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剛剛刺破天際。


    禦金關北門外熟悉而陌生的叫罵聲響徹雲霄,蕭遠山又一次被草原蠻子罵的狗血淋頭,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兒孫沒有一個幸免。


    最受照顧的還不是龜縮禦金的蕭遠山本人,而是包括他母親在內的全部女性。


    伴隨著北門外的叫罵聲,徐子東集結人馬在南門外排兵布陣。


    上一次攻打禦金敗北之後,入城的步軍死傷殆盡,城外的騎軍同樣在隨後的強行攻城中傷亡大半。


    這倒便宜了譚山嶽,那些失去主人的戰馬絕大多數都被他收入囊中,而今又隨著他身死,連馬帶人一起還給徐子東。


    有馬,有人,再組建一支騎軍也不是難事。


    隻是閆振山和陸道聖先後身死,人不差,將領卻是沒有合適的。


    本想在譚山嶽的舊部中選幾個拔尖的頂上,可翻來覆去找了幾遍,愣是沒找到一個還能過得去的將領。


    不得已之下,從新組建的虎豹騎和鐵浮屠隻能由徐子東親自帶著。


    先登校尉麴義受的傷沒有好透,但並不妨礙他提刀上馬,三千先登營第一個列陣完畢。


    摧城校尉屈狐仝換上戎裝,不騎馬,不帶親衛,一把長刀駐地,摧城營緊隨先登營之後列陣。


    陷陣營自高順往下幾近死絕,唯一的獨苗楊恩江比徐子東還小幾歲,不過隻要有這顆獨苗在,陷陣營就在。


    無當營王平率部投降,願無當營帳下的甲卒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這一營的人,周武陵大筆一揮,無當營去營名,重設推山營,人馬依舊是三千,校尉是獨臂背劍的袁肅。


    原來杜從文統率的獨立營得以保留,新任校尉劉炎濤因為長相年輕,實際也年輕,私底下被手下人打趣為娃娃校尉。但那槍仙師弟的名頭不脛而走之後,再也無人敢小瞧他。


    七營人馬齊聚,聲勢浩蕩的立在南門外,鐵甲森森,刀光麟麟,與城牆上的蕭遠山遙遙相望。


    披甲帶刀,徐子東打馬出陣,目光掃過絕大多數叫不出名字的甲卒,怔怔出神。


    一個月以前,也是在這個地方,他曾領著人馬信誓旦旦的要拿下禦金,結果兵敗如山倒,不僅把手下人馬賠的一幹二淨,連大哥的命也賠了出去,更不用提陸道聖這些因他而死的兄弟。


    那一戰之後,命運的懲罰接二連三的降臨,先是自己被追殺成重傷,昏迷不醒,隨後徐家莊又被人屠殺一空,好不容易將譚山嶽等仇人清理幹淨,正打算重振旗鼓收拾蕭遠山,結果爺爺死在了禦金關外。


    有時候徐子東也會想,命運對他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上天給了他什麽,又奪走了他什麽,他心裏有本帳,記得清清楚楚。


    一筆一筆算下來,發現命運對他還算公平。


    隻是公平的有些殘忍。


    給他想要的東西,也會奪走他心愛的東西。


    他想得通,沒有怨天尤人,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心痛。


    仇要報,臉要笑,說起來很容易,但真的麵對手下人馬,真的再看到城牆血跡烏黑的時候,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事實上,這一次對於打破禦金,他並不是信心滿滿,甚至還有幾分擔憂,生怕重蹈覆轍,再一次全軍覆沒。


