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抱著師傾涯出了大殿,他係著黑色繡金披風,戴烏金冠,通身上下除了左耳一枚古樸典雅的綠寶石耳墜之外,再不見半點鮮豔顏色,一如他此時波瀾不動的表情,此時天氣比較冷,師傾涯在師映川懷裏,卻由於父親刻意護持的緣故,絲毫沒有感覺到半點寒意,反而覺得暖洋洋的,他淘氣地揪著師映川的衣襟,年幼不知愁,卻不知眼下師映川心中千百種滋味混雜,一顆心被揉搓得酸軟,無法自抑,此時才真正明白,自己對季玄嬰,已是情意深重。


    然而世間不如意之事,卻偏偏是絕大多數……師映川心中苦笑,這時一直沒有動靜的寧天諭卻突然道:“不知為什麽,剛才在裏麵的時候,我忽然就覺得似乎哪裏很熟悉……那種感覺,說不上來……”師映川搖了搖頭,沒有應聲,他畢竟不是普通人,會一味沉浸在兒女私情之中,一時間收拾心情,登上了馬車,他此次既然來了萬劍山,自然沒有不去見千醉雪的道理。


    師映川乘車前往千醉雪的住處,他今日來到萬劍山,千醉雪當然會收到消息,等到馬車行駛到路轉角的時候,已有掌律司的人在此等候多時了,將馬車恭恭敬敬地引到一處院落前,師映川將師傾涯交給乳母照顧,自己下了車,隻見門口栽著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不知道是什麽品種,雖說眼下是冬季,卻依舊鬱鬱蔥蔥,冠蓋如傘,樹下站著一個男子,穿了件青色長袍,他不像季玄嬰那樣麵孔白皙如上等的新瓷,而是肌膚呈健康的蜜色,冬日稀薄的陽光透過枝葉投在他的身上臉上,形成一片斑駁的淡淡光影,清秀的五官也由此顯得似乎不大分明,令他縱然眉宇冷峻,卻還是多了些柔和的意味,男子迎風而立,風不大,但足以將青色的袍擺與衣袖吹起,長長的鬢發也在風中飛舞,那容貌,身段,氣度,不是千醉雪還有哪個?師映川微微一笑,腳步加快幾分,轉眼就到了對方麵前,含笑打量,說道:“十九郎,近來可好?”


    千醉雪一雙墨色的眸子仿佛兩顆明亮的星子,熠熠生輝,陽光肆意地照在他臉上,有清淺的笑意在眼底流動,帶動著那微翹的唇角也舒展起來:“我很好,映川你看起來氣色也不錯。”一麵說,一麵攜了師映川的手,向門內走去:“……你派人送來的那件袍子,我前些日子就已收到了,很花心思的一件禮物,我很喜歡。”師映川與他攜手入內,頷首而笑:“你喜歡就好。”


    兩人進到一間暖閣,坐下敘話,說著近期彼此身邊發生的一些事,師映川與千醉雪之間的關係相對於另外那幾人來說,又是不同,他二人算是真真正正的盲婚啞嫁,在定親之前,基本沒有多少來往,更別談有什麽情誼,完全是定親、成親之後,才漸漸培養出感情,自有相處之道,比起寶相龍樹的熾烈,季玄嬰的清冷,師映川與千醉雪兩個人就像是世間大多數的普通夫妻一般,不但當初走到一起的理由很尋常老套,而且感情也平穩如水,沒有過什麽波瀾,但師映川卻很喜歡這樣,比起其他人,還是跟千醉雪在一起的時候最讓他覺得自在放鬆。


    兩人隻談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很有默契地並沒有談及一些包括局勢在內的敏感話題,因為他們雖是夫妻,但不要忘了,雙方同時卻是立場不同,在這世上,總有一些事就是這麽無奈。


    正說話間,師映川忽然扭頭望向窗外,隻見外麵不知何時多了點點白絮,飄灑下來,師映川表情愉快地說道:“這是今年我見到的第一場雪呢……”千醉雪忽然一笑:“要不要吃火鍋?”


