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的目光連動也不動一下地看著連江樓,仔仔細細地看著,一時間竟是連呼吸也微微屏住了,連江樓身上的寬袍繡滿了日月江海,山川起伏,雙肩寬展好似能扛起天地,更有著仿佛能馱起十萬蒼勁大山的沉穩,肩上圍著一條像是披肩又像圍領的織物,不知道是用什麽飛禽的羽毛織成的,彩繡輝煌,將男子那種隱隱逼人的氣魄越發襯托了出來,此時兩人之間不過一尺左右的距離,師映川的鼻子裏滿滿都是男子身上的味道,很難形容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氣息,並不柔軟香甜,更不是黏膩動人,卻讓人隻覺得絲絲甘冽,悠遠不盡,師映川甚至一時間辨別不出這氣息到底是熟悉還是陌生,他隻知道,這必是男子本身的味道。


    一時師映川心中有很多話想要說,但他卻突然間覺得自己說不出來,隻能全部都悶在胸腔之中,任其左衝右撞,在令人近乎窒息的沉默中劇烈翻湧,在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之間進行轉換,不過在一個微妙的停滯之後,立刻就天衣無縫地糅合在了一起,事實上師映川在這過去的兩年中已經性情改變了許多,曠然無比,很多事情如果想不通,那就索性不去多想,近乎於沒心沒肺,但此時此刻麵對著連江樓,他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對方給人的感覺過於濃冽,那是根本無法回避更無法忽略的。


    一時間師映川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這兩年裏跋涉修行的點點滴滴,各種艱辛與所遇到的危險,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一絲心酸又苦楚的意味,即便是此番修行他有十足的把握會提升自己,將自己打磨得更加符合內心的期望,但就算是這樣,就算是他成功了,但如果沒有親近的人與他分享這種成功的喜悅,如果連江樓沒有一直居住在大光明峰,如果連江樓也和他一樣行蹤不定,那麽他即使現在回來了,卻又要去哪裏尋找這個人?直到這一刻,師映川才深深體會到了‘父母在,不遠遊’這句話當中所包含的真正含義。


    這時連江樓眸色端正,瞳孔中微閃著兩道犀利的精芒,就仿佛是兩道閃電,足以撕裂天空,男子微抬眸光,與少年的眼神一接,頓時那股直刺心底的穿透力便讓師映川心神一震,連江樓看上去大約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與師映川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容顏絲毫不改,麵上神色依舊淡淡,朝師映川看來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沒有什麽明顯波動,就似是全然沒有對自己這個徒弟的回歸產生任何多餘的情緒,隻是十分自然地伸出了一隻手,將手掌無聲地放到了師映川的頭頂,師映川見狀,感覺到頭頂那隻手傳遞過來的溫度,眼睛就不自覺地微微眯了起來,臉上現出一抹極複雜又極懷念的表情,卻終究什麽也沒有說,連江樓亦是靜靜無言,一縷真氣卻已從他的掌心透出,直接鑽入師映川的體內,片刻之後,連江樓忽然收回了手,隨後幾根白皙的手指在師映川頸間某處輕輕一按,幾次呼吸之後就又收了手,直到這時,連江樓端然嚴正的麵孔上才稍微軟化了些許,嘴角扯出的線條也加深了幾分,這時男子終於唇齒微啟,平平淡淡地道:“……不錯!這兩年來,你的修為長進了不少!”


    這就是毫不掩飾的讚許了,說明連江樓很是滿意,這個男人向來賞罰分明,師映川自幼受到的懲罰不在少數,但同樣的,如果他做得很好,那麽連江樓也從來不吝於讚賞,但此時師映川在聽到男子這放在以前定然會讓自己高興半天的評價之後,卻並沒有什麽雀躍的感覺,相反,他跪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呼了出來,眼眶卻是微微紅了,抬起臉來與男子的目光對上,此時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盡數集中在眼前這個男人的臉上,不可剝離,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與事,在一時的混亂之下,無數念頭就好象雨後春筍一般,層出不窮,這些念頭在腦子裏飛速地轉動著,然後歸於寂滅,他本來可以有無數種方式來做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回應,可是當他真的麵對連江樓時,他卻一個字也難以說出來,因此就見師映川緊緊地抿起了嘴唇,一言不發地直挺挺跪著,半晌,師映川才好象是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他伏身深深叩了一個頭,這一刻他不需要刻意地遮掩自己的內心,也完全不需要這樣做,這讓他全心全意地放鬆了自己,啞聲道:“……不肖之徒映川,向師尊請罪!”


