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沒想到萬劍山劍宗傅仙跡忽然要見自己,他這次是為了私事而來,並沒有大張旗鼓,隻讓巡山的萬劍山弟子私下帶自己去見了季玄嬰的師父沈太滄,於情來講,對方是季玄嬰恩師,自己來見情人,實在不應該不去拜見一下沈太滄,於理來講,算是在沈太滄這裏‘備案’,打個招呼,否則以師映川的身份,如果悄悄來了萬劍山而沒有知會這裏身份足夠的大人物,那麽就是極為失禮的,甚至可以算作某種挑釁。


    當然,雖然是沒有大張旗鼓,但傅仙跡作為劍宗,這件事情當然不可能沒有人去通知他,因此師映川對於傅仙跡知道自己來了這裏的消息並不奇怪,但對方為什麽要見自己?按理說,這其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自己既然表明了隻是來看情人和兒子的,是私事,那麽傅仙跡最正常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隻當作什麽事都沒有就罷了。不過疑惑歸疑惑,師映川還是準備跟著千醉雪前往萬花宮,畢竟現在是一派之主相邀,沒有拒絕的理由,也沒有這個必要。


    師映川便看了看身旁的季玄嬰,道:“一起去罷。”季玄嬰淡淡道:“……不了,平琰應該已經醒了,我回去看看他。”師映川聽了,便點頭道:“也罷。”當下便與千醉雪離開了。


    一路向萬花宮方向走去,路上不時會看見往來的萬劍山弟子,師映川與千醉雪腳程極快,普通人需要花費極長時間的路程放在他們兩人眼中,也就是一陣工夫的事情,一時來到萬花宮所在的山峰,師映川沿途算了算,這山上他看到的人裏麵,有不少都隱隱能夠感覺出來是修為到了一定程度的強者,其餘人等則至少放在江湖上也是二三流的水準,也就是說推及起來,隻這座山上的這些武者,就已經可以輕鬆滅去一個中等門派,萬劍山的實力可想而知,不愧是天下劍修聖地,而這些還隻是師映川看到的而已,隻是一部分罷了,萬劍山其他地方他還不曾見到,如此一想,像這樣綿延千年的大宗派,底蘊實力當真是可畏可怖的。


    離萬花宮越近,看到的建築就越多越宏麗,師映川一路走來,隻怕是總共遇到了近乎以千計的劍修,像這樣的劍道有成之輩,一旦匯聚在一起的時候,即便算不上是劍氣衝霄,但也鋒芒盡顯,那一股子氣魄就不是一般的武者所能具有的,甚至在此時前方的一片空場裏,隔著一排樹林不時還看到有劍光閃動,隱隱能夠感覺到那種縱橫的劍意,盡顯鋒芒,卻並無冷冽殺氣,想來應該是有人在那裏進行同門之間的友好切磋,而千醉雪此人雖然看起來性情與季玄嬰有些類似,顯得冷漠不大搭理人,但師映川畢竟身份非同尋常,而現在又是客人,他身為萬劍山的一員,總應該盡些地主之誼,因此一路走來,也不時會給師映川講解一下兩人經過之處的風景,比如待潮亭,落霞坡等等,師映川麵帶微笑地聽著,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此時已是九月,秋意漸顯,不過風中卻還沒有肅殺之意,更沒有什麽寒意,就連楓葉都還沒有紅,很快,憑借著二人出眾的腳力,萬花宮已經近在眼前,師映川抬頭看了一眼這萬花宮,隻見宮殿飛簷琉瓦,在傍晚的餘暉中顯得更是氣勢恢弘,師映川看著這一幕,心想不知道那位萬劍山第一人,這一代的劍宗,會是怎樣的人物?


    帶師映川來到這裏的千醉雪顯然是對此處很是熟悉,他帶著師映川熟門熟路地穿廊過園,一路走來,並沒有任何人攔著,而師映川沿路也見到了不少一看就知道不是下人的武者在這裏來來往往,大多修為不弱,蓋因這萬花宮不但是宗主的寢宮,同時也是宗主辦公處理事務的所在,所以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


    走了一時,千醉雪終於帶著師映川來到了一處幽靜的所在,這是一間看起來十分精致整潔的宮殿,雖然外觀並非多麽大氣恢弘,但也頗為雅致不俗,殿外不遠處是一池碧水,裏麵養著一些錦鯉,池畔是一棵不知道有了多少年頭的參天古樹,樹上枝葉繁密,看不見有鳥雀棲息,但是卻有唧唧喳喳的鳥鳴聲叫得歡快,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中,倒也十分清淨自在。


