添了些許歲月痕跡,但他又如何會不認得……原來,自己現在已經置身於大日宮了。


    年紀已經不輕的女子熟練地鉤起紗帳,然後伸手替師映川掖一掖被子,眉眼之間有著並不作違的關切之色,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神情之間有些複雜,最終隻輕聲道:“公子可是覺得哪裏不適?廚下一直備著粥菜,公子剛剛醒來,必是腹中空虛,不如奴婢先服侍公子略用些吃食?”師映川微微有些失神的目光在殿中掃了一圈,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異樣的神色,道:“……也好。”說著,就想坐起身來,侍女連忙扶住他,師映川如今消瘦很多,哪裏還有以前的高大結實,因此這侍女扶他坐起來,也並不如何吃力,當下又拿了個軟墊放到他身後倚著,師映川低頭看了看自己穿著的雪白內衣,心中默默梳理著思緒,不一會兒,幾個清秀侍女進來,帶了幾樣既滋補身體又容易消化的食物,伺候師映川用過,不多時,又有人抬了浴桶往裏麵兌好熱水,一群女子小心扶著師映川入水,為他洗發擦背,待沐浴更衣之後,被打理得整整齊齊的師映川拒絕了眾女攙他上榻休息,隻扶著一個侍女的手,一步一歇地走到不遠處一架落地大穿衣鏡前,師映川凝神看過去,隻見鏡子裏映出來的那個蒼白憔悴的人唇色淡淡,長發披垂,臉龐瘦了一圈,致使完全沒有了從前那還算頗具男子之氣的清毅輪廓,再加上孱弱的神色,頎長卻已不見結實健美之態的瘦削身體,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身量高得有點過頭的女子,難怪之前那年輕男人會錯認,這哪裏還是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縱橫放誕的魔帝?


    一時間師映川看著鏡中人,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憤,他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唇角卻扯出了一縷無聲無息的冷意,不由得心道:“……這一次是我敗了,怪不了旁人,不過日子還這樣長久,以後究竟如何,那卻是……尚未可知啊!”心中這樣想著,隨手推開了侍女的攙扶,自己搖搖晃晃地緩慢走到窗前,隻走了這麽一段路,就已經腿軟氣喘,有些支持不住,順勢跌坐在距離窗前不遠處放置著的一張鑲嵌彩石影木的花梨躺椅上,微微喘息著,窗外透進明媚的日光,投下溫柔的淡影在他臉上,卻顯得那臉孔蒼白得幾乎透明,頭發遮出的陰影如同擋住了月光的烏雲,讓人看著隻覺得說不出地憐惜,彼時殿內綃幕半垂半卷,寂然無聲,隻有輕風不時在殿間遊走,侍女們在旁也不敢出聲打擾,師映川定定看著窗外妍麗如霞光一般的花海,一動不動,仿佛是在發著呆,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珠簾發出輕微聲響,有人走了進來,男子身材高大,剪裁合身的衣袍將其形貌襯托得越發英偉,眾侍女見男子出現,忙深深地彎下腰去,她們在這裏伺候的時間久了,早已深知男子的秉性,便就此紛紛退下,一時間滿殿裏隻剩了師映川與男子兩個人,卻是靜謐無聲,隻有窗外偶爾不知名的鳥兒叫上一聲。


    師映川當然不是沒有看見對方,隻不過他看起來似乎是打算不理不睬罷了,看著窗外發呆,片刻,才扭過頭,看著不遠處的連江樓,定定看了一瞬,隨即驀然一笑,連江樓見他如此,不免微微一頓,從前師映川自然是笑過的,自小到大,在連江樓麵前不知笑過多少次,有狡黠的笑,訕訕的笑,開心的笑,苦笑……有笑得難看的,也有笑得極美的,但無論是哪一種,卻都從未像此刻這般,笑得令人隻覺一股說不出的旖旎風情撲麵而至,青年歪在躺椅上,此時穿了一身玄色底子的衣裳,以金線細細繡出滾玉球麒麟,周邊飾以煙霞與雲紋,這衣裳其實不算太過華麗,但現在師映川憔悴蒼白,沒有從前那般飛揚神采,穿起來就顯得不甚相合,然而這衣裳鬆鬆穿著,腰間扣上玉帶,滿頭半濕未幹的青絲盡數垂落胸前身後,兩手攏在袖裏,隻露著麵部與脖子,肌膚好似雪玉一般,尤其眼下虛弱著,微菱的雙唇少有血色,長眉輕顰,乍一看去,分明是一位弱質不勝的絕色佳人,令人恨不得將其摟入懷中,輕憐蜜愛,恣意溫存,卻又擔心佳人孱弱得禁不起疾風驟雨,受不起摧折,這是師映川自幼至今,從未有過的一麵……連江樓眉峰微聚,一時間師映川卻輕抬眼睫,淡淡道:“又回到這裏了,可真是讓人懷念啊……可惜現在的心情與當初相比,卻是再不一樣了。”連江樓不言不語,走過去微微俯身,就準備將師映川從躺椅上抱起:“……以你現在的身體情況,最好還是在床上休養。”


