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再幸從斥候口中得知東齊將近四萬大軍,以及數不清的運糧車隊在襄平城外十裏外紮營的時候,徐子東已經帶著謝燮,屈狐仝,周武陵,張盼以及三千背糧民夫現身城外,


    北地不比江南富庶之地,動輒十數萬大軍行動還可保證糧草無憂。


    為了保證這次計劃順利,徐子東忍痛割愛,劃撥五千餘戰馬交予李正歡,到得現在,這五千戰馬終於可以回到徐子東麾下。


    別小看這五千匹馬,它們能運送的糧食比起一萬五千民夫背來的糧食還多。


    人負六鬥,馬馱一石五鬥,關鍵是人要吃糧,馬吃草便成,裏外裏算下來,用馬比用人劃算。


    為這一戰,兩遼道節度使幾乎征用上馬關及其周圍地區所有的馬匹,驢子,外加四萬民夫,才將足夠十萬人吃上三個月的糧草運送到位。


    襄平城門緊閉,五人拍馬來到城門正下方,徐子東清了清嗓子,大喝道:“大齊鎮北將軍徐子東,奉陛下之命前來為北周送糧,還請打開城門,放我等入城。”


    剛剛趕到城門的程再幸聽到這中氣十足的喝聲,急忙自城牆上向下張望,先是看到下方五人,接著便看到遠處不曾披甲執銳,人人背負大包的三千人。


    程再幸很是困惑,譚山嶽撤軍之後,東齊和北周好幾個月沒有交際,今日突然讓人送來糧食,還是那連立奇功的徐子東,這是什麽緣故?


    聞聽是來送糧,與程再幸同來的姬存源目露精光,大喜道:“快,開城門,請徐將軍進城。”


    小校聞命卻是不敢行動,目光看向程再幸,等著他下令,程再幸在北周的威勢可見一斑。


    相比起姬存源的喜悅,老將軍想的更多,當即勸道:“王爺,徐子東凶名日盛,虎牢詐降一事天下皆知,實為凶狠狡詐的陰險小人。斥候密報有四萬大軍在外,單為送糧而來絕對要不到這麽多人馬,萬不可放這幾千人入城,謹防有詐。”


    姬存源頓覺有理,“那按程將軍的意思,該如何?”


    程再幸看了看三千民夫,低聲道:“可先放徐子東進城,聽聽他怎麽說,其餘的人都不可以進來,若是遠處的人馬硬要進城,那就不必廢話,直接動手。”


    “就依將軍。”姬存源一點頭,身子探出城牆喊道:“請徐將軍先行入城,眾位將士且在城外歇息片刻。”


    下方徐子東嗬嗬一笑,小聲道:“武陵,又被你猜著了,還好沒把四萬人全帶來,要不然我們都進不去。”


    醜臉書生催道:“少說廢話,先進去,見到那娃娃皇帝之前,別提借路的事。”


    “好嘞。”徐子東輕聲應下,接著仰起頭道:“請開城門。”


    ————


    十裏外,大帳內,李正歡滿臉憂色,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一旁的麴義對比鮮明,悠哉悠哉的哼著小曲。


    被那小曲弄得心情煩躁,節度使大人低喝道:“別哼了,徐將軍到底在想什麽,三萬民夫今日就趕著牲口回上馬關,以後這糧食誰來運,即便是要送一部分給北周,咱們將士的輜重誰來保障?剩下的這一萬民夫,如何能供應四萬人吃飯?”


    麴義聽話的停止哼聲,勸慰道:“李大人不要急,將軍這般做自有他的打算,依末將看來,隻要北周借路之事達成,自會有人替咱們運糧,眼看著就要入秋,民夫要是在這裏浪費時間,兩遼道今年的的收成必會銳減,不利於以後的戰事。”


    李正歡稍微平和,仍是擔憂道:“可是徐將軍要把大半糧食送給北周,剩下的隻夠咱們四萬人一月用度,若是這一個月拿不下高平,一個月以後,我們吃什麽?”


    麴義笑道:“張先生說這叫破釜沉舟,就是不給自己留退路,逼迫咱們去與趙計元死磕。高平有小江南之稱,糧草充裕,拿下趙計元,有的是吃的,那裴苳滸十幾萬人馬東搶西搶,還不是活的好好的,他趙計元還能比陳友諒厲害?更何況這大半糧食隻是暫時交給北周,高平一下,咱們回攻北周,這糧食不就回來了?”


    “你們怎麽就這麽確定可以打垮趙計元?萬一拿不下來又該咋整?”李正歡悲觀道。


    “沒有萬一。”麴義自信一笑,“咱們徐將軍說一個月那就是一個月。”


    “早前周武陵可沒說過是這般絕地,當時要是知道是這樣,我說什麽都不會同意。”


    “上了船就別去想從前,李大人,你要對咱們徐將軍有信心。”


    李正歡苦笑一聲,實在想不到這信心從何而來,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明明說好的一半糧食用來買路,一半留作軍用,現在大半要送出去,那這仗還怎麽打?