    現在的局勢給不了他再來一次的機會,若是今次拿不下禦金,或許未來幾年都沒有拔掉禦金的可能。


    從方菲帶來的消息來看,南楚的局勢好於先前的預期,至少許南山和周延年沒有對不起往日的凶名,硬是靠著餘杭道的幾萬人,把周圍的楚軍打成篩子。


    而那侯小濤隻能說是意外之喜,沒想到許南山周延年之外,竟然還有爺爺的舊將能如此凶猛。


    那裴苳滸也沒讓他失望,河西一地戰火重燃,逼得重戟手忙腳亂,不知該去餘杭平亂還是該去河西抵禦外敵。


    但不管重戟去哪邊,都沒有精力撲向長江。


    這是他不遠千裏趕去南楚想要達到的目的,既是為了薑浩言的大齊,也是為了他自己有時間收拾蕭遠山。


    但這時間有多長,他不敢斷言,就是聰明的周武陵都說不出來。


    運氣最好可能許南山就能做掉陳友諒,但這可能性並不大,運氣好,或許能拖上兩三年。


    若是時運不濟,或許過不去多久,南楚就能掃平內亂,發兵長江。


    薑浩言沒時間給他慢慢耗死蕭遠山,不管南楚的內亂要持續多久,大齊都得先找好退路。


    最好的莫過於吃下洛陽和禦金,占據這兩處要地與陳友諒周旋。但這並不容易,一個澤州打了這麽久都沒一點破城的跡象,更別提天下第一雄城洛陽。


    即便楊象升親自前去,也難言必勝。


    吃不下洛陽禦金,那就隻能退而求其次,按照丁甲乙和周武陵的謀劃,出上馬關搶占襄平,然後掃平趙計元,和所謂的新羅,百濟兩國,占據北周四道,當作戰略縱深和補充兵員之地。


    如今能抽身去北周的隻有他手下的兩萬人和曆下城的京畿軍,其餘的人馬,要麽得提防陳友諒,要麽得卡住虎牢通州


    保持對西梁的壓力。


    這些本就不是什麽秘密,連那慕容十文都知道,一兩個月拿不下禦金他就得拍拍屁股走人,去北周搶地盤。


    而薑浩言給他的時間更短,說是一個月,除去去南楚耽誤的時間,根本就沒剩多少日子。


    “想什麽呢?”


    突兀的詢問在耳邊響起,沉浸在思索中的徐子東被驚醒,看到不知什麽時候來到身旁的周武陵關切的看著自己。


    麵對這個還沒從軍就跟著自己的人,徐子東沒有半點防備,直言不諱道:“在想怎麽攻打禦金,怕這點人馬打不下來。”


    “我還以為你在想杜從文呢?”周武陵隨口回道。


    “想過。”徐子東苦笑道。


    周武陵沒有糾纏這個話題,而是凝望著城門關閉的禦金,就事論事道:“上一次的血戰倒也不是一無所獲,蕭遠山要是沒有關閉城門,給我軍留一條生路,潰敗之際我軍的傷亡不會減少,但他可以少死很多人。”


    從軍有些時日,徐子東知道一場大戰死人最快的時候不是兩軍正麵相撞,而是一方敗北之後潰軍被追殺,那才是最容易死人的,“的確,當日要是沒有關閉城門,我也不會想著拚命,下麵的人肯定也是能逃就逃,那樣的話還真拚不死蕭遠山多少人。”


    周武陵接過話頭,“禦金一戰咱們死傷將近兩萬人,即便做不到一換一,五個換三個總還有幾分可能。這樣算來,蕭遠山死傷一萬兩千人的可能性極大,若是算上北邊草原人殺死的敵軍,應該能湊夠一萬五千之數。


    蕭遠山的人馬本就不多,況且禦金孤懸,沒地方補充兵力,一戰之後,而今的人馬應該湊不齊兩萬之數。隻要草原蠻子不來虛的,拿下禦金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


    “這個我知道,問題是怎麽打才能少死人,畢竟拿下禦金之後還要和慕容長風打一場,他的人本就比我們多。”徐子東調轉馬頭,直麵北方,“草原人曆來凶悍,拿下禦金要是守不住,一路往南便能威脅通州,這樣反而會給薑浩言添亂。”


    周武陵眼帶笑意指指肅然列陣的兩萬人道:“草原人凶悍不假,但大規模的戰場上,曆來都是中原人壓草原人一頭,漢家以來草原遊騎與中原甲卒相比‘五不當一’,就算現在有中原遺民相助,教他們冶煉兵器,終歸還是沒有咱們手下的甲卒那般精良,一萬打三萬應該不成問題。”


    “若是草原人這般沒用,為何這麽多年馬踏草原的隻有蕭遠山一人?”徐子東不解道。


    周武陵撫頭輕歎:“讓你多讀書你不讀,盡問蠢問題。中原打不進草原,那是戰線太長,補給跟不上,就算勉強跟上,大草原一望無際,沒有特定的道路,草原又多是騎兵,隨便什麽地方都能繞過來斷補給線。當年蕭遠山要不是被斷了糧草,豈會撤軍。”


    “蕭遠山真是一個人物,以後有機會,咱們也去草原看看。”徐子東思維跳躍極快。


    周武陵頭大,沒好氣道:“你還是先管好眼前的事,禦金這塊硬骨頭都沒啃下來,就去想外麵那些不一定好吃的肉。”


    獨自一人的時候心中苦,麵相也苦,有其他人在的時候徐子東卻不這樣,即便心中苦如黃蓮,麵上還是如春暖花開。麵對謝燮如此,麵對周武陵同樣如此,自己要是沒信心,跟著你的人又何來信心?這個道理他懂,“心要大,眼光要長遠,有你狗頭軍師在,小小禦金不在話下。”


    馬屁舒服,狗頭卻是不好聽,周武陵不悅,指著滿是疤痕的醜臉,“你能不能別張口閉口狗頭軍師,老子這頭哪裏像狗?”


