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勾辰一眼看去,隻見師映川姿容出塵,皮相依稀變了幾分,這也還罷了,但師映川的氣質也似乎有哪裏與之前截然不同,晏勾辰心中在吃了一驚的同時,卻也說不上來這種變化究竟是什麽,但晏勾辰雖然修為算不得有多高,可眼力見識乃至心智卻不比一般人,他轉念之間突然就想到了某個可能,心中不由得頓時一動,這時師映川已經走過來,全身上下十分幹爽,並不見半點水漬,一身裝扮清爽大氣,素淡的青色織綿長袍裹在身上,係著長絛,綢緞般的黑發挽成道髻,整個人雍容恬淡,對晏勾辰道:“時辰已經不早,我卻不請自來,倒是冒失了。”晏勾辰定下心神,深深看了師映川一眼,笑道:“國師何出此言,朕也還沒有睡下,這漫漫長夜,能有個人說話倒也很好……隻是國師到朕這裏,不知道卻有什麽要事?”


    師映川先前眼中迷茫的神色已經消失了,微顯清冷,嘴角的笑容卻顯得分明起來,道:“沒有什麽事情,隻是我今夜忽然心有所得,剛才出來走走,不經意間就走到這裏了,便順便進來。”晏勾辰敏銳地捕捉到了‘心有所得’四字,心中不禁微微一震,再聯係到眼下的一係列古怪變化,令他不禁仔細地打量了一眼師映川,忽然就麵露歡顏,喜道:“國師莫非突破了?難怪朕今夜見國師與之前相比,大有不同。”師映川不置可否,隻點頭微笑:“略有所得。”


    晏勾辰聽了,自是歡喜,雖然他還不知道師映川竟然是晉入了準宗師階段,不過他與師映川之間有著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師映川的實力上升對雙方而言,都是大好事,當下晏勾辰便哈哈大笑,朗聲道:“如此喜事,豈能不慶賀一二?隻是眼下時辰不早,倒是來不及為國師大肆作賀,不過皇宮之內還有幾壇佳釀,朕便與國師喝上幾杯,權且作為慶祝罷。”


    對於這個提議,師映川自然沒有反對,不多時,兩人麵前便多了幾碟小菜,一壺美酒,晏勾辰連連敬酒為賀,師映川也都一飲而盡,很快,一壺酒見了底,旁邊就有內侍又捧上一壺,不過這時師映川卻忽然微微閉上了眼睛,然後下一刻,一股潮水般的波動以師映川為中心,迅速就向四麵八方鋪展開來,飛快地蔓延,晏勾辰雖然同樣身為武者,卻並沒有感覺到什麽異樣,但他看到此時師映川的舉動,就知道對方應該正是在做什麽重要的事情,於是便靜靜地不曾打擾,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突然睜開了眼睛,然後也就在同一時間,那股潮水般的波動也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師映川眼中精芒閃閃,現如今他一隻腳踏入宗師門檻,這才真正知道準宗師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境界,剛才他已經大範圍地搜索了城中的動態,發現了一些東西,雖然這樣做很吃力也很勉強,但這已經是之前的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了。


    師映川微微一哂,兩道長長的修眉卻已經立了起來,使得他整個人平空就多了一絲肅殺之氣,晏勾辰見狀,不禁放下了手裏的酒杯,正色問道:“國師,怎麽了?”師映川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眼神卻轉為平淡,說道:“我前時已經正式發布聲明,但凡不屬於搖光城本地的先天強者踏足此處,都必須在官方備案在冊,否則殺無赦,但現在看起來,總有一些人存在著僥幸心理,不把我的話放在眼中。”搖光城內現有的先天強者都是有記錄的,師映川心中有數,但他剛才卻發現了陌生的先天強者氣息,於是師映川就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掌,當下忽地大聲道:“酒來!”一旁內侍連忙替他斟滿了酒,師映川舉杯一口飲盡,突然深深露出笑容,放下酒杯,眼中精光大起,一股殺戮的衝動在全身緩緩流動起來,對晏勾辰道:“陛下大概還不知道,我今夜已晉入準宗師境,既然如此,又怎可沒有晉階之賀?如此雨夜,如此良辰,若不殺幾個賊子,又怎能對得起我前時發布出去的公告呢?那麽,現在就讓幾個先天強者的血,作為我晉入準宗師境的賀禮罷,這才不負今夜之事!”


