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許久之後,師映川才終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心緒漸漸平息下來,然後他再次做了一個深深的吐吸,這才轉身拉住方梳碧的手,微笑道:“好了,我們到家了。”


    師映川說著,抬手指向東部一座拔地而起,幾乎高聳入雲的巍巍巨峰,輕歎道:“那就是大光明峰,旁邊是白虹山,以後就是你的家。”方梳碧抬頭,眼見那大光明峰有若一柄巨劍直插雲端,周圍雲濤蒸浮,一線白影在山頂盤旋,肆意翱翔,一時間少女直麵這等壯闊景象,不禁心潮澎湃,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師映川微微一笑,帶著方梳碧便沿途上山,一路風景如畫,美不勝收,師映川輕聲解釋道:“梳碧,你和我之間的事情我自己是不能做主的,總要我師父點頭才好,等我稟報過師父,由長輩決定這樁婚事與否,你能理解麽?”方梳碧握緊了少年的手,語氣沉穩道:“映川,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我不在乎什麽婚事,隻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好了,至於其他的事情,並不是那麽重要。”師映川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柔軟,溫言道:“嗯。”


    斷法宗山門外一向都有人巡視,不過兩人一路走來,方梳碧見了不少來來往往的武者,卻並沒有見到有斷法宗的弟子上前來盤問或者阻攔,她心中不免就有些好奇,對師映川道:“我雖然不經常外出走動,但也見過聽過一些門派的規矩很大,有些門派甚至規定不相幹之人經過的話,要繞道而行,也有的規定在一定的範圍內,外人必須下馬卸甲,不得乘車等等,規矩很嚴,怎麽這裏卻好象沒有什麽講究似的?”師映川聽了,不由得莞爾一笑,道:“斷法宗這樣的頂級大宗門,講究的是巍峨大氣,包羅萬象,容納百川,哪裏在乎這些沒用的規矩,反而往往是那些中等宗派倒是條條框框的東西忒多,小家子氣。”


    兩人邊說邊走,後來經過一處亭子,再往前走大概百餘步,忽然就聽見一個聲音道:“……來者何人?斷法宗山門之前,閑人止步,擅入者,就地格殺。”


    方梳碧的反應算是快的了,她雖然之前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在周圍,不過此時她一驚之下,立刻就飛快地將目光向四麵一掃,與此同時,她便突然感覺到有什麽異樣,就好象有好幾雙眼睛在暗處正盯著自己一般,刹那間方梳碧隻覺得周身一熱,這些有若實質的目光就好象帶著溫度一樣,將她完全鎖定,滿滿的盡是凝而不發的壓力,讓她極不舒服,就在這時,卻見一隻手無聲地牽住了少女的手,方梳碧頓時覺得全身一輕,那些目光再也不能對她造成任何影響,隻見身旁的少年淡淡掃了周圍一眼,視線過處,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間從四麵八方一個個人影隨之出現,男女皆有,這些人剛一現身,旋即就將目光釘到了少年的身上,隻因方才對方目光過處,諸人隻覺得氣血微動,不得不自動現身,而更令他們驚疑不定的是,這少年所用的分明是本門手法,而且精微非常,因此其中一名看起來老成些的男子便細細打量了師映川一眼,謹慎道:“不知是哪位峰主座下的高徒?”他這樣問是很正常的,雖然眼前這美貌少年十分眼生,從來沒有見過,但斷法宗門下弟子無數,又怎麽可能都認識呢。


    看著其他人略顯放鬆但又不失戒備的神色,師映川倒是有些感慨:“居然一個也不認識,這兩年裏都換了生麵孔……”他這樣自言自語了一句,忽然間就擺了擺手,問道:“既然是來當值,那麽,你們應該是朱露堂的弟子?”師映川說話時的口氣很是自然,給人的感覺就好象他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樣,但其中又有著不容抗拒的意味,那樣的理所當然,那老成些的男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垂手道:“是!”話音方落,立刻便是猛地一滯,頓時滿麵漲紅,驚覺自己竟然會如此失態,一時間不由地霍然抬頭望去,有些惱羞成怒,暗恨自己在其他人麵前丟了顏麵,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師映川卻忽然向一處方向看去,就在他轉臉而望的同時,一個輕靈的聲音遠遠傳來:“……出了什麽事麽?”