    說幹就幹,很快,在外麵一間亭子裏就置辦好了一應事宜,中間銅製的火鍋裏麵水已經沸騰,熱騰騰冒著白氣,同時也泛著香味,師映川伸筷子在火鍋裏涮了一片羊肉,蘸了醬放到千醉雪麵前的碟子裏,笑吟吟地道:“下雪天吃火鍋,這樣的日子真是給個神仙也不換。”他的聲音有一種特別的清徹,分辨率極高,聽著就讓人舒服,千醉雪麵帶笑意地吃了羊肉,兩人邊吃邊喝酒,亭外的雪也下得正歡,一時酒足飯飽,師映川手裏捧著燙得熱乎乎的美酒,慢慢品著,隻覺得心中一片平靜,他目視對麵坐著的的千醉雪,很想提出讓對方跟自己回搖光城住上一段時間,但是他也知道,千醉雪乃是掌律大司座,這件事無論從哪方麵看都不合適,因此他甩去這個想法,道:“十九郎,我這次來是帶涯兒給玄嬰看看的,並不會在此逗留,一會兒我便回搖光城去了。”千醉雪淡淡‘嗯’了一聲,起身在師映川肩頭一按,道:“你稍等一下。”說著便離開了,不多時,千醉雪回來,手裏托著一隻螺鈿盒,遞給師映川,師映川有點意外地掂了掂盒子,隨口笑道:“給我的?裝的是什麽?”千醉雪道:“你自己打開看看。”


    師映川就笑起來,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塊瑩潤凝白的玉璧,被雕刻成含苞待放的蓮花模樣,底部小小地刻著一個‘川’字,師映川將玉璧拿在手裏細細打量一番,做工很是精致,不過卻能看出這種精致隻是因為細心認真與審美能力不凡的緣故,事實上卻並沒有高明玉匠那種行雲流水般的雕琢功力,師映川望著這羊脂玉璧。不覺稍稍走了會兒神,他想了想,便輕輕用指尖在玉璧上一彈,略揚起修長的墨眉,對千醉雪笑道:“這塊蓮花玉璧是十九郎自己做的罷?”千醉雪的眸子淡定平和,同時卻如同驕陽一般明亮,他看著師映川潔白似初雪般無瑕的麵龐,仿佛將這一幕收進了自己的眼睛裏,嘴角就有了幾分似有若無的微笑,說道:“前時得了你派人送來的袍子之後,我便決定自己親手打造一件玩器作為回禮,想來想去,就做了這個東西……此物是我親手雕琢,但從前我不慣做這等事,想來難免有些粗糙,你不要笑話。”


    “我怎會笑話你,這羊脂玉璧做得很好,我很中意。”師映川笑容和煦,眉宇間流露出幾份掩飾不住的放鬆,他解下係在腰間的一件黑瑪瑙飾物,隨手收進袖中,卻將這塊蓮花玉璧係上,千醉雪見他認真的樣子,朗闊的眉心便不由得微微柔和起來,那玉璧雕琢打磨得十分細膩光滑,表麵仿佛流動著一層雍容淡雅的光澤也似,師映川將其係好,笑道:“十九郎很手巧,做出來的東西比那些熟手的匠人還強些,以後我必定經常隨身戴著。”千醉雪微微頷首,表示很滿意這樣的讚許:“……你喜歡就好。”師映川與男子又說笑了一會兒,既而看了眼亭外紛飛的雪花,起身一手按在了千醉雪的肩上,說道:“十九郎,難得你我相聚,陪我隨便走走罷。”