    一隻雪白的手突然無聲地抓住了連江樓的手臂,師映川定定瞧著男子,眼如幽火:“蓮座,你這樣對我,真的會讓我誤會呢……”青年嘴角綻開了罌粟般妖異的笑容,仿佛每一絲吐息都帶著能夠輕易誘惑人心的毒:“這樣的溫柔款款,這樣的無微不至,實在太容易讓人胡思亂想了……你說是嗎?還是說,蓮座你對我,終於動了本不該有的……凡心?哈,真是有趣啊!”


    師映川從容不迫地說著,他眼中依稀有點點寒光在糾纏飛舞,如纏藤,如枷鎖,他聰慧,冷靜,狡猾,知道怎樣對自己有利,他具備一切最迷人的特質,沒有幾個人能夠抗拒,此時抓住連江樓的手臂,眼波氤氳,似笑非笑地道:“你跟我之間,從很早之前就糾纏在一起,注定撕扯不開,前時你讓平琰將那箱子帶給我,說什麽了斷,可你真能了斷得幹幹淨淨麽?不可能,一具屍體任其腐朽消散,另一具被吃掉,你我之間是永遠也不可能斷得幹淨的……那一世既然有了交接,所以這一世注定了老天爺讓我又遇見你,蓮座,你問問自己,摸著自己的良心問一問,你對我師映川,真的就沒有動過心麽?不要自欺欺人,真的從來都沒有過麽?”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仍然虛弱的師映川不免有些氣喘,但他抓住連江樓胳膊的手卻半點也沒有鬆開,反而抓得更緊,他笑得如同一朵最妖美也最危險的花,吐氣如蘭,將自己的臉緩緩湊近對方,道:“……如果真的沒有的話,那麽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你我早就解除了師徒名分,更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現在不過是你的階下囚,你身為宗正,何需如此親力親為地照看我?”他一雙眼睛緊緊盯住連江樓,低低笑著更湊近了些,絲毫也不拖泥帶水地道:“你喜歡我,否認也沒用,我不管你是不是趙青主,記起了從前多少事,我隻知道跟我在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的你,其實是喜歡我的……隻不過,你從來都不肯承認,我說的可有不對?”


    話音未落,師映川突然一動!他的手攬住了連江樓的脖子,與此同時,嘴唇緊緊貼住了連江樓的唇!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就此靜止了,隻剩下師映川壓抑不住的虛弱氣喘,他狠狠吸吮著男人的薄唇,卻怎麽也撬不開對方的齒關,無法深入,而連江樓在一開始的微愕之後,立刻就又恢複了平靜,他沒有任何反應,沒有迎合師映川,也沒有將其推開,隻是麵色無波地任由青年啃咬肆虐自己的嘴唇,就如同一截木頭也似,而師映川如此廝磨了一時,卻沒有半點建樹,自然也無甚趣味,此時他嘴裏已經嚐到淡淡的血腥味兒,原來是已將連江樓的唇弄破了,滲出血來,師映川眼如幽潭,鬆開了對方,緊接著他伸出猩紅的舌尖,輕輕舔舐著男人的唇,將上麵的血跡全部舔去,如同一個嗜血的美麗妖魔,對此,連江樓半點明顯的反應也沒有露出,他隻是等師映川舔淨了自己唇上的鮮血之後,才麵無表情地道:“……鬧夠了?”