    那聲音雖然傳了過來,但聲音的主人卻還遠,眾人隻遙遙看見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正向這邊走來,一時間根本看不清來人的麵目,隻覺得此人聲音十分悅耳動人,語氣也平和,雖然沒有看清楚麵目,也應該是一位美人無疑,不過這時師映川卻好象麵上的表情微微變化了些許,似乎頓了一下,神色之間就仿佛多了一點什麽,其他人雖然看不清那女子的相貌,但以他師映川的眼力,卻已經把對方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


    很快,那人走得近了,這是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女,衣飾華貴,雪白的耳朵上隻有一邊是戴著耳環的,乃是一串別致的銀鈴,長長地垂下,稍稍一動就發出脆亮的響聲,如墨青絲係成一個清爽馬尾,越發顯得肌膚雪白,這少女五官精致無瑕,雖不見笑容,但眉眼之間並沒有踞傲之色,隻帶一抹若有若無的矜持,不知道為什麽,隻一眼看去,就能夠感覺到她對異性的拒而遠之,此時看著她漸漸走近,那明澈如同秋日清湖的眸子裏帶著淡淡的沉穩,師映川一時間還以為自己是認錯了人,很難將其與記憶中的那個少女聯係在一起,但那依稀熟悉的五官卻還是表明了此女的身份,不是皇皇碧鳥又是誰來?


    如今的皇皇碧鳥已是飛秀峰峰主義女,身份與往昔大不相同,再加上她年紀越長,容貌越發美麗,斷法宗內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時皇皇碧鳥翩然而至,方才離得遠,師映川雖然看出了她是誰,但卻不曾細看,現在對方來到近前,一時細細看去,卻是忍不住有些驚訝,兩年的時間未見,這其中已足夠有了許多變化,而歲月的沉澱更是會把人打磨出來,皇皇碧鳥在從前已是個非常出色的美麗少女,而在兩年後的現在,她整個人顯然有了非常大的改變,這不僅僅是指她的容貌出落得越發美麗,更重要的是如今少女的氣質也變了許多,雖然沒有抹去曾經的天真與單純,然而在某些方麵的變化卻也同樣的明顯。


    那些朱露堂的弟子自然認得皇皇碧鳥,當下都躬身行禮,皇皇碧鳥並不曾開口,她的目光隻微微一掃,便停在了師映川的身上,而師映川也正向她看來,兩人四目相對,皇皇碧鳥心中一動,隻覺得似乎對方給她的感覺有點熟悉,那是個極清逸秀美的少年,有一種猶如雲裏飛鷹一般的氣質,平和,沉靜,還有幾分淡淡的穩重,使得那原本就出類拔萃的外表更是被平添了幾分出塵的豐采,皇皇碧鳥明明是沒有見過此人的,但看著少年那從容無波的秀容,嘴角一絲微微勾起的弧度,皇皇碧鳥就覺得有幾分莫名的熟悉,就好象自己是認識此人的,她正疑惑間,腦海中突然毫無預兆地翻出一個身影,瞬時皇皇碧鳥隻覺得心中大震,眸光立刻緊緊鎖住少年,再也不能移開,她猛地用力抿住嘴唇,想要竭力維持著表麵上的平靜,但她馬上就發現自己無能為力,她做不到!


    “……真的會是他嗎?”皇皇碧鳥怔怔看著對麵那似是熟悉又似是陌生的少年,一時間竟是有些忐忑,有些害怕,兩年的時間說長不算長,說短也不算短,足以改變很多事情,也可以改變人,但是皇皇碧鳥心中卻始終存在著一個身影,那個人曾經讓她充滿了期待,‘師映川’這三個字也一直以來都盤旋在她心頭,但在後來得知對方與他人有了牽扯的時候,就給她帶來了迷茫甚至無望,然而此刻看著麵前這個容貌與印象中截然不同,並且有著雍容不驚氣度的美貌少年,皇皇碧鳥很難將對方與那個從兩年前就再無消息的少年對上號去,看起來此人是師映川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看著少年精致的麵容,皇皇碧鳥心中卻還是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熟悉感。


    便在此時,正猶疑著的皇皇碧鳥忽然就看見對麵的少年向著自己淡淡一笑,說道:“……碧鳥,好久不見了。”皇皇碧鳥全身猛地一震,此時細碎的日光灑落在身上,將少年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反射出來的微芒把那臉龐耀得朦朧起來,似乎將輪廓都模糊了,令人看得微微眩目,皇皇碧鳥聽著這句話,這種語氣,窈窕的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雖然其他人幾乎難以察覺,可她自己知道自己顫得有多麽厲害,就在這時,她突然就感覺到一絲濕潤的熱意迅速漫上了眼睛,她趕緊偏轉目光,強行將這眼中的濕意逼下去,沒有讓任何人看到她眼角處一閃而逝的晶瑩,如此之後,她這才拚命克製著自己,讓自己看起來不會很失態,比較自然,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再次抬眸看向對麵,語未出,眼已酸,低低道:“……是映川嗎?”