    這時候雪花已經下得密了,不過風倒是不大,視野當中白茫茫一片,兩人在雪中慢慢散步,撐著一把油紙傘,雪花落地無聲,師映川一手持傘,一手很自然地拉住千醉雪的手,閑閑說著話:“我們兩個人似乎從來沒有吵過架,紅過臉,這算不算是相敬如賓?”千醉雪看著漫天雪花飄舞,心情沉靜如水,道:“想來是算的。”他忽然輕輕一握師映川的手,目光猶如最美的月色一般明亮、清冷,沒有一絲的雜質,輕巧地延展了話題,淡然道:“當年你我定下婚事之後,宗主便囑咐過我,說我比你年長,日後凡事都要讓著你一些,不過後來我發現,你從不會胡亂任性鬧脾氣,這讓我覺得舒心許多。”師映川不覺失笑:“哦,原來十九郎把我當成愛耍小性兒的小孩子了?”千醉雪微笑:“明知道我不會說話,你又何必拿話來堵我。”師映川聞言淺淺一笑,屈起一根手指在千醉雪掌心裏一彈:“一晃眼,已經都那麽多年過去了……”


    恰在此時,一陣寒風吹過,卷了旁邊幾棵梅花樹上的紅花四散飛舞,一時間亂梅如雪,師映川玉麵丹唇,青絲如瀑,從容微笑間,漫天的白雪與紅梅都倒映在他清澈的眸中,此情此景,道不盡的風流,千醉雪見了,忽有一股細細熱流環繞心頭,他靜立片刻,忽地笑起來:“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你我都變了很多。”千醉雪一手握住青年持傘的右手,笑容一點一點地從他眼底浮現,驅走了幾分冷漠與肅然,令他看上去再不複平日裏掌律大司座的遙不可及,千醉雪語氣真誠道:“原本我也想與你多聚幾日,隻是你要回搖光城,而我這裏也走不開,不能隨你同去……不過,雖然不去搖光城,但至少我可以送你一程,起碼兩三日的工夫還是有的。”


    師映川自然不會拒絕,當下就笑著應了,一時略作收拾,便離開了萬劍山,千醉雪輕車簡騎,並不帶人,隻獨自一人送師映川,他二人都在車廂裏,師映川抱著師傾涯,給兒子喂點心,千醉雪坐在旁邊,看著這溫馨的一幕,道:“我看涯兒的相貌,倒是有些與父親大人相似。”


    他口中的‘父親大人’自然指的是紀妖師,師映川的指尖輕輕滑過師傾涯白嫩的小臉,點頭而笑:“可不是?涯兒有幾分像他祖父,都說若是隔代相象的,孩子有福氣。”說著,逗弄兒子白胖的小臉,惹得孩子直笑,師映川道:“我們涯哥兒,想來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千醉雪亦笑,他見師傾涯那白淨帶著嫩肉的小下巴翹得可愛之極,便伸手摸了摸那肉乎乎的小下巴,道:“他這樣的出身,若還沒福氣,天下也就無人有福氣了。”師映川哈哈一笑,在師傾涯嫩嫩的小臉上用力一親,笑道:“不錯,這孩子有我庇護,誰的福氣能比得過他?”不過師映川這一吻似乎是用力了些,師傾涯不滿地癟了癟嘴,忽然就大哭起來,師映川紅菱般的嘴唇微抿,唇角翹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聲音裏也滿是無奈的笑意:“這小子……”便向車外道:“來人,哥兒餓了,叫乳母過來。”不一會兒,後麵馬車裏的女人趕來,將師傾涯抱到她所在的馬車裏,師映川笑歎道:“看來這照顧孩子的活兒當真不是爺們兒能沾的,還是得女人來幹。”


    他感歎了一句,卻不見有人應和,一偏臉,卻見此時千醉雪正安靜地盯著他,身姿筆直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一雙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牢牢看住這裏,炯炯有神,隻看他,不說話。這位萬劍山的掌律司座,其實並不算那種絕頂的美男子,不過那清正俊致的眉眼,舉手投足之間的優雅端傲,都挑不出什麽瑕疵,師映川一時間就微側了臉,下頜的線條就顯得美好柔和了許多,沒有了戾氣,他微微一笑:“十九郎為何這樣看我?”話未說完,已抬手正了正頭上的烏金冠,如此一來,柔滑寬大的袖子垂下,就露出一截如雪般晶瑩潤白的小臂,配上他慵懶放鬆的神色,飽滿白皙的額頭,實在是眩目到了極致,千醉雪並不答話,他坐直身子,看著師映川線條完美的臉,然後就將對方的手一握,又鬆開,道:“……這麽久沒有見你,想好好看一看你。”師映川開玩笑地道:“難道十九郎怕時間長了不見我,會淡忘了我的樣子麽?”