    這時兩人來到了殿門外,師映川心中暗暗思量起來,自己雖然來到這裏,卻猜不到傅仙跡讓自己過來的用意,致使他倒是沒辦法為接下來的見麵提前想到應對之策……一時間師映川微皺了眉頭,心思百轉,麵上卻是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灑脫姿態,而那喜怒不露形的千醉雪這時卻是止步不前,隻略作停頓便躬身朝著殿門方向一禮,道:“……稟宗主,師劍子已至。”停了片刻,正當師映川心裏思量著待會兒要如何應對之際,就聽見裏麵傳來一個聲音:“……進來罷。”


    那聲音很是磁厚,是悅耳的男性嗓音,不過除此之外,倒也沒有什麽格外特別的地方,千醉雪又施了一禮,正欲退下,然後卻似乎有所察覺地斜了一下視線,正對上師映川的目光,師映川見狀,坦然一笑,千醉雪看到這少年的笑容,心中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排斥,不過他也沒有表現出什麽,隻徑自退下,留師映川獨自一人在這裏。


    師映川抬手整了整衣裳和頭發,他本不須如此,但他身為斷法宗這等名門大派的宗子,就算自己不看重儀容,但在某些場合也必須多多注意,因為這已經不是僅僅代表了他自己,更是代表了他身後的宗門,所以一直等到做好了這一切,讓自己全身上下都顯得整整齊齊,師映川這才翩然走上台階,緩緩推開了足有一丈餘高的殿門。


    當師映川跨進殿中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意外,這並不是說此處豪奢宏偉得出乎他的意料,相反的,這間大殿的布置恰恰是十分簡單,甚至連地麵都並非什麽大理石或者更高級的石料所鋪,而是用了木製的地板,除了看起來堅固耐用之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而且除了一些必要的擺設之外再無別物,整間大殿顯得非常空洞素淨,師映川一邁入這片天地,就聽見風鈴偶爾的輕響,他稍微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發現大殿內沒有像正常那樣垂著或紗或綾的帷幕,取而代之的是淺碧色的青竹細篾簾子,窗下放著幾盆觀賞用的翠竹,為殿中添了幾分春意盎然的感覺,縱然眼下已是初秋時節,但此刻進到這裏,卻隻讓人覺得全身上下都清涼了幾分,有點像是一腳踏入了三月的春天一般,雖然布置簡單得近乎簡陋,沉寂如同靜潭之水,卻又叫人覺得這有些空洞的大殿倒是隱約有幾分世外仙境的味道。


    師映川穿過竹簾,卻見又有一大片的水晶簾垂下,卻是綠色的水晶簾櫳,碧色晃漾,散發著清亮的綠芒,這簾子織得較密,甚至沒法從那小小的縫隙間看清楚裏麵的事物,隻依稀窺見有兩個人似乎正在下棋,師映川想了想,便在水晶簾櫳外麵拱手道:“師映川見過真君。”


    裏麵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劍子進來罷。”隨著語聲,麵前那水晶簾櫳就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拿住,緩緩撩了開來,師映川心中一動,便越過簾櫳走了進去,豈料他剛剛邁入,目光在裏麵下意識地一掃,頓時心中先是一顫一驚,繼而就是狂喜,卻見遠處一張闊大的雲榻上正坐著兩個人,如此看去,一人頭戴黑色通天冠,披一件淺灰色直領對襟大袖衣,式樣顏色都很簡單,唯有前襟袖口與衣擺上的紋飾刺繡處綴了無數細碎珍珠,映映生輝,另一人則是穿著比較少見的左衽交領式大袖長袍,黑色束腰,青碧衣服上有金色的寬邊刺繡和大朵白色雲紋,此人微偏著頭,一頭黑發披落雙肩,從師映川這個角度看去,隻能看見小半張臉,但是隻看那如同山川起伏一般的輪廓,那奇跡一樣的容顏,除了連江樓以外,還能有誰?


    師映川萬萬想不到自家師父會在這裏,他甚至下意識地揉了揉並沒有發花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人仿佛盛開白蓮般的與眾不同之氣,卻決非其他人能有的,必是連江樓無疑了!其實從這裏也能側麵看出真正的武道強者的可怕,師映川從斷法宗來到萬劍山,這一路都是乘坐白雕而行,這飛行與陸地上趕路可是完全不同,千山萬水都視若等閑,根本不需要繞彎路,更沒有阻礙,哪裏是騎馬坐船能相比的,然而連江樓此時卻身在萬劍山,這種速度說是縮地成寸也差不多了,普通人根本無法想象。