    這種語氣,這種表現,字裏行間都帶著連江樓所特有的腔調與色彩,對師映川來說並不新奇,就好象是大人麵對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一樣,在他小的時候,每當他撒潑耍賴之際,連江樓就是這麽對他的!一時間師映川心裏的火‘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他雖然知道連江樓並非故意如此,而是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但這仍然令他止不住地怒火高漲!有那麽一瞬間的工夫,簡直就是羞怒交雜!這使得青年的臉色終於再無掩飾地陰沉了下來,師映川並不鬆開手,依舊兩隻胳膊努力地摟住連江樓的脖子不放,對著男人陰冷地笑了起來,道:“……你總是把我當作好哄的小孩子麽?若在從前,你這樣和我說話,我隻會覺得喜悅,因為這讓我覺得你對我還是和以前一樣,至少感情還是沒有消失的,可是在如今、在你參與到設計圍捕我的這場陰謀中之後,你再這樣待我,隻讓我覺得可笑,覺得憤怒,甚至覺得惡心……唔!”


    師映川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此刻他兩片沒有多少血色的唇,竟是突然被人以唇堵住!連江樓薄唇微溫,壓在師映川的唇上,在師映川雙眼因愕然而睜大的同時,連江樓又離開了他的唇,這一來一往之間,兩人嘴唇接觸的時間不過轉瞬而已,連淺嚐輒止都談不上,仿佛是連江樓隻不過要借此令青年閉嘴罷了,但下一刻,男人卻微微蹙眉,伸手按上師映川額間殷紅的那一抹在當年被自己親手劃下的怯顏,隻道:“……何必再多說廢話,你既然一直對我有那等念頭,這便施行就是。”話音未落,已將師映川攔腰抱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令師映川不禁大愕,轉眼連江樓就已走到床前,將他放在床上,師映川的腰背感覺到下方褥子的綿軟,不由得瞬時回過神來,但他絲毫也不驚慌,隻嗤笑著道:“我承認,這次的事態發展可真的是有點出乎意料了……怎麽,莫非蓮座這是要準備重溫舊夢不成?上次也是在大日宮,隻不過當時你我剛剛有個開頭就出現意外情況,沒有真正成事,看來現在你是打算繼續用我來破了你這保持了四十多年的元陽之身?嗬,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


    連江樓麵色淡漠地看著青年,什麽也沒說,隻是解開了對方的腰帶,開始脫衣,他眼裏沒有任何動欲之色,此刻明明是在脫去天下第一美人的衣裳,明明應該是香豔無比的場景,但他的態度卻似乎是在打開一個普普通通的包裹一般,不激動,且一絲不苟,而麵對此情此景,師映川卻不能像連江樓一樣平靜,他一把抓住連江樓的手,微微冷笑道:“……這算什麽,堂堂宗師,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他傷勢未愈,體弱虛乏,眼下隻是用力抓住連江樓的手,就微微喘息起來,連江樓沒有掙脫,也沒有再繼續解青年的衣裳,隻是看著對方的臉,說道:“……這難道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師映川因消瘦而顯得微陷的眼窩裏如同燃著幽幽鬼火,冷嗤:“我是想把你按在身下肆意侵犯愛撫,無所不為,而不是想被你像這樣對待!”


    這番話並不中聽,甚至相當刺耳,但連江樓就如同一個置身事外之人那樣,麵色毫無改變地聽著對方所說,直到師映川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才微微俯下了身子,與師映川對視,從容不迫地道:“……你說的是事實,但如今的你,顯然已做不到這一點。”師映川聞言,突然就咧嘴笑了起來,微微切齒道:“沒錯,這真是一個極好極好的理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然後看著近在咫尺的連江樓的臉,抬手去摸,慢慢地摸那光潔細膩的肌膚,此時此刻,這兩人所呈現出來的姿勢,那種微妙得說不出來的動作,微妙的感覺,這一切令他們看上去就好象一對親密的情人一般,正在私下喃語,師映川笑容不變,微瞑的星眸卻是露出了一絲隱約的迷離之色,這使得他越發多了一份澄淨而又散發著誘惑的美感,他低聲笑著,看著麵前這張冷靜的英俊臉容,修長的手指輕撫連江樓的麵孔,雖然是在笑,但事實上反倒是笑意全無,隻柔聲歎說道:“你說得很對,如今的我,根本做不了什麽……我現在不過是一個虛弱無比的階下囚,早不是什麽大宗師,在這裏,你的意誌可以得到徹底的貫徹,你的一個念頭,就可以讓我生,也可以讓我死,不是麽?而我居然還敢對你抱有覬覦之心,真是不知死活呢!”