    “國師……竟是已踏入準宗師境界?”晏勾辰一呆,緊接著卻是心頭大震,十六歲的準宗師,自古以來,聞所未聞!此時師映川卻已經哈哈大笑,談笑間一個閃身就已撲出窗外。


    外麵細雨不斷,一道青影如風如電,幾個起落間就已出了皇宮,在這樣高速的移動中,師映川緩緩地吸著有些濕涼的空氣,讓這股帶了點泥土芬芳的淡淡味道充斥肺腑之中,他很享受此刻的這種感覺,而殺機也隨之愈濃,很快,師映川來到一處院落當中,他直到此時才終於停下腳步,微微眯起眼,黑黝黝的瞳子裏放射出兩道令人見之心悸的寒光,而下一刻,一間布置雅潔的臥室裏,一名身穿長衫的男子正坐在榻上閉目打坐,但或許是冥冥之中感應到了什麽,男子突然間睜開雙目,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凝重與警惕,然後瞬間就轉變成了驚駭,但是這些表情也就到此為止了,所有的情緒在男子臉上凝固,下一刻,一道長長的血線出現在了男子的頸間,此人眼中最後的畫麵便是一個青衣美人負手立於室中,臉上笑容森然。


    大概一柱香的時間之後,一名持傘的年輕人來到院子裏,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門外,道:“薑前輩。”但這年輕人開口後,在門外又站了一會兒,卻始終沒有聽見裏麵有任何動靜,更沒有人回答,年輕人心中起疑,猶豫了片刻便輕輕推開了門,走了進去,裏麵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年輕人走進內間,又道:“薑前輩?”一邊說一邊跨了進去,但等他進到室中,看清楚裏麵的狀況的一刻,心中頓時大駭,臉上滿是愕然、震驚、駭怕、不信等等眾多情緒混合在一起的神色,隻見榻上正盤膝坐著一名長衫男子,隻不過頭顱卻已經不翼而飛,頸間一道光滑的猩紅切口赫然顯露,鮮血流滿了長衫,很多都已經略微凝固,分明早就是個死人了。


    年輕人瞪圓了眼睛,驚駭欲絕地看著麵前這一幕,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切,雙腿僵直地機械走了過去,要知道這男子可是一位先天強者,怎麽可能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被人殺了?但事實就擺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年輕人臉色蒼白,幾乎不知如何應對,這時卻忽然發現男子的腿上放著一個小巧的物事,年輕人睜大眼睛看去,原來那是一朵造型奇特的小小白玉蓮花,年輕人猛然間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他認出了這是什麽東西,也由此知道了殺人者的身份,他想起了前時發布的那條通告,一時間整個人如墮冰窟。


    在這一夜,搖光城共有三名先天高手陸續身亡,這三人之前出於各種目的私下來到搖光城,原本師映川隻要不與這些人碰麵,也就基本上發現不了有先天強者不顧禁令私入京都,但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師映川卻一舉跨入準宗師境界,如此一來,在他感知的範圍內,這三名陌生的先天強者便暴露了出來,被已經成為偽陸地真仙的師映川毫不留情地盡數滅殺。


    外麵雨聲如舊,晏勾辰坐在殿中,思緒複雜,他表情微沉地抬頭看了看時辰,然後又望向窗外,這時一個內侍小心地提議道:“陛下,夜已深了,不如……”晏勾辰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扣著桌麵,冷然道:“國師尚未返回,叫朕如何睡得著?”那內侍聽了,便不敢再吭聲,晏勾辰此刻已經慢慢消化了師映川一舉踏入半步宗師境界的這個震撼消息,這對他而言無疑是一件大事喜事,不過,師映川今夜出去,也不知……一時間晏勾辰思潮紛亂,不禁忽然站起身來,有些煩躁地走著,隻不過他才走出幾步之際,周圍的空氣忽地就隱隱生出了一絲波動,與此同時,也沒見窗戶是怎麽開的,一個身影便已經出現在大殿當中,緩緩走了過來。


    來者一身青衣潔淨不染纖毫,亦無半點雨漬,晏勾辰看清楚來人的模樣,頓時臉上就是掩飾不住的笑容,不過馬上他就看見了對方手裏提著的東西,不由得臉色一變,而周圍有宮女也將此情此景看得分明,當即驚叫一聲,嚇得腿軟,卻連忙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音,就見師映川青衣道髻,臉上是一派和煦的樣子,但在他的手中卻正提著三顆仍沾著血漬的頭顱,師映川輕描淡寫地揪著頭發把三個腦袋拎在手上,這三張臉的模樣五官各不相同,但表情卻完全一致,都神色扭曲,充滿了駭意,此刻燈火通明的大殿裏,師映川秀美出塵如同謫仙,手裏卻拎著三顆還滴著血的頭顱,這樣反差極大、對比強烈的詭異的畫麵具有極強的衝擊力,但同時也隱隱透露出一絲奇特難以言說的美感,散發著濃重的魅惑氣息。