    徐子東打個哈哈,“不說這個,不說這個,還是說說禦金的事,今日人馬已到,總不能擺擺樣子不出手,那不是白走一遭。”


    周武陵餘怒未消,但在正事麵前不會刷性子,明明周圍沒人,最近的都在二十幾丈外,卻還是壓低聲音道:“那白勝和段景住你打算怎麽處理,這軍中的細作是否真的隻有這兩人?”


    徐子東回頭看看已經站了小半個時辰還是一動不動的甲卒,“那兩人被我派去通州送信,以後再也回不來了,至於有沒有其他人我也不知。”


    周武陵略作思附,“算了,有也沒事,就算諜子知道咱們的計劃,要把消息送出去怎麽都得花些時間,等草原蠻子知道的時候,隻怕這禦金早就破了。”


    抬頭看看禦金山,周武陵說道:“小時候在錦官城,經常看到有人打擂台,大多數時候是車輪戰,往往最後得勝的不是武功最高的人,反而是最後出手的人。最後出手的不一定功夫最好,但體力絕對是最好的。這種行為可恥,但實在,以前我管這種家夥叫小人,但這一次,咱們幹嘛不做一次小人?”


    徐子東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咱們坐山觀虎鬥,等草原人和蕭遠山拚個你死我活再出手?”


    周武陵點頭又搖頭,“是這麽個意思,但不能坐著看,得下場去一起鬥。草原人又不是傻子,我們不動,他們自然也不會動。”


    “怎麽個鬥法?”


    “來。”周武陵神秘的招招手,示意徐子東把耳朵湊過來,附耳低言道:“擊鼓之後,隻需這樣這樣……”


    徐子東聽得眉開眼笑,伸手摸摸周武陵的頭道:“就你鬼點子多,不愧是狗頭軍師。”


    抬手打開徐子東的爪子,周武陵不爽道:“我要是狗頭軍師,你他娘的又是什麽?豬頭將軍?”


    徐子東不理會,打馬回陣,衝著謝燮一笑,接著向信騎低言幾句。


    信騎一臉不解,卻還是老老實實的跑去傳命。


    ——————


    禦金關北門外,三萬遊騎和從新補齊的兩萬奴隸軍嚴陣以待,隻等著南邊戰事一起就要攻城。


    雄武的慕容長風和嬌小的慕容十文站在一塊,旁人若是不知二人身份,實在無法想象這兩個人是兄妹。


    一個壯如熊,一個瘦如狐。


    “妹妹,你與那徐子東約定的時間可是現在?為何南邊一直沒有動靜?”百無聊賴的把玩手中長刀,慕容長風大著嗓門問道。


    慕容十文拿這大嗓門無法,微有不滿道:“大哥,私通外敵可是重罪,你就不能小點聲?”


    “怕什麽,草原以後和我一個姓,誰能治我的罪?”男子大大咧咧,複而大笑道:“倒是你,完顏宏達那個草包死後,你就不想找個男人?那個徐子東長的如何?要是不難看你就帶回草原來,大哥認他當妹夫。他要不肯,大哥就……”


    “咚,咚,咚……”


    厚重的鼓聲突然響起,打斷慕容長風的話語,他豁然抬頭,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陣狂笑,“哈哈哈,終於來了,老子的刀早就等不及了。”


    手中長刀出鞘,他看看自己的妹妹,用自以為溫柔的語氣道:“好妹妹,待大哥去給你掌掌眼,若是那徐子東長得還行,大哥保證不殺他,一定搶回來給你。他手下那些人要是有你看得上的,你也一並說來,大哥一個不殺,都給你留著。”


    慕容十文厭惡的撇撇嘴,抬頭卻是一副笑臉道:“大哥看著辦就行,好看的留著,不好看的就殺,那徐子東身旁有個女子,比嫂子還長得好看,大哥要是看得上,搶回來也是不錯。”


    “真的?那這一趟還真沒白來,還是妹妹心疼大哥。”慕容長風喜道。


    “可不是麽!大哥對十文這麽好,十文怎麽會不念著大哥呢?”女子甜甜一笑,天真無邪。


    “哈哈,那就等著大哥的好消息。”慕容長風翻身上馬,馬鞭一揮直奔軍陣,長刀高舉大喝一聲:“攻城。”


    叫罵聲戛然而止,號角聲響,奴隸當先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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