    如金的日光透過窗子灑入殿中,被光潔的地麵反射出幾許清涼的意味,這時床前香爐內燃著的香料還沒有燒盡,氤氳的淡煙仍然兀自從無數鏤空的小孔中溢出,朦朧繚繞,令連江樓的麵孔仿佛至於霧中,並不分明,他看著雖有笑容卻眼神疏冷的師映川,心中想到的卻是當年這個人在自己麵前無賴憊懶的模樣,而現在不過是匆匆數載時光,然而很多事情,卻已經完全不同了……忽然間又想到當初在七星海上的那一場大戰,那個狂縱不可一世的血眸青年,何等霸道肆意,然而最終,一切的記憶都淡去,隻留下此刻眼前臉色蒼白虛弱的人……思及至此,連江樓不由得罕有地微微恍然失神,即使這種狀態隻維持了一瞬,但終究有些不同,一時間男子眉峰微皺,對師映川道:“你的想法有些偏激,這沒有必要,你如今既是在斷法宗,此生便受我庇護,除了不能任意行動且修為禁錮之外,其餘一切都與你當年在這裏並無二致,無人可以將你為難,更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到你半分,這是我作為一宗之主,對你作出的承諾。”


    “這算是補償麽……”師映川笑了笑問道,眼中分明一片清透,而他的思維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晰,他的手托住連江樓的下巴,淡淡道:“承諾麽?我不得不一生都留在大光明峰,沒有自由,沒有力量,而你承諾會讓我衣食無憂,保我平安……那我問你,我,算你什麽人?”


    師映川語氣柔和,毫無咄咄逼人之勢,但這個問題卻比他的態度要淩厲得多,著實令人難以回答,而他也不等連江樓回複,自己就接著自問自答地道:“徒弟當然早就不是了,血親?當然更不是,那麽朋友?倒也談不上……”他雙瞳中似有無盡光彩悠然散開,乍看上去,仿佛兩眼如琉璃一般呈現出半透明的狀態,望著連江樓輕笑著,道:“那麽,難道是情人愛人不成?”他話剛說完,連江樓就突然道:“……你怎麽想,都可以。”又將師映川已經半解的衣裳重新整理好:“既是你對此並無興趣,那便作罷。”師映川冷眼瞧著,也不說話,任連江樓替他蓋上薄被:“你如今一切以休養為重,不要隨意走動。”說罷,將帳子放下,這便出去了。


    殿中一片安靜,猶如一潭死水,師映川緩緩伸出胳膊,雪白的小臂上仍然還纏著北鬥七劍,色彩鮮明,他的手輕撫劍身,具有靈性的短劍微微嗡鳴,自有回應,但現在動用不了半點真氣的師映川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再驅使北鬥七劍作出任何博殺擊敵之事,其實隻這麽一提胳膊,就覺得身體沉重,哪裏還有從前那般體輕如燕之感?一時間師映川頹然閉眼,蜷縮在床上,任憑無邊的虛弱與恐慌將自己淹沒,現在這裏隻有他一個人,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將軟弱的一麵暴露出來罷,反正,不會有其他人看到……不知過了多久,正當師映川的意識漸漸模糊,快要昏昏欲睡之際,外麵忽然有什麽輕微的響動,好象是珠簾被人撩開的聲音,師映川猛地一睜眼,道:“蓮座怎麽又回來了,莫非是改了主意,想……”剛說了一半,卻聽一個明顯年少尚稚的聲音道:“……父親!”一聽這聲音,分明就是自己的長子季平琰,師映川暗道慚愧,自己現在幾如廢人一般,五識也都滯澀,根本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遠遠地就能察覺有人來到,更不可能由氣息判斷出對方身份,想到這裏,心情越發陰鬱,正憤恨間,季平琰已穿幃分幕地搶步進到殿中,少年麵色複雜,隻瞧著床帳垂掩的榻上,透過帳子,可以看見裏麵背朝外側臥著的人正有些費力地慢慢轉過身來,季平琰按捺下心中苦澀,忙上前匆匆一撩紗帳,幫助對方翻過身來,這時才來得及定睛一看,卻見向來矜貴傲然的男子,現在卻樣子萎靡黯淡,盡管從男子一回來就已見過,在對方昏迷的時候也探望多次,但眼下看見清醒過來的生父如此模樣,就連從前一雙紅玉也似的血眸也褪成了幽黑之色,季平琰從一開始得知父親醒來就已經醞釀好的那些話,此刻統統都堵在喉嚨裏,一句也吐不出,半晌,才喃喃道:“父親……”