    師映川隨手晃了晃自己手裏拎著的三顆人頭,使得晏勾辰可以將三人的樣子看得更清楚,說道:“這三人無視我前時發布的公告,私下潛入搖光城,也不知道是想做什麽,既然如此,對不聽話的人,今夜我便料理了他們。”說著,召過一個內侍,將人頭丟給戰戰兢兢的此人,又轉臉便對晏勾辰笑道:“這東西便掛到城門罷,以儆效尤。”他談笑之間如此從容行事,語氣當中卻充滿了殘暴冷酷的味道,晏勾辰雖然修為遠不及他,但帝王心性又豈是一般,見了這場景,也隻微微一怔便恢複從容,正色道:“國師說得正是,這等桀驁不遜之輩,自然容他們不得,此事也給其他人做個榜樣,且看看我大周是否是可以任他們糊弄的。”當下就吩咐下去,命人將這三個先天強者的頭顱高掛城門,讓過往的每一個人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當下又叫人重新整治酒菜,陪師映川接著再喝幾杯,直到夜深人靜時分,才各自盡興而散。


    不知什麽時候,師映川醒了過來,這一夜他並沒有睡好,在夢裏,他夢到了太多光怪陸離的東西,偏偏又捕捉不住,無數破碎的片段無休無止飛繞在眼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時已經雨過天晴,陽光意外地很好,明亮的天光透入殿中,伴和著清晨的溫柔涼風,吹散了昨夜的殘餘殺意,師映川睜開眼,卻見床邊左優曇正坐在一張椅子上,微蜷著身子在熟睡,一動也不動,呼吸均勻,師映川怔了怔,一時間凝神回憶起來,依稀想起昨夜回到玉和宮時,是左優曇服侍自己睡下的,此時師映川見到左優曇這樣子,不覺就笑了一下,慢慢坐起身來,兩腿屈起,卻是抱膝坐著,下巴抵著膝頭,定定地想著昨夜所有的事情,殿中隻剩金色的陽光在緩緩流動,師映川眼角抽了抽,神情一直安安靜靜地沒有什麽變化,一道殷紅的細痕從他眉心處一直貫到白皙的額頭,又過了一會兒,左優曇卻是睫毛動了動,終於醒了,待他一睜開眼,就見師映川正坐在床上出神,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麵前,明顯在發呆,左優曇微微一愣,清醒了過來,道:“……劍子醒了?”話音方落,卻一下驚訝起來,隻覺得自己的一隻手明顯一緊,卻是手腕被師映川忽然無聲無息地伸出胳膊一把抓住,沒有任何預兆。


    左優曇頓時微微吃了一驚,本能地掙了一下,不過馬上就又不動了,任憑師映川抓著自己的手腕,不過緊接著師映川接下來的舉動倒是出乎左優曇的意料,他忽然握著左優曇的手腕一扯,頓時就把青年拉了過來,張臂抱住,師映川抱得有點緊,有點密,然後下巴就抵住了青年的肩頭,顯得親密非常,甚至如果現在有其他人在場的話,勢必就會生出幾分耳鬢廝磨的錯覺,左優曇對此十分驚訝和詫異,雖然說他們兩人現在的關係很微妙,但師映川平時並沒有與他有什麽故意親密的舉動,就連從前兩人之間發生關係的時候,那也是因為師映川練功神智不清才導致的的肌膚相親,既然如此,眼下這樣的行為又是怎麽一回事?這是……


    不過左優曇並沒有來得及想太多,師映川如今已經十六歲,是個身材修長的少年了,如此抱住左優曇,顯得很容易,並沒有什麽違和之感,一時間兩人的體溫通過衣物彼此傳達,同時也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對方的心跳,這些東西統統混合在一起,使得氣氛有點古怪,左優曇不明白師映川這是怎麽了,但他卻也說不清楚此刻自己被這個少年如此擁抱著,心裏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他因為相貌絕美很容易引人癡迷愛慕的緣故,所以一向都不喜歡與男子距離太近,然而被師映川這樣意義不明地擁抱著,左優曇卻並沒有哪怕一絲的厭惡,心底有許多複雜到極致的情緒在悄然湧動,這個少年於他而言,或許已經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了。