    “不行,我絕不能讓徐將軍把大半糧食送出去,咱們必須給自己留下充足的口糧,即便和趙計元陷入糾纏,也不會因為糧草斷絕而敗北,不拿下北周四道,大齊必危。”李正歡咬咬牙,堅定道。


    麴義冷冷一笑,“行不行可不是李大人說了算,在這徐家軍,徐將軍說什麽就是什麽,咱們聽著就是,此去高平真要拿不下趙計元,那也不過一死,你出去問問,問問我徐家軍的兒郎,看看有沒有一個怕死的。”


    什麽叫徐將軍說什麽就是什麽,咱們聽著就是?李正歡聞言大怒,“你敢這麽跟我說話?麴義,老子好歹是從二品節度使,你一個五品校尉,見著我得磕頭行禮,你可知這麽跟我說話會有什麽後果?”


    “磕頭行禮?嗬嗬。”麴義嗤笑道:“徐將軍說過,以後我徐家軍隻有見到陛下和楊象升大將軍需要跪拜,其餘人皆可不跪。末將見到徐將軍都可不跪,還需跪你?給你麵子叫你一聲李大人,不給你麵子,麴義鳥都不會鳥你。”


    李正歡動了真怒,拔出佩刀,吼道:“來人啊,把麴義給我拖出去砍了。”


    帳外兩遼道人馬聽得命令,當即抽刀往帳內衝。


    麴義毫不示弱,同是抽刀大喝,“先登營何在?”


    門外三四親衛登時回道:“在此。”


    兩人抽刀入帳,立在麴義身後,一人小跑向外,就要去叫人。


    先登營三人持刀麵對李正歡和十數兩遼道甲卒,沒有半點懼意,麴義伸出舌頭舔了舔長刀,“要砍我的腦袋,我看誰敢。”


    話音一落,離得最近的袁肅和楊恩江聽到那幾聲吼急急趕來,陷陣校尉楊恩江問都沒問,抽出長刀站到麴義身旁,大有誰敢動麴義得先問問他楊恩江的架勢。


    獨臂袁肅與麴交情一般,但徐子東說過,徐家軍任何一個人的事都是徐家軍的事,袁肅邁步向前,擋在麴義身前,一把大劍飛出,直插在兩幫人馬中間,重劍入土三分,將兩邊人馬分開,涇渭分明。


    這一手看得李正歡一窒,知道這人與自己不相上下,也沒想到徐家軍如此團結,一時間不敢再逼。


    帳內火藥味十足,忙著指揮民夫輕點糧草的朱壁川收到消息火速趕來,看到眼前這一幕鬆下一口氣,萬幸還沒真的打起來。


    徐子東,周武陵,張盼都不在,朱壁川便是主事人,這樣的局麵他也不好處理,也不管誰對誰錯,先向李正歡賠罪道:“李大人消火,到底是什麽事?”


    李正歡氣的直咬牙,沒有開口,倒是麴義老老實實將事情經過道來。


    事情很明顯,真要算起來確實是麴義以下犯上,按照大齊軍律,重則斬首,輕則杖責,朱壁川恨鐵不成鋼的瞪著麴義,怒道:“楊恩江,把麴義綁起來,等徐將軍回來處置。”


    他的話徐家軍不敢不聽,自知惹禍的麴義也不敢跟他唱反調,自己收起長刀,任憑楊恩江捆綁。


    李正歡怒氣未消,“不用等徐將軍回來,以下犯上,按例當斬,立刻行刑,回頭徐將軍要是怪罪,讓他來找李某便是。”


    身後兩遼道十數人立刻跟著劉冬向前,直撲麴義。


    朱壁川橫身攔住,陰沉道:“李大人,我徐家軍的人,該由徐將軍處置,大人再等半日,將軍回來自會給大人一個交代。”


    連番被人不放在眼中,李正歡自覺顏麵無光,陰冷道:“我要是不等,該如何?”


    朱壁川哂然一笑,一揮手道:“把麴義帶出去關起來,我們走。”


    言罷轉身離去,根本不給別人再說的機會。楊恩江推著麴義,快步走出大帳,獨臂袁肅斷後,直到所有徐家軍的人離開,才緩緩拔出重劍,緊盯著兩遼道人馬,倒退著離去。


    李正歡有心想叫人攔住,終是沒敢下令,他怕這一攔會把事情鬧得更大,真要為這點小事引起兩軍火並,那才滑天下之大稽。


    一刀砍斷帳中案幾,胸中火氣全部發泄其中。


    上馬關守將沒敢與恩主說話,看著沒有一個徐家軍的大帳,突然在想,若是自己得罪徐子東,兩遼道的弟兄,敢不敢這般護著自己。


    應該不會吧!