    師映川此刻反倒是平靜的樣子,道:“你來了。”季平琰聽出男子言語間中氣匱乏,一時間忍住心中酸苦,強行打起精神,道:“父親可覺得好些了?昨天來探望的時候父親還在昏睡,現在瞧著,倒是氣色好了些……”話隻說了半截,師映川已是眉頭一挑,冷笑道:“氣色好了些?我現在這個樣子,也配一個‘好’字?笑話!”季平琰從未見過生父這樣寒霜般的神色,淩厲如刀的語氣,雖然底氣疲虛,卻犀利不變,一時間心中一悸,卻是呐呐難以成言,師映川見狀,自覺失態,他黯然一歎,淡淡道:“罷了,是我心情不好,拿你來遷怒,你不必理睬我就是。”他雖然不想讓人看到自己虛弱的一麵,然而畢竟是自己的親子當麵,這語氣裏也就多少流露出幾許淒涼無奈,季平琰聽到這話,胸腔內一片辛酸,卻又怕師映川難過心傷,忙岔開話頭,道:“父親渴了麽?喝些水罷。”便去倒了一杯茶來,將師映川扶起坐好,用軟墊放在背後,讓他倚著,師映川沒有什麽抗拒,微微喘了幾口氣,被兒子服侍著,就著少年的手喝了茶,季平琰見師映川的神色似乎是很平靜了,然而那平靜的表相之下,卻讓季平琰覺得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洶湧著,自己的父親是多麽驕傲的一個人,從前每一次見到,都耀眼得令他慕孺不已,可是如今,卻變成了一隻生生被折去了翅膀、再不能翱翔九天的雄鷹!


    大殿裏一時就靜了下來,師映川又喝了一口茶,似乎是想說什麽,又最終沒有開口,閉上眼,卻是有些恢複了幾分平日裏的傲岸模樣,淡漠說著:“……出去罷,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必陪我,我自己歇著就是了。”季平琰躊躇一下,說著:“父親,二弟眼下還留在搖光城,我正打算跟師祖說,想派人去接二弟回來,那是我們家的兒郎,怎能流落在外,待我接回了弟弟,就放在我身邊撫養,等弟弟略大些,我就請師祖收他入門,平時我可以教他武藝,父親也可以依舊像從前那樣,與二弟生活在一起,我們一家三口團聚,豈不自在。”師映川聽了這話,閉目不語,稍後,方說道:“也罷,雖然我這個做父親的現在落得如此地步,但涯兒的祖、父、兄、親等等都還在,身份依舊高貴,在搖光城無人敢薄待他,但畢竟那裏已經不是自己家,沒有親人在旁,現在你這個做兄長的既然有心把他接回來,也算是一個好著落了。”


    季平琰見此事師映川已經同意了,便道:“既然如此,我待會兒便去與師祖說。”師映川卻睜開眼,看著自己的長子,目光幽幽,問道:“這段時間我大多都在昏迷之中,對於外界的事情基本不知道什麽,沒有渠道,也聽不到任何消息,現在你既然來了,那麽便將近期的事情都說與我聽罷。”其實師映川雖這樣說,但他並非真的消息閉塞,不要忘了他還有傀儡,還有蠱控宗師,還有謝檀君,其中傀儡與蠱控宗師都是與他心意相連,他自然可以通過兩個耳目來了解外界的一些情況,但由季平琰這個斷法宗劍子再補充一些,查遺補漏,自然又是不同。


    “……事情就是這樣,在外界盛傳父親失蹤之後,青元教群龍無首,但剩下的四名長老卻並未像其他人猜測的那樣,或是各自散去,或是爭權奪勢,而是第一時間就聚在一起,通誠合作,迅速穩定了局麵,有四位宗師坐鎮,又施以雷霆手段將一些風波鎮壓下去,控製局勢,如此一來,原本人心惶惶幾乎崩散的青元教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平複下來,到現在雖然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但眼下畢竟還是穩定起來,至於會出現這種情況,卻是真的出乎眾人意料。”季平琰站在床前,將近期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師映川倚在床頭,微閉著眼,麵無表情,令人無法猜測他此時心中所想,季平琰說完,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師映川在聽到這些事情之後,會是什麽反應,他身為宗子,雖然之前並不知道五大宗師針對師映川所設下的圈套,但事情發生之後,當然也就沒有什麽會瞞著他,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都已是很清楚了,但雖然對於父親的遭遇感到憤怒與同情,但他也知道,此事不是自己能夠置喙,而事實上在季平琰心底深處,其實也未必沒有隱隱的讚同傾向,因為在他看來,也許,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一個選擇!


