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跨進客棧的男孩生得唇紅齒白,卻是那位九皇子晏狄童,師映川見了,心中略覺詫異,忽然卻見晏狄童加快了腳步走了過來,拱手就是一禮,脆生生地道:“狄童昨天莽撞,二哥已經教訓過了,今日特地來給劍子賠禮。”


    他小小的一個人,言行舉止卻是有板有眼,果然是帝王家那等所在才能耳濡目染出來的,師映川心想若我當真是個十歲孩子,隻怕還遠不如這皇子呢,當下笑了笑,把手裏剩的小半個包子吞了,這才說道:“小事而已。”


    師映川反應淡淡,晏狄童卻甜甜笑道:“除了這個,還有一件要緊事哩。”小臉上一片天真之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麵前這個比起自己也大不了幾歲的男孩:“二哥說劍子武藝不凡,我便想著能拜師學藝才好,所以今天就早早來了。”


    師映川聽了,先是一怔,隨即就輕輕嗤笑一聲,說道:“我自己才幾歲的人,倒能收徒弟了?還是另請高明罷。”嘴上說著,心裏卻想:“白緣師兄乃是金山公主之子,說起來,也算是這小子的表兄,若是太冷淡不客氣了,師兄臉上倒不好看。”


    晏狄童卻毫不氣餒,仍是天真笑道:“我小時候就給宮裏的供奉瞧過的,說我資質還好,並不差。”師映川心中暗笑,這‘還好’‘並不差’的意思可就多了,若是這小皇子根骨當真好到一定程度,就好象當初白緣一樣,那還不早就送進斷法宗了?再憑白緣的一點香火情分,做個真傳弟子甚至拜在哪個峰主座下,也十分容易,所以想來這‘還好’的意思大概是說進宗門的水準是肯定夠了,但一個皇子,如果隻做個普通弟子,那還不如不去。


    因此師映川隻是伸出手,輕輕搭上晏狄童的手腕,開始摸骨探察,這小皇子腕上戴著兩個十香軟玉福壽鐲子,一碰就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之聲,沒一會兒,師映川縮回手,嘿嘿一笑,道:“看來那供奉說得不錯,這資質拜入宗門倒是夠了。”說著,拿了一個肉包子咬了一口:“不過我跟在師尊身邊不過三年而已,隻怕再過個十年八年的,師尊也未必會給我開始收徒的資格,而我宗派裏的規矩,若是有人擅自將本門心法武功傳授給外人,立刻門規處置。”


    師映川見晏狄童嘴唇一動,似乎要說些什麽,便一擺手阻了對方的話頭,微微笑道:“莫非九皇子是要我拚著違反門規也要收你為徒麽?我若是在不得師尊允許的情況下就收你教你,到時候我師尊隻怕就要親手廢了我的修為,若是再嚴厲一些,那就幹脆要關押在舍身崖一直到死,九皇子覺得我可會為了你,去冒這樣的風險?……不過如果隻是想拜入斷法宗的話,那我倒是可以引薦一二。”


    師映川說話時臉上帶笑,語氣當中卻沒有絲毫的感情意味,晏狄童畢竟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再怎麽心思深沉也有限,眼下被當麵不容置疑地拒絕,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其實他拜師隻是一個說頭,真正的目的是想以此替他二哥晏勾辰與師映川搭上關係,以後徐徐圖之,昨夜晏勾辰後來細細地向他說了師映川這劍子身份究竟意味著什麽,於是這九皇子回宮之後自己想了半天,到底是孩子心性,今早便幹脆瞞著晏勾辰來見師映川。


    隻可惜這小皇子今天注定要碰釘子,師映川哪裏肯卷進什麽麻煩裏麵,尤其是皇位啊奪嫡啊陰謀啊什麽的,最討厭了……他三言兩語就打發了這早熟的九皇子,回房把東西一收拾,結算了房錢之後就立刻離開了客棧,離開搖光城前他把打劫來的東西統統換成了便於攜帶的銀票,隻留了些碎銀子,這才悠哉悠哉地鑽進馬車,叫車夫上路。


    馬車又走了一天,師映川在車廂裏閑著無聊,便寫了一封家書,卻不料中午的時候車轅竟壞了,沒奈何師映川隻得下了車,他把拉車的兩匹馬解下給了車夫一匹,然後摸了一錠銀子並那封信一起交給對方,吩咐這中年漢子快馬把信送到斷法宗,叫人傳到大光明峰,到時候還會有人打賞,那車夫喜滋滋地接了銀子和信揣進懷裏,沒口子地答應著,師映川這才跨上另一匹馬,獨自上路去了。


    ……


    大光明峰上有大日宮。


    白石甬路兩旁各有一排粗如兩人合抱、高達數丈的雪白高柱,一根根徑直排列到底,幾乎一眼望不到邊,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根,男子一襲玉色長袍拾階而下,長長的袍擺拖曳於身後,無聲披散在地,上麵繡滿了鳥獸,活靈活現,靴底纖塵不染。


    當空玉磬之聲悠悠,滿山上下人等皆匍匐於地,密密麻麻,男子走過此處,不知多久,來到一片茂密的紫色竹海中,這裏涼風習習,紫色的竹子映滿了眼簾,仿佛沒有盡頭一般,說不盡地浩淼清麗,男子手中一柄和光同塵顯露,隨手淡淡一挽,竹海之中,突然劍氣衝天。


    半晌,有人踏入竹林,青年衣著整潔,發髻上隻挽了一根青色簪子,手裏卻拿著一封信,近前道:“……蓮座,有劍子傳回來的信。”