    聽慣了對方的戲謔,千醉雪早已習以為常,不過以他的性子,卻不是會溫柔調笑的人,他望著眼前這個美麗得清絕,偏偏又如火焰般華美灼人的男子,道:“即便十年二十年不曾見麵,我又怎會忘記你的模樣。”師映川眨了眨眼睛,密長而卷翹的睫毛在白若凝脂般的臉上投下淺淺的溫柔陰影,將本就幽波粼粼的雙眼掩得越發深了,他嘴角漾出笑紋,道:“果然生得皮相好些,總是有用處的,我這個模樣,哪怕幾十年不見麵,十九郎隻怕也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罷。”


    這話若是別人說,隻怕就是在諷刺對方過於看重自己的容貌,但師映川這麽說,千醉雪卻是知道他無非是隨口玩笑而已,並無他意,於是也就沒有辯解,這時一陣寒風襲來,將掐著金香墜的車簾吹起了一角,幾片雪花便就此撲入車廂當中,師映川一伸手,準確無誤地接住了雪片,眼看著它們化成了幾滴雪水,師映川隨意一彈,沁涼的雪水盡數被彈到他的臉上,十分爽快醒神,師映川心情愉快,吐氣道:“瑞雪兆豐年,想來明年應該會是個好年景罷。”忽又看著千醉雪一笑:“十九郎出身皇室,想來對這些農桑之事沒有什麽興趣,很不屑一顧罷。”


    千醉雪身體微微前傾,取了小幾上的熱茶喝了,道:“我雖是皇族出身,卻也知道‘民以食為天’這句話,農桑之事看似粗鄙,隻有小民心心慮慮,但事實上若無衣食,便是我們這等人,也活不下去,又何來不屑一顧之說。”師映川兩條秀逸中略顯威淩的眉毛輕輕放平,輕鬆自若地伸直了腿,說道:“是啊……我曾經在外遊曆的那幾年,去過很多地方,當初在極北之地,冰封千裏,環境十分惡劣,什麽也找不到,沒有吃的,而我正好受了很重的傷,再沒有食物的話就一定會死,到後來我運氣還好,終於遇到了一個人,於是我殺了他,靠著這個人的血肉,我熬了過來。”師映川長而密的黑色睫毛半垂,蓋住了他的眼眸,他把玩著腰間的那塊蓮花玉璧,聲音很是穩定,透著些漫不經心:“那是我第一次吃人,感覺不太好,不過餓肚子的滋味,更不好,當時才真正覺得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沒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


    黃銅火爐裏的炭熊熊燃燒著,千醉雪安靜地聽青年說著話,堅毅的下頜漸漸鬆緩起來,垂眸細細打量著青年,這是他熟悉的眉眼輪廓,描摹過很多次,他看到對方密長的睫毛將一雙輪廓微深的紅眸掩得恰倒好處,令人看不清裏麵流淌著的真實情緒,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就想要一探究竟,看看這個人的心裏到底都有些什麽東西,而他也確實這麽做了,他側過身子,兩手捧住了青年的臉,對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不過很快就笑了,任憑他擺布,青年臉上的肌膚白淨如初雪,眼神微微帶著些散漫與輕鬆,如同傍晚被曬了一天的湖水,溫吞吞地輕輕拍打著湖岸,讓見到的人很想義無反顧地跳進去,千醉雪看到這樣熟悉的眼神,不由得就想起有一年在上元節的時候,兩人在一起逛街遊覽的情景,那時距離他們成親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兩人的關係已經穩定下來,漸漸培養出感情,那天還未等到天黑,他就已經早早等在了師映川所在的院子外麵,卻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不好意思進去找人,就那麽在外麵站著,後來兩人逛街觀燈,千醉雪直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師映川明麗的笑臉,那晚風吹過麵頰時,空氣中流淌著的淡淡清香,那是師映川衣服上的熏香,也就在那一晚,他若無其事地主動去牽了師映川的手,表麵上一派自然,事實上心中卻泛著淡淡的歡喜……這一幕幕仿佛就發生在昨日,每次想起來都沒有什麽變化,隻不過人卻是已經改變了,而在將來,又會是什麽樣子?


