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日宮出來時,已是天色近晚,師映川回到自己山上,想了想,倒沒有直接回白虹宮,而是去了左優曇住的地方。


    四下微風徐徐,左優曇所居之處乃是一片環境十分清淨的所在,一條石徑蜿蜒而前,青石鋪成的小徑上零星落著樹葉和花瓣,一旁的花圃內有一畦白菊,一陣風吹過,空氣中都是淡淡的草木清香。


    一時師映川走過小道,忽覺眼前一亮,隻見廊下一個青衫少年正手扶一口四合如意大缸的缸沿,看那缸裏養的魚,手裏拿著魚食往裏麵撒,腰間束一條黑色絲絛,係著一塊美玉,如瀑青絲用發帶紮在背後,雪白的臉頰上赫然一道長長的傷痕,卻掩不去那傾城容光,就是鐵石人見了也難免動心,少年勝雪的肌膚上有一抹健康的淡淡紅暈,顯然日子過得還不錯。


    此時左優曇也已經看見了師映川,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複雜之色,他眼下打扮簡單,隻有衣擺和袖邊上麵淡淡繡著些花紋,不見奢華,但他畢竟是當了多年的太子,舉手投足之間就是常人難及的氣質,哪怕是身著粗衣木簪,也掩不住自身風華。


    左優曇無聲走來,既而深深一禮,道:“我已經聽人說了,先前劍子去了碧麟峰,將真傳弟子常羅破去修為,自此成為廢人……多謝。”師映川伸手虛扶他一把,有點無所謂地道:“怎麽說你也是我白虹宮的人,那常羅敢動你,不就是在打我的臉麽,我若不立刻反擊回去,旁人還以為我年幼可欺,以後說不定什麽阿貓阿狗都敢來試探我的底線了。”


    左優曇聽了,不禁一笑,他如此笑來,頓時就仿佛照亮了周圍,當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了,師映川見了這場景,心中暗歎果然是禍水級別的美人,倒也難怪那常羅色令智昏。想到這裏,麵上並不顯,左優曇卻道:“起風了,還是進屋說話罷。”


    兩人進了房中,來到一間小廳,這裏陳設素雅不失大方,頗有韻味,牆角擺了幾盆時令花卉,香氣沁人心脾,師映川在正中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了,左優曇親自倒茶奉上,師映川看了看他臉上的那道劍傷,說道:“我叫你去取的九華膏你可是取回來了麽?這麽一張好看的臉,若是有了瑕疵就很可惜了。”


    “……已經取來了。”左優曇說道,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撩衣擺,單膝拜下,沉聲道:“我想拜入斷法宗,請劍子成全。”


    “哦?”師映川微微一笑,卻似乎並不意外的樣子,左優曇目色深沉,美麗的麵容上凝著一層冷霜,那是不甘不平的強烈意念:“我不想以後再發生這種事情……我的力量很弱,我想要強大起來,至少不會再被人欺淩,差點連性命都保不住!”


    “這件事倒沒什麽,無非是我一句話的問題,隻是你卻要清楚一件事情,想要強大自身,那就隻有靠你自己,別人都幫不了你什麽。”師映川單手前扶,示意左優曇起來,他笑道:“好了,不愉快的事情都過去了,既然要拜入我斷法宗,明日我自會差人帶你去秀事堂記名。”


    ……


    兩年後。


    時值春分,空氣中尚有一絲料峭之意,夜色迷茫中,水麵煙波浩淼,無數畫舫往來其上,燈光將水麵照得光流影動。


    “……卻說三個月前那大青山一戰,少年劍子力斬六如秀士康人傑,當時那康--”


    “師兄,這段你已經說了多少遍了,我知道你當時也在場,但是你也不必總拿出來翻來覆去地說罷?我的耳朵都已經聽出繭了……”


    岸邊遊人如織,兩個打扮相似的少年一同走著,因為年輕,眉宇之間都是神采飛揚,絲毫沒有什麽煩惱之色,此刻那年紀稍大的一個少年微惱道:“你知道什麽,若你親眼瞧見了,才知道人家的本事,那師劍子十歲下山入世,至今已有兩年,這兩年中闖下偌大名頭,我原本還不服氣,隻想他那點年紀,哪怕真是絕世天才,本事也應該有限,直到那日在大青山見了他兩人一戰,才算是真服氣了。”


    另一個少年眼中流露出羨慕之色,道:“人家是大宗門出身,豈是我們這樣的小門小派能比的?若我也有那等際遇,說不定成就也不在他之下……”


    兩人正說著,遠處的水麵上卻遠遠駛來一條小舟,舟身極小,最多可容兩人,此時一名清秀少年站在舟上,水間明滅的光影中,但見少年體態修長,容貌微微清秀,膚色略有些深,穿一身尋常青衣,雖然隻是普通棉布,但做工十分精良,一頭黑發出奇地柔順油亮,被紮成一束披在身後,黑得幾乎與夜色融合在一起。


    那少年腰間佩著一把青色寶劍,腰帶上別著一根淡黃竹簫,年紀大概有十二三歲的模樣,不會再大了,整個人並沒有什麽奇特之處,但詭異的是,他所在的這條小舟除他之外,再無旁人,然而此時這舟卻仿佛被人駕駛著一般,在水麵上前行自若,普通人見此情景,隻怕是以為自己眼花,但若是有見識的武者看到這一幕,便知這少年是將內力自足下透出,催動小舟在水中而行,這等手段,決不是一般武者能夠具備的。