    連江樓看著少年這個樣子,麵上表情不變,不過卻是右手伸出去直接捏住了少年的下巴,然後抬起,令師映川不得不看著他,連江樓雙目如電,說道:“當年你已托人帶了口信,說明自己要外出曆練,如此,便不算私自不告而去,而如今你回到宗門,修為亦是大進,既然這般,又何罪之有?堂堂男兒,休要在我麵前做這等婦人忸怩之態,起來!”


    男子低沉純正的嗓音清晰灌入耳中,如同黃鍾大呂一般,這聲音不大,也不甚嚴厲,然而卻令整個大殿內的空氣都微微震蕩起來,宛若驚雷,師映川眼皮一跳,猛地挺直了身體,大聲道:“……是!”話音未落,已迅速站起身來,這時連江樓卻忽然轉過身去,負手淡淡說道:“你師祖的事情原本就與你無關,他求仁得仁,無論結果如何,都是師尊他自己的選擇,即使沒有你,澹台道齊也終會與他相見,做個了結,無非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此事任何人都不會怪你,我也不會,你不必心懷內疚,更不必覺得無顏見我。”


    師映川神色黯然,垂手不語,片刻之後,才幽幽道:“師尊說的意思我其實也是知道的,隻是一想到師祖他……我終究心裏不好受。”連江樓似是不以為意,道:“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環,更何況你師祖雖然並無音信,也未必就是隕落。”男子說到這裏,頓一頓,然後平淡的語氣之中就仿佛多了些什麽:“……這兩年裏,你在外可還順利。”


    師映川的喉頭突然發緊,發澀,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還好。”連江樓背對著師映川,因此隻能看到男子那頎長修高的背影,卻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他說道:“當初我不是沒有辦法可以尋你回來,不過好男兒誌在四方,你既然有心錘煉自己,去追求另一種生活,我自然不會阻攔,如今你既然平安歸來,就是給我的最好答複。”


    這番話聽起來很是平淡,但對於連江樓一貫的性情來說,已是相當罕見,師映川聞言,先是一呆,他抬起眼睛怔怔看著連江樓的背影,緊接著,卻是被這番話引動了情緒,有什麽東西一下子從心間噴薄而出,嘴角微微抽搐著,此時此刻,他看著男子那無比熟悉的背影,突然間便吐出一口濁氣,一手捂住麵孔,失聲痛哭,淚水大滴大滴地從眼窩裏掉出來,仿佛要把這兩年裏的酸甜苦辣統統衝刷幹淨,那一開始還想極力控製住的哽咽聲很快就支離破碎,再不成音,此時連江樓背對著少年,他不需回頭也能夠猜到師映川現在會是什麽樣子,一時間心中微微一波,不過他並沒有出言製止,而是任憑師映川宣泄著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從懷裏掏出手帕,有些粗魯地給自己擦了擦臉,他剛才經過一通痛痛快快的發泄之後,整個人從裏到外都輕鬆了,放下了許多東西,這時就聽連江樓開口道:“……當初即便你不曾主動出去曆練,我也會有所安排,畢竟體驗一下另一種道路,對你有益無害,現在看來,你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力。”


    師映川不言聲,卻是忽然丟棄了那條沾滿了眼淚和鼻涕的手帕,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沒來由地想用一個奇妙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而且這個衝動一旦萌發便不可遏止,讓心髒也不可抑止地蓬勃大跳起來,師映川想也不想,上前一步一把從身後抱住了連江樓,一口氣說道:“……師尊,我好想你!”而這一句話,也仿佛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致使後麵再沒有一個字能說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讓連江樓微微一頓,眼裏倒是瞬間有了情緒起伏之色,師映川如今已經長高了不少,但也還是隻能抱住他的腰而已,不知為何,感覺到腰間被箍上的兩條勻稱手臂,以及後背緊貼上來的溫熱身體,這些就形成了一種說不清楚的體會,令連江樓原本幽利深邃的眼睛此刻變得好似冬日寒江一般,而這時師映川在最初的擁抱之後,口鼻之間就溢出了一聲模糊又恍惚的低語,他似乎是稍稍遲疑了一下,但不管怎樣,到底還是慢慢地堅定地貼緊了,也抱緊了,把自己的額頭緩緩貼在了連江樓的背上。