    一時間師映川又是疑惑又是驚喜,剛想開口,卻忽然隻覺得耳邊傳來一道若有若無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還不見過真君。”


    這聲音正是連江樓所發,師映川聞言,連忙收拾心情,隻是匆匆又望了連江樓一眼,便不敢多言,向著另一人施禮道:“映川見過東華真君。”這萬劍山曆代劍宗無論在成為宗主之前有什麽名號,隻要一旦接任了宗主之位,就立刻自動被稱為‘東華真君’,就好象斷法宗的大宗正被稱為‘蓮座’一樣,都是一個象征性意義的符號。


    此時連江樓與此間主人麵對麵坐著下棋,兩人看起來都是舉止頗為自然,並沒有什麽前輩與後輩之間應有的分別,隻因按照自古以來武者當中的規矩,像連江樓這樣身份地位的大人物到訪,自動就與當地的最高執掌者同屬平級,因此傅仙跡雖然是連江樓的師父藏無真那一輩的人物,算是連江樓的前輩,但此刻兩人卻是一樣的,不存在什麽前輩後輩之分。


    那人見師映川施禮,便笑道:“不必多禮了,過來坐。”說著,便側了臉看過來,師映川聽了這話,便抬起頭望去,他方才一進來沒有細看,而且心神也都被連江樓吸引過去了,況且傅仙跡也隻是低頭看著棋盤,被頭發擋了臉,根本沒有瞧見對方是什麽模樣,而現在這一看不要緊,立刻就讓師映川微滯當場。


    隻見這位東華真君傅仙跡盤膝坐在雲榻上,一隻手正撚動著手裏的一串碧綠數珠,神情溫和,此人是藏無真那一輩的人,年紀自然比連江樓要大很多,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此時早應該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了,但傅仙跡看起來卻是風采卓絕,長發烏黑,臉上不見半絲皺紋,當真是個麵如冠玉的男子,容儀極美,但這些並不是令師映川呆滯的原因,而是這傅仙跡的容貌,實在是與一個人很像!


    這位萬劍山的宗主白皙的麵龐上鑲嵌著兩隻狹長的眼睛,雙眉直薄,嘴唇紅得有若塗上了濃濃的血漿,這樣的一副麵容,與當年澹台道齊足有六七分相似!


    一時間師映川收斂心神,將震驚之意壓下,轉眼就恢複了正常,不過他心中也已經猜到了,看來這傅仙跡與澹台道齊不但是師兄弟,而且肯定還有血緣關係!這時卻見傅仙跡微笑著示意他過去,麵目神色之間頗為和藹,與澹台道齊倒是大不相同,於是師映川就帶著這樣有點複雜的心思緩緩走了過去,來到了近前。


    連江樓也不言語,隻是繼續拈著指間的棋子,似乎在考慮應該落在哪裏,傅仙跡卻是端詳著麵前的師映川,也不覺心中有些悵然,隻是卻是不肯流露出來,然後點頭道:“確實很像……”師映川聽了這莫名其妙的話,正生出疑惑,傅仙跡卻已將碧綠的數珠掛好,栓在自己的左手上,語氣和煦地道:“這裏沒有外人,不必太拘束。”師映川聽對方如此和氣,更是覺得奇怪,不過他立刻便笑了笑,作出放鬆的樣子,道:“是。”傅仙跡大概是沒想到師映川如此從善如流,眼中不知道為什麽,就掠過了一絲難以摸清的神色,淡笑著看向連江樓,道:“這性子倒不像蓮座,也不像他母親。”


    連江樓聽了,便看了師映川一眼,沒有說什麽,師映川這家夥在人前人後能戴著一張從容的麵具,往往麵不改色,穩坐釣魚台的樣子,但現在隻是被連江樓這麽輕輕一眼掃來,立刻就仿佛被針紮了也似,馬上垂手肅容而立,不過他也有些好奇,於是在偷眼窺了連江樓一下,發現男子並沒有什麽表示之後,便好奇地道:“真君見過我母親?”