    ————


    襄平城,徐子東終於走入城中,程再幸沒有膽小到不敢放五人進城,這麽大一座襄平城數萬大軍,要是連別人帶幾個親衛都拒絕,以後傳出去,天下人還不得笑死。


    僅僅五個人就敢入城,這份膽色程再幸很是欣賞,親自帶著幾人前往皇宮。


    老將軍獨馬在前,徐子東緊隨其後,走過襄平沒有半點繁華可言的街道。


    大街上人影稀疏,偶爾看到行色匆匆的人,皆是麵黃肌瘦,瘦骨嶙峋,和那些城牆上孔武有力的甲卒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一路走來,入目的大樹全都沒有樹葉,定睛一看,甚至連樹皮都沒有。


    再往前,一處官衙門口,密密麻麻的人擠在一處,一個個拿著碗等在官衙外麵,同先前看到的路人一樣,沒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吃飽飯的。


    維持秩序的衙役手拿水火棍,站在民眾兩側,時不時對想要往前擠的人揮出棍子,粗暴的讓人排好隊。


    小孩的啼哭聲,老人的歎息聲,女子的嚶嚀聲匯聚一處,猶如一曲悲歌動人肝膽。


    騎著高頭大馬路過,衙役中有人眼尖,認出程再幸,當下跪地埋頭,口稱參見將軍。


    密密麻麻的百姓急忙騰開地方,一個個跪在道路兩邊,哭聲消去大半,唯有小兒啼哭還未停下。


    程再幸悲傷的抬起頭,不敢看百姓,留下一句都起來吧!逃也似得離開人群。


    剛剛離開,官衙內便有人抬著幾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出來,米香擴散開來,伏地的百姓頓時爬起,全都往大鍋處擠。


    這一次,哪怕衙役拿著水火棍招呼,這些人都是沒退,拚著挨打都要往前擠。


    人心都是肉長的,揮下幾棍後,衙役中已然有人哭出聲,不忍再打。


    手中棍棒一停,人群擠的更凶,第一個衝到大鍋前的那人,拿起碗就伸入鍋中,打起一碗粥,直接往嘴裏倒,熱氣直冒的粥溫度不低,那人被燙的喉頭冒煙,還是不肯停下。


    一碗粥下肚,便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不多時口中開始冒血,約莫是滾燙的粥燙傷喉嚨,又燙傷了肚子。


    周圍人都被嚇到,沒敢繼續往前,怔怔的看著那人。


    在地上滾過幾圈,那人終於停下,顫抖的爬到一口大鍋前,兩手扶著大鍋,跪著仰天長嘯道:“我劉三要做個飽死鬼。”


    聲音模糊不輕,熱粥燙傷了他的聲帶。


    接著,自稱劉三的人猛然砸下腦袋,整個頭都埋進鍋中,咕嚕咕嚕喝著熱粥,不多時便沒了動靜。


    如他所願,在這滿是稀粥的鍋裏,他的生命走到盡頭。


    卻不知是撐死的,還是燙死的,亦或是被淹死的。


    大概是他臨死前的那句話說到所有百姓心坎,原本呆立不動的百姓又開始往前擠,最先到的推開他的屍體,也不管那滿是黑汙的頭發把粥弄的有多髒,紛紛拿碗打粥。


    程再幸滿臉淒涼,再也看不下去,直接翻身下馬,領著親衛回身擠入人群,連連以刀背打暈幾個百姓,終於將秩序穩定下來。


    接著讓所有人排好隊,拿著大勺親自為人盛粥。


    幾口大鍋很快見底,來的百姓卻還有小半沒有領到。


    老將軍高聲安撫百姓道:“諸位等等,我這就讓人去煮。”


    衙役急忙收拾大鍋,程再幸小聲道:“以後等粥不燙人了再抬出來。”


    衙役滿目含淚,哭著點了點頭,“程將軍,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老人答不上來,濕潤的眼眶趕緊閉上,不敢讓眼淚流出,撒謊道:“快了,我已派人去四處尋糧,就這幾日就會送回來。”


    衙役信以為真,在這北周,最值得信任的便是程將軍,抹去歡喜的淚水,哭笑道:“小的先去煮粥。”


    “去吧!”老人擺擺手,丟下大勺,向徐子東走來。


    馬背上,謝燮哭紅雙眼,深埋著頭,一旁的徐子東看著等候稀粥的百姓,對於借路一事更多幾分信心。


    隻是這信心來的是這麽讓他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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