    那絲幕一般垂在身後的黑發清涼而順滑,被少年的額頭擠壓著,連江樓垂下眼皮,沒有半點兒反應,也捉摸不透他此刻臉上的表情透露出來的究竟是什麽信息,更沒有搭理師映川,隻是靜靜地聽著身後少年口鼻間泄露出來的細微呼吸聲,而這時透過薄薄的衣料,師映川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男子腰腹間那堅硬結實的肌理,健美的身體下蘊涵著巨大的力量,他下意識地用臉蹭了蹭男子出奇順滑的長發,然後又用和剛才一樣的話卻不一樣的口吻又說了第二次:“師尊,我好想你……”


    連江樓感覺到少年的臉正在似若無意地輕蹭著自己的頭發,他不是很習慣這種接觸,不過也談不上反感,唇邊倒是流露出一點弧度來,說道:“……你如今年紀漸長,別在我麵前總做出這等婦人之態,你可聽到了?”說話間,男子唇邊的弧度卻越發地鮮明起來,讓人隱約覺得他也許是在笑,不過師映川當然看不到這些,他有些孩子氣地裝聾作啞,反而把連江樓抱得更緊了,某些連他自己也看不清楚的念頭在腦中閃了閃,讓心髒也有點莫名的浮躁,他狠狠用額頭頂了兩下連江樓的後背,道:“我不,這才剛剛見麵,師尊你就又訓我。”


    這句話一出,彼此之間的氣氛忽然就好象回到了從前一樣,連江樓與師映川他們兩個人之間相處的模式說不清究竟是師徒還是父子,或者是別的什麽,但至少這種感覺最為符合彼此的本心,至於其他的,那反而是微不足道的了,一時連江樓眉毛微展,輕喝道:“……不成體統。”與此同時,師映川隻覺得兩隻臂膀被什麽東西震得一麻,不由自主地鬆開了連江樓的腰,身形不穩地向後退了一步,男子倒是根本不看他,也沒有開口或者轉身,隻是略一停頓,然後就自顧自地向外麵走去,師映川見狀,連忙緊緊跟上。


    這時已是黃昏,兩人出了大殿,便沿著青石路不緊不慢地散步,黃昏時分微風習習,吹動著身上單薄的衣袍,連將樓的眉宇間神情已略微消去了一分銳利,變得鬆弛了一些,顯得多少有點平易近人了,兩人此刻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師映川跟在後麵,不複前時在其他人麵前的從容之色,而是流露出了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少年應該有的姿態,而對於這些,連江樓隻作不知,他並不是一個對徒弟和藹可親的師父,當然,這也隻是表麵上的現象。


    一開始並沒有進入正題,後來又走了一陣,到底還是師映川忍耐不住,率先開了口,他將自己這兩年裏的經曆都一一詳細說了,如此一來,師徒彼此之間雖然不會有言笑晏晏的氛圍,但也顯得隨意了許多,連將樓大部分的時間裏都隻是聽著師映川在滔滔不絕地說話,自己卻並不多言,末了,連將樓忽然停下腳步,轉首去看師映川,師映川被他突如其來的目光當頭罩住,隻覺得那目光森利如神劍出鞘,直指人心,兩人的視線如此一觸,以師映川如今的修為,都還是禁不住本能地斂下了眼簾,不可正視男子的目光,不過他雖然這樣做,卻並沒明白連江樓為什麽這樣看著自己,這與男子一向的差別頗大,但那目光卻依舊透徹人心。


    而這時候連江樓看到師映川低著眼睛,精致的臉蛋被黃昏時的晚霞塗上了一層淡朱色,顯得柔和無比,那兩隻眼睛偏又低垂著,居然就有了幾分怯生生惹人憐愛的錯覺,師映川在他的印象中是個完全與‘嫵媚’二字沒有絲毫關係的小孩子,但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容貌的原因,少年有意無意間總會有讓人眼前一亮的心動之感,連江樓稍稍打量,發現少年雖然還沒有他生母的那種傾世之姿,但眉眼輪廓確實已經長得很像曾經的燕亂雲了。


    這些念頭隻是一閃即逝而已,連江樓的神情氣度也在瞬間就恢複成了師映川最為熟悉的形態,他淡淡掃了一眼師映川,道:“……這兩年的曆練對你而言是一件好事,雖然會吃些苦頭,不過當你因此而得到了很多,提升了很多之後,你就會發現這一段過程雖然艱難些,卻終究是值得的,甚至會從中發現一些樂趣,你當初既然走在了自己的路上,既然選擇了堅持,所以你如今才會見證了你自己的道,也與以前的你有所不同,你的這些變化,讓我感到滿意。”