    但如此一來,對於自己居然會有這樣的一種心思,身為兒子的季平琰不免覺得愧疚,甚至覺得有些無顏麵對自己的父親,正當少年心中亂成一團,沒個著落之際,卻忽聽師映川道:“……我累了,你出去罷。”季平琰回過神來,應了一聲,扶師映川重新躺下,他想了想,覺得應該澄清一些事,免得師映川對某些原本親近之人生出芥蒂,於是便一麵替男子蓋好被子,一麵輕聲解釋道:“左叔叔他們都是想見父親的,但師祖已經下令,不許旁人擅自來見父親,打攪父親靜養,我還是因為苦求了師祖,又是父親的兒子,這才被允許每日來探望一次……”師映川合目道:“不必說了,我都明白。”季平琰見他不願說話,便不敢再打擾,靜悄悄地放下了紗帳,聽話地出去了,沒料想剛走到殿外,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陣咳嗽聲,夾雜著微微的氣喘,季平琰一顆心頓時揪緊,說不出地難受,眼窩有些熱,他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地離開。


    長子走後,師映川便試著聯係寧天諭,但並沒有任何回應,看來寧天諭確實是傷得不輕,師映川歎了一口氣,放鬆了四肢,躺在床上發呆,他身體不舒服,傷勢未愈,後來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覺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等到迷迷糊糊間快要清醒之際,隱約覺得自己好象正被人抱在懷裏,有人將苦澀的粘稠液體用勺子往自己嘴裏喂,師映川本能地有些抗拒這種讓人並不接受的味道,但一隻手卻捏住了他的嘴,用輕柔卻不可反對的力道迫使他張嘴,不得不咽下那味道極差的液體,師映川勉強睜開眼,有些微漪渙散的雙目盯著麵前的人,沉默了片刻才兩眼終於聚焦,不出所料,麵前是連江樓那張英俊卻冷硬平板的臉,手裏端著一隻碗,而這時碗裏的黑色液體已經隻剩下一點薄薄的殘漬,連江樓正將最後一勺往師映川嘴裏喂,師映川嫌惡地扭過頭,啞聲道:“惡心……這是什麽鬼東西……”連江樓輕而易舉地將他的腦袋轉過來,將勺裏的藥灌進他嘴裏,不容置疑地道:“……惡心也要喝,良藥苦口。”


    師映川不言聲,連江樓給他喂完藥,從懷中拿出一隻小盒,打開從裏麵拈了幾塊琥珀色的東西填進師映川嘴裏,師映川一怔,下意識地含住,頓時隻覺得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衝淡了嘴裏殘餘的苦澀滋味--是蜜餞。一時間微微恍惚起來,自己小時候重傷懨懨那段時間,每當連江樓喂他喝藥之後,總會給這麽一點酸甜的獎勵,這算不算是昨日重現?


    連江樓把那裝著上等蜜餞的盒子放在枕頭旁邊,道:“若是覺得難受,就再吃幾塊。”師映川的臉微微偏到一邊:“……我不是小孩子。”連江樓恍若未聞,隻用一方雪白的帕子給他擦了擦嘴:“別鬧脾氣。”師映川隻覺得像是一拳頭打進了棉花堆裏,輕飄飄地難以著力,將心口憋得難受,他喘了幾下,索性閉目,不再理會,連江樓似乎並不介意他的態度,隻道:“平琰對我說了,要將傾涯從搖光城接到斷法宗,我已應下此事,現已派人前往搖光城,再過一陣,你們父子二人就可以團聚。”師映川用沉默以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著,隱約有兩簇不甘束縛的火焰在幽幽燃燒,連江樓看著他不經意間展露出來的與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倔態,不覺微鬆了語氣,道:“別耍性子,我讓人做了你喜歡吃的東西,待會兒你多吃些,養好身子。”


    師映川聽了這話,忽然睜眼看著男人,冷冷道:“我不想吃那種東西。”連江樓不以為杵:“那你想吃什麽,我讓人去置辦。”師映川努力撐起上身,伸手抓住連江樓線條剛毅的下巴,往上挑,麵上似笑非笑,一邊掙紮著將沒有多少血色的唇貼近男人的耳朵,如同情人一般溫柔低語:“……我想吃你,你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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