    這時師映川卻是鬆開了胳膊,一麵抬起臉,恰好就與左優曇四目相對,一時間視線交織著,難以分辨是什麽感覺,師映川心有所觸,他沉默著,半響,才平緩地開口,似是在敘述事實又似在自言自語地道:“我在昨夜,已經跨入準宗師境界……”左優曇輕聲應道:“是,昨夜劍子回來的時候,已經對我說了。”他心中也是高興,在一開始的震驚過後,剩下的就是真心的欣喜,無論這種欣喜當中糾纏了多少其他的成分,但他的確是由衷地為師映川感到高興。


    師映川看了看左優曇,轉眼卻又笑出來,他的雙眼之中似乎有什麽光芒在刹那間閃動了一下,仿佛在壓製著什麽,他伸出手,輕輕放在青年光潔的臉頰上,柔和地拍了兩下,道:“……那你可知道,我是為什麽突然成為半步宗師的?”這個問題左優曇自然不可能回答出來,而師映川也根本沒在乎對方說什麽,他起身下地,就這麽光著腳穿著貼身內衣走到窗前,然後開了窗,頓時一股風就湧了進來,夜雨過後,此刻外麵是非常好的晴朗天氣,花木草葉上還有著殘餘的水珠,空氣裏都是讓人感覺很舒服的濕潤氣息,師映川迎著晨風微微閉上了眼睛,在這一刻,師映川發絲微拂,整個人沐浴在晨光中,仿佛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那背影看上去美麗得難以言表,有若神仙中人,左優曇站在原地看著他,一股陌生而又並不讓人排斥的感覺就這樣突如其來,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從心底深處漫上來,在喉頭流轉,卻化不成隻言片語,這種微妙的感覺令左優曇微愕,就好象是有潮水漲落,隨之帶來了某樣東西。


    在這一刻左優曇忽然就覺得莫名其妙,然而就當他認為好笑之餘,心髒卻因為某種情緒而微微顫抖,左優曇的臉色就此變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他也依然不願承認,但這一次的感覺卻尤其清晰而強烈,一時間左優曇想起剛才的那個擁抱,想起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想起很多事情,一時間情思百轉,心中大亂,他一直以來都在努力從各方麵改變著自己,而他也確實成功了,這些年來由最初那個清高倔強的亡國太子迅速蛻變,變得成熟起來,左優曇知道自己已經習慣了很多東西,習慣了自己在師映川的身邊恪盡職守,服侍對方,為對方做事,同時也由此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甚至拋開了羞恥之心,以男子之身與師映川有了最親密的關係,他覺得自己可以就這樣走下去,覺得一切事情都是可以用付出代價這樣的途徑來獲得的,然而直到現在他卻發現自己似乎是錯了,而且錯得厲害,因為他雖然已經精於算計,可是卻忘了人心是世上最難算計的東西,在日複一日的長久相處中,有些東西已經悄悄地逐漸滲透進來,然後在積累到足夠程度的時候,在他還沒能完全明白的時候,就已將他淹沒。


    左優曇眼睫微微顫抖,看著沐浴在晨光中的師映川的背影,這個人是如此的刺目,如此的耀眼,左優曇看著對方,隻覺得好象有什麽東西要從喉嚨裏迸發出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那股已經將自己淹沒的潮水,也掩飾住了自己此刻的真實心情,這時師映川回過頭來,對左優曇菀爾一笑,道:“很餓了,叫人拿些東西來吃罷。”左優曇也微笑起來,麵上是悠閑放鬆的表情,看不出絲毫異樣,道:“……是。”


    大周永和二年,搖光城,師映川一夜滅殺先天強者三人,翌日,三人頭顱高掛城門,往來之人無不震動,但與另一個消息相比,這件事卻是不算什麽了,短短數日之間,師映川以十六歲之齡晉入準宗師境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令人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大周境內,掀起巨大的波瀾,並且繼續向更大的範圍迅速傳播開去。


    ……


    斷法宗,大光明峰。


    一藍一青兩個身影坐在湖邊,手裏拿著釣竿,藍衣人披散著頭發,顯得愜意而放鬆,正是紀妖師,此刻他將目光從湖麵上收回來,看向旁邊的連江樓,輕聲笑道:“不錯,很不錯,這小子……不愧是我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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