    傅仙跡淡淡一笑,眼中掠過一縷惆悵,卻好象並不是針對燕亂雲的,隻道:“見過一次……”說罷,卻抬手一指遠處牆角的一扇多寶格架子,道:“第二層的那隻盒子,你且拿過來。”


    師映川依言走了過去,那多寶格上放著些玉器之類的物品,第二層的地方靠右位置確實有一隻黑色的木盒,師映川拿起盒子,發現並不沉重,想來裏麵放的應該不是什麽珠玉之流,一時他帶了盒子回到原處,呈於傅仙跡麵前,就見傅仙跡微微一笑,道:“你心中想來也有些疑惑,不過你倒不必覺得奇怪,說起來,我與你還有些淵源。”一麵說著,一麵打開盒子,原來裏麵是一個畫軸,傅仙跡將其緩緩展開,隻見那畫上卻是一幅人物圖。


    師映川見狀,就將目光移到了畫卷之上,那是一個臨水梳妝的絕美女子,身邊放著一把長劍,女子坐在水邊,神色淡漠,正用一隻纖纖素手充作梳子,以五指梳理著長發,她容貌也不好形容究竟是怎樣的美法,隻覺風姿孤傲,有若姑射仙子一般,師映川看了這畫上的美人,眼中頓時光芒變幻,心中驚詫之餘不禁瞠目細細而觀,隻因這女子與燕亂雲十分相象,便是與自己現在的模樣也有幾分相似,正沉思這女子與自己有什麽關係之際,卻見傅仙跡以手輕撫著畫卷,說道:“想來你也不會知道,此人便是你外祖母的嫡親姐妹,名喚師赤星,當年曾是我的未婚妻。”這樣說著,縱然是早有準備,此刻也仍然覺得心中微微刺痛。


    原來如此!師映川聽到這句話,頓時心中一震,一時間有些瞠目結舌,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雖然他對自己的親戚們並沒有多少感情,但此時心中卻依舊有點百味雜陳,當下便用心細看那畫上的女子,果然眉目之間與自己很是相像,想必這就是血緣的奇妙,但是不知道怎麽,他越看此女就越覺得似乎有什麽地方讓他覺得熟悉,再認真思考一番之後,突然間腦海當中靈光一閃:是了,這女子通身的氣質,倒是與曾經見過的陰怒蓮如出一轍!想到這裏,師映川不覺便脫口而出:“……我這位長輩,是瑤池仙地之人?”


    “不錯,她的確是瑤池仙地的弟子。”傅仙跡看了師映川一眼,似乎是詫異於師映川怎麽會知道此事,師映川知道對方所想,便道:“曾經與瑤池仙地的一位前輩見過麵,覺得她們兩位給人的感覺很像,因此才有這種猜測……”傅仙跡略略一想,了然道:“你說的應該是陰怒蓮罷,當年她們兩人出自同一個師父門下,確實有些相象。”


    師映川恍然點頭,同時眉心不由得輕輕一挑,脫口問道:“原來我這位姨姥姥竟是真君的未婚妻……卻不知她現在身在何處?”這句話剛一出口,師映川就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傅仙跡說此女‘當年曾是我的未婚妻’,而他又從未成過親,這兩人之間自然就是發生過什麽不好的事情了,要麽是這一對情人反目分手,要麽是這師赤星紅顏薄命,已經不在人世,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自己這麽一問,豈不是戳到別人的痛處?果然,傅仙跡聞聽此言,不禁心中一痛,麵上那種淡然微笑的神色已是微變--即使時光匆匆,即使他如今道心澄澈穩固,即使曆經滄桑,見多了世間百態,可是如此被別人提起那個女子,一顆心卻仍是輕顫了一下,一時間想起往昔之事,以他現在的心境,竟是有些胸口發悶。


    師映川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閉口不言,傅仙跡神情變幻了片刻,這才恢複了正常,終於又平靜下來,他看到師映川麵上那種略帶歉疚的表情,便寬和地笑了笑,道:“無妨,隻是想到一些陳年往事罷了。”口中雖這樣說,終究心頭有些淡淡的苦澀,不過一直都沒有加入進來的連江樓卻在這時淡淡開口道:“……真君,往事不可追,以真君今時今日的境界,莫非還看不透麽。”


    連江樓說著,伸出手去,拿起了桌角上的素色茶杯,放在唇前輕輕啜了一口,此時師映川就在旁邊看著,他發誓連江樓的手是他所見過的無論男女之中的最好看的手,此時握著茶杯之際,雖然是六根手指,但每一根指頭的屈伸姿勢都是妙不可言的,這樣的一隻多了一根手指的手掌不但不顯得畸形,反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美感,師映川看著那根戴著墨玉指環的小指,不由得想到了曾經自己一時淘氣抓住這指頭時,連江樓那令人措手不及的巨大嚇人反應,但是很奇怪,越這麽回憶,師映川就偏偏更想再抓一下自家師父的這根小指。


    師映川這邊胡思亂想之際,傅仙跡卻是淡淡一笑,他一撚自己腕上的那串玉數珠,搖頭笑歎道:“往事不可追……蓮座此話說得自然不錯,不過就好比當年上一代蓮座所修的太上忘情之道,太上縱然忘情,但世間又哪裏有那麽多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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