    “是我。”師映川點頭回應,他心思何等敏銳,方才並不是沒有察覺到皇皇碧鳥那一係列的變化,他知道這是為什麽,也明白少女的心意,但他卻選擇了故作不知,他看到皇皇碧鳥美麗的臉上神情微妙,似乎在調整著自己的心情,然後緊接著,就聽皇皇碧鳥極慢極慢地開了口,唇角牽出一絲帶著苦澀之意的笑容,道:“兩年了,你怎麽才回來……!”


    這聲音如此柔和,也如此幽怨淡淡,令人聞之不覺一震,一旁的方梳碧聽到這絕非關係普通的人之間會有的關切之語,頓時心中波動,一絲莫名的感覺迅速地湧上了心頭,她靜靜審視著皇皇碧鳥,雖然不知道這個與自己年紀似乎差不多的美麗少女究竟是什麽人,但身為女性的本能卻讓她直覺地發現了這少女與師映川之間的不尋常,情不自禁地就多打量了對方一眼,看著少女精致的眉眼,得體合意的儀態,一時間便感覺到對方有一種嫻靜明麗之態,而這時皇皇碧鳥也同樣注意到了方梳碧,這是個充滿清靈之氣的少女,五官秀麗,淡青色的衫子,淡青色的長裙,瀑布般的青絲挽了一個簡單的髻,整個人幹幹淨淨的,姿容雖然不算十分出眾,不彰不顯,卻又在無形之中透出一股讓人心情愉悅的氣息,皇皇碧鳥將方梳碧的樣子看了個清楚,心中下意識地有些意外,難道這就是讓師映川直闖桃花穀,從婚禮現場搶走的女子麽?雖然是一個美麗少女,但卻絕不是什麽傾城絕色,姿容並不如何出彩。


    思及至此,皇皇碧鳥依稀低垂了眼瞼,長長的睫毛掩住了明眸中的波動,心中五味雜陳,這時就聽師映川道:“這是方梳碧……梳碧,這是我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皇皇碧鳥。”與此同時,師映川已十分自然地牽住了方梳碧的手,似乎在暗示著什麽,也是委婉地表明了某種立場,方梳碧見狀,白皙如玉的麵孔上頓時就浮出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心中的那點陰雲登時便消散開去,皇皇碧鳥卻是心中一涼,雖然她掩飾得很好,但臉上卻還是閃現出片刻的蕭索酸痛之色,不過她如今畢竟已不是當年的單純少女,幾乎是刹那之間就已經清醒過來,客氣地說道:“方姑娘好。”方梳碧亦是斂衽為禮:“碧鳥姑娘好。”


    朱露堂的那幾名弟子從頭到尾目睹了這一幕,已經猜到了那美貌少年的身份,心中震驚之餘,麵上的神色已經變得極為恭謹起來,師映川向皇皇碧鳥點一點頭,微笑道:“我現在要去拜見師父,下回有時間再聊罷。”皇皇碧鳥聽了,一時間目光明顯變得黯淡下去,不過在看到師映川麵上有若春風般的微笑時,她的表情又迅速調整了下來,最終隻是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啊,你才回來,正應該去見蓮座才是。”


    三人就此分別,師映川帶著方梳碧漸行漸遠,兩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遠處,唯剩皇皇碧鳥衣袂當風,靜靜遙望二人消失的方向,麵上神情似喜似悲。


    跨入山門之後,師映川便施展身法,攜著方梳碧朝大光明峰方向而去,以他如今的修為,即使帶著一個成年人,到了大光明峰範圍內的時候也並沒有用上太多時間。


    當夕陽半下之際,師映川已站在了一處大殿之中,這時殿外微風習習,師映川看著周圍那些熟悉的擺設,隻覺得這裏原本早已看慣了的事物都變得如此可愛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鼻中便湧入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這不是什麽熏香,而是外麵的花木清香,潔淨不染一塵,再純粹自然不過,此時這些滿眼所見的東西,一切的一切,都讓師映川隱隱有了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與之相比,過往兩年裏的那些經曆,那些艱辛的,輕鬆的,所有的所有都開始變得逐漸遙遠,好似一場長長的夢,而現在,就是夢醒之後,就是人間。