    瑞雪兆豐年,外麵的雪花已經變得幾乎與鵝毛一般大,天地間一片茫茫,一眼望去,滿目銀裝素裹,然而燒著上等銀絲炭的馬車裏卻是感覺不到一絲絲寒意,師映川忽然撲哧一笑,他看著千醉雪清俊安靜的眉眼,指尖很隨意地戳了戳男子的胸膛:“十九郎,你再這麽打量我,我就要以為你是好色之徒了,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千醉雪鬆了手,道:“那又如何。”話沒說完,卻忽然一緊胳膊,將師映川攬入懷中,直接對著那嘴唇吻了上去,一麵右手卻順著師映川蓮瓣一樣潔白柔膩的臉龐細細撫摩起來,師映川挑了挑眉,很自然地作出了回應,片刻之後,這一吻結束,兩人也隨之分開,彼此忍不住輕輕吐了口氣,心情都有些異樣,師映川身子往後一仰,靠在一堆柔軟的錦墊上,隻笑吟吟地安靜看著千醉雪,由於角度的緣故,馬車裏淡淡的柔和光線照亮了他的半邊麵孔,而另半邊被陰影塗抹,如此一明一暗交映,卻使得那張臉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惑人魔力,那是明明在向你走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偏偏等你真的伸出手,卻又發現事實上對方分明是距離你千裏萬裏遠的感覺,令人看見了便再也挪不開眼,是春閨女子最旖旎的夢,千醉雪伸出手,撫摩著青年的長發,那發質極好,觸之微涼,豐厚而綿密,沉甸甸地分量十足,他突然間心頭一軟,將對方的頭發握在掌心裏,道:“我一點也不喜歡你現在的身份,我寧可你出身平平,一切都普普通通,與我一起平靜度過一生。”


    師映川聞言,麵上閃過一絲感懷,一絲無奈,一絲唏噓,然而這些情緒眨眼間就盡數斂去,師映川側著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千醉雪,清俊眉眼裏柔光粼粼,片刻,才微笑道:“……雪郎說的是什麽傻話,若我真是如此,你我又怎麽認識?一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一個整日裏為了柴米油鹽而奔波的泥腿子,我和你甚至連遇見的可能都不會有。”千醉雪微垂了眼皮,淡淡道:“你說的對,是我異想天開了。”師映川秉性中透著一絲冷酷的極端,是個葷冷不忌,情性多變的人,但對於自己人,他卻是很溫和,喉結輕輕滾了滾,道:“方才見你瞧著涯兒,麵露羨慕之色,想來我也覺得慚愧,我如今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你卻沒有子嗣,是我耽誤了你。”千醉雪聞言,麵色頓時微微一冷:“莫非你又想舊事重提,說什麽任憑我自己做主,找女人延續子嗣的無聊言語?”師映川見他不快,便立刻息事寧人:“別惱,我也隻是……罷了,你既然不喜歡,那我便不提了。”說著,伸臂將千醉雪重重擁入懷中,吻住了對方的唇,一番廝磨之後,輕聲道:“雪郎莫要惱了,我知錯了。”千醉雪深深看他一眼,道:“季玄嬰以你做磨刀石,他日或許斷情絕性,但我與他並不相同,你不負我,我便不負你,你要記著。”說罷,忽然起身推開車廂門:“……我回去了,你一路順風。”話音未落,整個人已消失在風雪當中。