    這少年便是師映川。此時星河搖曳,明月皎白,師映川麵色柔靜如水,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信上字跡娟秀,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師映川麵帶笑容地將上麵的內容又看了一遍,神情溫柔,看罷,這才把信收進懷中,他取下腰間的淡黃竹簫,將簫湊近口唇,緩緩吹奏起來。


    一縷若有若無的簫音從水麵上擴散開來,那是歡快詳和的曲調,讓人仿佛看到一對少男少女牽手嬉笑,但凡聽到之人,往往情不自禁地就在嘴角生出笑容,想到許多甚至已經封閉起來的溫柔往事,簫聲仿佛打開了記憶的閘門,綿綿密密,使人心神不能自己。


    漸漸的,簫聲漸變,多了幾許惆悵,幾許無奈,水上往來畫舫中人聽到此處,心中不由得生出淡淡的惆悵之意,此時此刻,原本喧鬧的水麵上已經一片靜默,隻餘下一縷簫聲悠悠不絕,到最後,曲調淒迷低徊,牽動無限情腸,宛若午夜夢回,再往後,簫音消去,隻見明月如舊,水波依依,有人幽幽回過神來,忽然發現麵上濕冷一片,下意識地抬手一摸,才知自己不知何時已然滿臉是淚。


    而此時師映川所在的小舟已經遠去,他放下竹簫,長長舒出一口氣,其實他在音律之上並不是有極高的天賦,方才之所以能夠牽動人心,並非是因為技藝多麽精湛,而是他在其中不由自主地施展了‘移心音殺’這等絕學,可以輕易撼動人心,好在他吹奏之際並沒有完全沉下心神,控製得當,否則方才隻怕已有普通人抵抗不住,心魂混亂壞了神智,甚至致死。


    師映川摸一摸懷中的信,嘴角帶笑,他曾經決定在方梳碧十八歲時去桃花穀接她,但並不會立刻就與她成親,隻因連江樓早已有過告誡,自己所修習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陽,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決不可破身,否則一生成就有限,師映川自然牢記在心,但就連他師尊連江樓也沒曾想到,他居然會在十二歲時就已凝真抱元,而這還是上個月剛剛發生的事……


    想到這裏,師映川麵帶笑容,想來等到方梳碧十八歲時,兩人結為眷侶會是一個好主意……一時間師映川身心俱暢,以內力馭舟,足下一葉輕舟順流而去,速度極快,微微月光下,一人一舟很快遠去。


    此時某處煙波浩淼的水麵上,一個黑影風馳電掣般飛掠而過,轉眼間就跨越出一大段的距離,幾如追風逐日一般,黑影正奔馳間,卻忽聽一個聲音嘶啞道:“師尊,我決不如此,師尊……”


    黑影身形一頓,突然足下一點一躍,便飛身落在了水麵一塊嶙峋荒礁上,夜色中,此人麵容冷硬俊朗,肌膚卻猶如嬰兒般白嫩,黑發從兩鬢垂下,此刻他懷中抱著一個人,那人眉心之間有一顆殷紅圓印,容顏精致如畫,年紀大概十八`九歲,不會超過二十,卻是山海大獄二公子季玄嬰。


    眼下季玄嬰眉心之間的圓印紅得簡直像是要滴血,他呼吸急促,麵色潮紅,似乎正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汗水已經把後背都打濕了,沈太滄見愛徒如此,眼中閃過厲色:“六陽老鬼修煉邪功,居然想用采補之術盜取你的功力,助他突破,若不是急於救你,為師必讓他受盡酷刑之後再碎屍萬段,又豈會隻是一劍刺死這般便宜他!”


    季玄嬰此時已經壓製不住體內洶湧的欲`望,慘然一笑,啞聲道:“是我一時大意,中了他的詭計,若非師尊恰巧有事回來,我已遭了毒手……師尊,我不要你找人救我,我寧可就此死了……我不願……”


    “糊塗!”沈太滄低喝一聲,斥道:“你所中之毒乃是六陽老鬼的歡情散,半個時辰之內若是……則必死無疑,你年紀輕輕,有大好前途,豈可這樣輕易放棄性命?”


    “難道師尊要我像個女人一樣承歡於男子身下?與其如此,我寧可死……”季玄嬰死死咬牙,他已經很難控製自己,身體強烈的衝動令他苦楚難當,眉間的印記已經紅得觸目驚心,沈太滄怒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區區臉麵,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他起身而躍,再次奔馳在水上,季玄嬰在他懷中低啞道:“這裏荒涼得緊,哪有什麽人……師尊,算了……”說到這裏,已是神智昏沉,雙眼迷蒙,再說不出話來。


    沈太滄臉色冰冷,聞言表情變了變,心中卻已做出了決斷,若是再找不到一個男子,那便自己來救季玄嬰就是了!雖然師徒之間感情深厚,幾若父子,若行此下策實在與亂`倫無異,但他又豈能眼睜睜看著徒兒死去?與性命相比,其他的也就顧不得了!


    正心中天人交戰之際,忽見遠處一葉輕舟翩然而來,沈太滄眼中頓時精芒一閃,他目力驚人,已看清了那舟上是一個青衣少年,雖然容貌青澀,顯然是年紀不大,但是見那身材修長勻稱,已不是孩童幼小的模樣,想必……想到這裏,沈太滄一手抱緊季玄嬰,猛然間飛身向小舟疾掠而去。


    師映川正駕舟順水而行,忽然卻見前方一道黑影閃電般而來,他眉頭一皺,心中頓時警惕起來,一手按住了劍柄,也就是在此時,那黑影突然低嘯一聲,隨之而來的,便是水麵上突然炸開的水幕,鋪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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