    男子似乎略略有些意外,伸手接了信,打開一看,隻見上麵的字跡龍飛鳳舞:哈哈,師尊,徒弟想你了,你想我了沒有?哎,別說沒有啊,我知道你一向口是心非的……嘿嘿,看見我的家書你是不是很感動?我現在正在去桃花穀的路上,都說‘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這話一點沒錯啊,我的盤纏丟了,還要靠打劫來吃飯,那個桃花穀還挺遠的,估計得走一段日子了……話說師尊你年紀也不小了,好象也應該給我找個師母了罷?哎呀,桃花穀,桃花穀,讓我去那裏取一枝桃花回來,莫不是那裏有師尊的相好?哈哈,開個玩笑,師尊你不會生氣的是罷?真的不會罷?……


    信上羅羅嗦嗦的全是滿篇廢話,男子看罷,淡淡道:“……油滑東西。”卻沒有什麽不耐煩的樣子,一旁白緣笑了起來,他雖然沒有看那信上的內容,但以他對師映川的了解,卻也猜得到上麵寫的大概會是些什麽,此時不知何處湧來一陣風,撩起了男子的黑發,頓時三千青絲紛紛揚揚。


    ……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多少男子漢,一怒為紅顏,多少同林鳥,已成分飛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戀,愛人不見了,向誰去喊冤……”


    路上一人一騎,男孩騎在馬背上,一手牽韁,一手拿著劍扛在肩頭,劍上挑著一個小包袱,搖頭晃腦地悠閑哼著歌,這柄別花春水已經被他弄了一個細長的黑色布套裝著,看起來再不顯眼。


    “此去桃花穀還有一段路程,已經不太遠了,等到了地方摘了師父要的桃花,就可以打道回府,說實在的,離開斷法宗這些日子,還真的是有點想念師父和師兄了……嗯,還有皇皇碧鳥那個小丫頭,等回去的時候給她捎幾盒胭脂,畢竟小丫頭也已經到了愛美的年紀了……”師映川正盤算著,遠處的大道上卻踉踉蹌蹌地奔來一個身影,這人看見前方的一人一馬,頓時眼睛微微一亮,腳下強撐著掠了過去,搭手就是一掌:“……小子,下來!”隻看此人動作,分明是要把師映川打下馬背,將馬匹搶來,師映川眉頭一挑,哪裏會對這種人客氣,當即右腳驟然踢出,罵道:“哪裏來的不開眼蠢賊,敢搶小爺的馬!”


    這一腳看似簡單,卻無聲無息一般,正中那人胸口,頓時將此人踢得噴出一口鮮血,倒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竟是暈了過去,原本這人決不至於如此不濟,隻是他如今身受重傷,無非是勉強支撐著而已,再加上他見師映川不過是個孩子,自然就輕視起來,沒有什麽防備,卻不知這位小爺其實是個煞星,他如此托大起來,自然就是被一腳踢暈的下場。


    師映川見這人昏迷在地,想了想便跳下馬來,嘿嘿一笑:“想搶馬?我先搶了你再說……有來有往嘛!”當即利索無比地摸遍了此人全身,收獲銀票和銀子若幹,外加一隻巴掌大小的白玉盒,既然用這種質地不賴的盒子收藏起來,那裏麵肯定就不是什麽不入流的貨色了,師映川打開一看,裏麵卻是一棵朱紅色的小草,散發出極淡的酸氣,師映川見了,頓時驚訝道:“陰九燭?”


    這東西可是了不得,向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環,有醫中聖手或許可以治百病,但若是對那等因為身體機理衰老而走向死亡的人卻是沒有什麽有效辦法的,但陰九燭卻是不同,若是一個老邁將死之人服下此物,就能硬生生地再延續大約十年生機,因此這陰九燭的珍貴之處在某種意義上還超出斷法宗的造化玉露許多,師映川也是曾經在大光明峰的古籍上看過,這才認了出來,當下不禁欣喜若狂,他一向信奉‘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這個原則,立刻就麻利地把東西收起來,想了想,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厲色,看向地上昏迷的那人,這陰九燭如此貴重,此人若是失去,以後不知會帶來多少麻煩,況且就方才之事看來,這也絕對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師映川躊躇片刻,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一道劍氣彈出,割斷了此人的咽喉,這才重新跨上馬背,就此揚長而去。


    師映川又做了一次洗劫的沒本錢勾當,而且竟然從中得了一株珍貴之極的陰九燭,心情一時大好,他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便打馬加快了速度,準備找個地方落腳,可惜一直走到夜幕漸漸降臨也沒看見有什麽可供歇息的荒廟野店之類,沒奈何,師映川隻得草草在一條溪畔下馬,燃起了一堆篝火,又去順手打了兩隻兔子,架起一隻來烤,另一隻則留著明天早上再吃。


    從火堆上漸漸有香氣飄散開來,兔肉被烤得吱吱冒油,師映川仔細轉動著樹枝,把肉烤得火候更好一些,未幾,師映川撕下一條野兔後腿,津津有味地開始吃了起來,渴了就喝點溪水,沒一會兒,一隻兔子進肚,全身舒坦,師映川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就在篝火前開始打坐。


    夜色如水,不時有飛鳥驚起,撲棱棱不知飛到了哪裏,師映川盤膝坐著,忽然間卻倏地睜開了眼睛,暗自警覺起來,很快,遠處林中現出了一個身影,朝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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