    但幾乎就在下一刻,千醉雪又回到了車廂裏,他一條腿屈著,半蹲半跪的姿勢,右手按在師映川的肩頭,道:“你記不記得那年上元節的時候,我們一起出去賞燈?”師映川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自然記得。”千醉雪一頭墨發鋪陳在肩上,表情十分地專注,雙眼清亮,如同夜空中燦爛的流星,明亮得耀眼,他凝視著師映川的容顏,壓低聲音道:“當時你摸了我的下巴,你還記得麽。”師映川記性不錯,經對方一提醒就想了起來,那時自己與千醉雪已經定了親,關係也漸漸密切起來,以他當年脫跳的性子,就喜歡逗弄對方,確實是故意當街在千醉雪的下巴上輕佻地摸過幾把,思及至此,師映川不禁失笑:“當時我不過是跟你開開玩笑罷了,你怎麽到現在還耿耿於懷的,當真是小氣得緊。”千醉雪卻隻是淡淡說道:“我出身乾國,你可知道,當時你那般舉動,在我們乾國究竟意味著什麽?”不等師映川回答,千醉雪已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那是表明,你在誠心向我求親,並許下一生不變的承諾。”


    千醉雪離開了,師映川靠在軟墊上,微微出神,卻忽聽寧天諭道:“……你的這幾個平君,果然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師映川以為他指的是千醉雪性格冷僻,便道:“十九郎性子就是這樣……”寧天諭語氣裏諷刺的意味毫不遮掩,嗤道:“誰說這個了?你這被男色迷昏了頭的蠢材,等過了一年半載,你就知道厲害了。”師映川聽著這話不像,便皺了皺眉:“怎麽回事?別說一半留一半的。”寧天諭冷笑:“其實說起來倒也怪不得你,這種東西十分罕見,到如今大概也沒什麽人知道了,你又哪裏清楚。”他哼了一聲:“身體先交給我一會兒。”師映川聽了,倒沒猶豫,下一刻,他眼神一散,頓時這具身體的操縱權便落到了寧天諭手中,寧天諭微微冷笑,順手撈過一旁的黃銅火爐,揭起蓋子,裏麵是燒得通紅的火炭,寧天諭這時拿起了腰間係著的那塊蓮花玉璧,突然就一下丟進了那火爐裏,師映川頓時驚怒道:“……你在幹什麽!”


    話剛出口,師映川卻突然啞了聲,隻見火爐中冒出了一股粉紅色的輕煙,而且顏色越來越濃,這種現象持續了大概三五次呼吸的時間,直到輕煙散盡,一直屏住呼吸的寧天諭才將那塊玉璧從火中取出,丟進茶壺裏,過了一會兒才拿出來,用帕子擦幹淨,重新係在腰間,又掀開了車簾,讓外麵的寒風灌進來,將車廂裏原本的空氣驅散,灌入新鮮空氣,這時師映川已是心思紊亂,他定一定神,澀聲道:“這……是什麽?”寧天諭表情譏諷地掂了掂完好無損的玉璧,說道:“這是斷情草,將此物磨碎,瀝出汁液之後,或是口服,或是抹於體表,都可以使人逐漸對男女之欲不感興趣,尤其是男子,時間長了甚至會最終失去男性能力,變得不能人道,千年之前,這種東西一般是宮中製造太監所用,隻因那尋常的閹割之法不但損毀身體,有傷天和,而且去了勢的太監往往不男不女,惹人厭煩,而斷情草的汁液隻需每日喝上一碗,七日之後那服藥之人除了再不能人道之外,其他方麵都與正常男子一樣,隻不過此草生長不易,如今倒是再也見不到蹤影,卻不曾想這千醉雪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用在了你身上。”


    師映川聽到這裏,已是半點聲音也沒有,寧天諭捏著晶瑩的美玉,冷冷道:“這塊玉璧顯然是在斷情草濃汁之中浸泡了一段日子,你將它隨身攜帶著,藥效自然不像直接喝下去那樣明顯,時間長了,你隻會覺得自己漸漸對男女之事越來越提不起興致,但你想必也不會懷疑什麽,因為你自幼練的是大光明峰一脈的功夫,最是靜心持重,不似普通人那般容易為欲念所動,而這玉上所帶的藥力畢竟有現,想來過了一年半載,等到你對床笫之間的事情再無興趣的時候,這藥力散得也就差不多了,不至於影響男性能力,到時你隻會以為自己絕了男女之念是由於所練的功夫導致,而不會懷疑有人作祟。千醉雪這一手布局……果然做得滴水不漏。”