    說到最後,連江樓的聲音幾近若無,輕淡得迅速就湮沒在微風之中,師映川受到這不輕不重的一記讚許,眼睛不禁就笑得眯了起來,像是彎彎的月牙,這樣一笑之後,他的心情便完全平緩下來,此時就恢複了平常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一直以來都存在心頭的問題就被他拿了出來,師映川微微躊躇了一下,便向連江樓問道:“師尊,我堂兄……”


    師映川的話隻說了個開頭,連江樓就已經眸光一轉,那眼中閃現的犀利光色立刻就好象把少年內外都看得通透,知道自己這個徒弟到底想問什麽,便道:“……兩年前他生了個兒子,取名季平琰。”說著,目光在師映川臉上一掠:“倒是很像你。”師映川的心情有些難以描述,他仰頭看看天邊的晚霞,輕歎道:“師尊,我真的是個很不負責任的父親啊……那是我的兒子,我卻沒有看著他出生,也沒有陪過他,以他現在的年紀,應該會跑會說話了罷。”


    師映川說著,微微閉上了眼睛,他很明白無論有多少看似正當的理由,問題的根源也還是出在自己身上,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對於那個素未謀麵的孩子,他是有所虧欠的……這時連江樓卻道:“既然已經見過了我,如此,現在你可以動身前往萬劍山去看看他們父子二人。”


    師映川聞言睜開眼睛,神色間有些莫名的平靜,說道:“現在我還沒有想好究竟要怎樣去見他們,我要想一想……而且,不知道堂兄會不會不想見我,畢竟當年我突然離開,就連他生下平琰的時候都沒有在他身邊,也許他對我已經很生氣了。”連江樓聽了,並沒有什麽表示,他也不會幹涉小輩們之間的私事,但有一件事他卻是要過問的,便淡淡道:“……你這次回山是帶了那個方梳碧一起回來,可對?”


    師映川聽到連江樓問起,便應道:“是,她現在正在下麵休息。”連江樓沒提到前時少年在桃花穀搶親之事,也沒有提到有關的一切,隻是直接說著:“你要娶這女子為妻?”師映川頓了頓,垂手道:“我打算讓她以後就隨我一起住在白虹宮。”連江樓道:“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然由你自己決定。”說到這裏,連江樓卻看了師映川一眼,淡然道:“……聘則為妻奔為妾,雖然這種迂腐看法不在我輩之人眼中,往往隻能束縛普通人,但前時你與方梳碧所做之事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光彩,日後你二人究竟如何,你自己總須考慮清楚。”


    此間雖是處於封建時代,但女子地位卻並非如何卑微,某些忌諱也不是很多,蓋因之所以有男尊女卑的說法,是由於男女之間的身體素質差異所決定的,社會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人力基礎,男子體力上的優勢使得男子的地位不斷提高,壓倒了女性,除非等到社會生產不再需要體力作為基礎,男女身體素質上的差距不再成為問題,這才有可能實現彼此平等,而如今這個時代雖然還處於躬耕漁樵階段,然而女性由於同樣可以修行習武,並且武功也根本不是粗淺的體力上的鍛煉,因此男女之間身體素質的差異已經被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曆代甚至也不是沒有女性大宗師出現,所以在這樣一個以武為尊的世界上,女子的地位並不是卑微的,對她們的束縛也不多,即使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但女性已經有了很大的自由,方梳碧逃婚與人私奔的舉動雖然被人所詬病,對她有不小的影響,卻也不至於被社會用道德枷鎖一棒子打死,不得翻身。


    師映川聽了這話,一時不禁沉默,但很快他就搖了搖頭,道:“先前桃花穀之事是我莽撞了,但當時情況緊急,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才會出此下策,原本我早一些時候就準備去方家找梳碧,可是很不巧,那時我卻是遇到了意外,實在無法上路,等到後來我可以動身去桃花穀的時候,我還不急,因為梳碧曾經對我說過她的婚期,但沒有想到,方家卻是把婚期提前了,所以陰錯陽差之下,我走到半路才得知她馬上就要成親,我一路趕去,等到了那裏的時候,婚禮已經開始了,除了當場將她帶走,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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