    如此一想,不知道為什麽,師映川忽然間就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他不禁搖了搖頭,就那麽幹脆席地而坐,坐在了光滑冰涼的地麵上,一隻手支在下頜上,看著殿外鬱鬱蔥蔥的花木,還有那被夕陽逐漸染紅的天空,安靜地發著呆,或者說是等待。


    等了一會兒,師映川忽然又站了起來,大殿中間有一處挖開的池子,做成一個圓形的魚池,裏養著一些珍奇的魚種,周圍栽著一圈花草,別有一番幽靜出塵之感,師映川來到池子邊上,池水清澈無比,藍幽幽的,就好象鏡子一樣,師映川低頭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水中映出來的人影,那映出來的形象十分清晰,師映川下意識地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臉龐,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頓時湧上心頭,他看著水中似那張秀色豐逸的麵孔,心中泛起絲絲強莫名的味道,在回到斷法宗之前,他並沒有想太多,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回來,他也沒有不回來的理由,但是當此刻真的回到了大光明峰,站到了大日宮裏,那些一直以來都沒有認真考慮過,或者說不願深想的問題,此時就統統翻了上來,自己在兩年前離開宗門流浪天下,雖然別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於他而言是完全不屑一顧的,但師尊連江樓呢,對於自己這個消失兩年現在又突然出現的弟子,或者說兒子,這個男人又會怎麽想?


    師映川心裏亂糟糟的,他現在已經深刻地了解到‘近鄉情更怯’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他看著自己在水麵上的影子,與原先那不起眼的相貌相比,這張與從前幾乎有了翻天覆地變化的麵孔才更像是連江樓那種男子的骨肉所應該有的模樣,即便是最親近的人,也很難認出這張臉的主人會是當年的師映川。


    一時間師映川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然而就在這時,大殿門口卻多出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任何預兆,也完全沒有半點聲息,就這麽突兀卻又無比自然地出現,以師映川的修為,其實是不能有所察覺的,但是偏偏不知道為什麽,師映川卻仿佛冥冥之中心有所感,忽然就轉身向後,於是視野之內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個身影。


    那裏正有一個人影朝這邊走過來,由於背對著光線的緣故,師映川沒能馬上看清那人的麵孔,但是他的心髒卻在一瞬間劇烈地狂跳起來,幾乎快要脹裂了胸膛,大殿中的光線並不如何明亮,師映川用力瞧去,就見那人步履平緩而來,寬袍大袖,容色如昔,麵上的神情也還是淡漠犀利一片,看起來鐵石心腸,而且他神色雖然淡漠,整個人卻是威勢凜然,目光隻是淡淡一轉之間,就令人生出不能不敬畏的感覺,師映川見了這男子,心中便是巨震如山巒綿連崩塌,他的嘴唇顫顫翕動了幾下,終於重重地吐出了兩個字:“……師尊!”


    話音方落,師映川已是推金山倒玉柱地端然拜了下去,行了一個大禮,這世間當得他這一稱呼的,也隻有這個男子,大日宮之主連江樓,時隔兩年,連江樓看起來沒有絲毫變化,眸光依然好似霜刃般鋒利生寒,他看著師映川,那雙漆黑的眼睛裏仿佛正閃動著兩道犀利的精芒,有一種無上的威嚴之感,師映川現在的樣子基本上已經找不到從前的痕跡,但連江樓卻好象完全沒有驚訝似的,毫無反應,師映川在這一刻或許是激動,或許是忐忑,也或許是敬畏的緣故,總之少年的臉上‘刷’地一下就湧出了兩抹濃濃的紅暈,倒是給秀逸的麵容平添了幾分麗色,他在見到連江樓之前,其實已經不知道究竟在心中反複想象了多少種兩人見麵之後的情形,然而如今事到臨頭,師映川卻發現自己的腦子裏已經完全空白一片,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不知道應該做什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


    所以他跪在地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連江樓,看著男人走過來,然後止步在他麵前,此時此刻,連江樓的臉上沒有半分符合師映川想象中的變化,男人隻是很自然地低頭看著他,眼神平和極了,就好象他們之間不是兩年未見,而是剛剛才分開一會兒,然後師映川就看見連江樓的嘴角似有若無地微微一扯,實在不知道究竟是在笑還是別的什麽意思,但就是這樣的一點神情變化,這樣仿佛發自本心的真實反應,立刻就讓師映川把所有東西都忘了個幹幹淨淨,他看著連江樓的這個表情,一時間竟是連呼吸也微微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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