    寧天諭的話直刺天靈,使得師映川久久不語,他淡漠道:“我剛才說了,你三個平君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千醉雪不肯與人分享,用這個法子對你,分明是想讓你以後再無男女之念,絕了在外麵尋花問柳的可能,這麽一來,你無非是與現有的寶相龍樹,季玄嬰,晏勾辰,左優曇以及他千醉雪還存著情誼,不會再與其他人亂來,甚至那幾個人說不定會由此漸漸與你疏遠,到時候,隻有他不在乎……嗬,真是看不出來,千醉雪此人的占有欲原來竟是強烈至此,不在寶相龍樹之下。”師映川沉默著,一言不發,寧天諭冷笑:“這一次是提醒你,不要太相信別人,哪怕是枕邊人。”他說完,就把身體的操縱權還給了師映川,一時間師映川微微回神,喃道:“是這樣?是這樣……”他閉上眼,一隻手按在眉心上,緩緩揉著,歎道:“十九郎……”


    一路順利回到搖光城,晏勾辰見師映川回來,十分喜悅,當夜便大宴群臣,算是為師映川接風洗塵,兩人這段時間分別,眼下重新相聚,再加上人多熱鬧,不免就多喝了幾杯,師映川高坐上首,與晏勾辰同桌同食,他那無懈可擊的麵容本已是老天鬼斧神工之下的傑作,此時再染上幾分酒色,暈泛雙頰,當真是風流攝人,容止無雙,底下朝臣雖也不是一次兩次見他,卻仍然目眩神暈,但人人也知這尊貴之極的男子手段狠戾,喜怒無常,因此無人敢於放肆多看,隻怕觸怒了他,不過今日顯然師映川心情不錯,不時會與晏勾辰低聲說著什麽,他喝了酒,聲音顯得慵懶低沉,仿佛微風輕拂,令人心蕩神馳,引得那些年輕朝臣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隨他而動,但這樣的目光也往往還有克製,沒有一個敢變得近乎放肆,眾人都記得很清楚,有一年某小國皇子出使大周,為青年容色所攝,酒後失態之際,很是說了幾句混帳話,結果立刻就被青年挖去了雙眼,生生吊死在城頭,那人的慘嚎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記憶猶新。


    眾人飲酒作樂,很是快活,一直歡縱到深夜,才陸續散去,師映川喝了不少酒,臉色微紅,但他喜歡這種微醺的感覺,並不運功將酒逼出,隻在外麵隨意走著,此時宮中燈火星星點點,在夜色中就多了幾分迷離之意,師映川一手拎著酒壺,滿臉愜意地走在雪地裏,寒冷的夜風吹來,令人神清氣爽,他忽然想起晏勾辰,對方之前離席外出,準備透透氣,眼下想必是喝多了,不知道在哪裏歇下了,師映川當下散開感知,很快,他就確定了晏勾辰所在的方位,悠悠然循蹤而去,沒多久,師映川就來到了一處僻靜的暖閣,裏麵燈光昏暗,卻是沒有宮女太監伺候,師映川正有些奇怪,卻忽然聽到一陣異樣的聲音,他微微凝起眉頭,來到窗下,然而不看則已,一看,竟是愣在當場,隻見室中點著一盞宮燈,暗昧地照著床上的兩個人,地上胡亂丟著幾件衣物,晏勾辰全身上下不著寸縷,正仰麵躺在床上,雙眼閉著,在他身上騎著一個容貌俊秀,頭戴王冠的青年,卻是晏狄童,昏暗的燈光中,晏狄童黑發散亂,麵上滿是紅暈與汗水,他兩手撐在晏勾辰的身側,白皙的大腿繃緊,臀部在晏勾辰腹下吃力地不斷地起伏,眉頭緊皺,麵上帶著滿滿的痛楚之色,可又有著濃厚的欣喜和興奮,鼻腔和抿著的唇中斷斷續續地發出粗重的喘息,師映川站在窗外,眼見著這一幕,一時間仿佛是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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