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宮牆


    第166章宮牆(二更)


    晌午過後, 原本晴朗的天忽得陰沉下來。


    一大片烏雲飄過頭頂,連帶著引得遮天蔽日, 蘇錦握著手中書冊, 透過豐和殿內殿的窗戶抬頭看了看天色,怕是稍後要下一場大雨。


    登基大典後,京中的女眷陸續覲見, 她每日中有不少時間都耗在上麵。


    每人的性子都有不同, 寫在臉上的表情和心底的猜測都有不同,蘇錦看了三日, 也看出了些許端倪。這前朝和後宮密不可分。前朝探不出柏炎意思的, 亦或是柏炎態度模棱兩可的, 便會有女眷按耐不住, 來她這裏察言觀色。


    她今日都推了, 在豐和殿內殿的小榻上看書。


    看書可讓人靜心。


    柏炎今日去了大理寺, 她猜得到端倪。


    心中亦有忐忑。


    “娘娘,長翼來了。”四平入了內殿。


    蘇錦遂不看烏雲了,她一直在等長翼。


    “讓他進來。”蘇錦緩緩放下手中書冊, 一襲玄衣自外殿入內, 仍是帶著青麵獠牙麵具, 朝她單膝跪下, 一手撐地, 一手搭在膝蓋上,低頭道, “夫人。”


    “四平, 我同長翼說會兒話。”蘇錦吩咐。


    四平連忙應聲。


    四平出了殿中, 卻未走遠,就在殿外候著。殿中聲音傳來, 四平眼中眨了眨,似是到如今,還稱呼娘娘作夫人的,也隻有長翼一個……


    四平微微低眸。


    豐和殿內殿,長翼沒有起身,依舊這般單膝跪著,低沉的聲音道,“侯爺還在大理寺暗牢,但讓青木去了公主府……”


    蘇錦緩緩垂眸,良久都未說話。


    長翼亦未起身。


    窗外,陰天變作了小雨,淅淅瀝瀝落在宮中的琉璃磚瓦上,也落在五月間的草木葳蕤裏。


    ……“阿炎,容家都沒了,英國公府也沒了,安平同容鑒本就不是一處的人,她的心思在宴書臣身上,你成全他們,放安平離京吧……”


    ……“她來尋過你了?”


    ……“她是來尋我幫忙,將宴書臣關起來,不讓他入宮見你,不是來求我保全她性命的……她救過柏遠的命,也護過我和孩子……炎哥哥,法外尚且開恩,是我們欠安平的,你對宴書臣的所有封賞,都比不過留安平一條性命。”


    ……“容家的後人也是無辜的……”


    ……“炎哥哥,安平會不會生亂,你心中其實知曉,若非如此,你何必猶豫?”


    ……“……阿錦,哥哥聽你的。”


    耳畔的細雨聲斂去,蘇錦眸色黯沉,低聲朝長翼道,“我知曉了。”


    長翼抬眸看她,“夫人問吧。”


    他似是猜出她的心思。


    蘇錦再次垂眸,修長的羽睫傾覆,“青木手下救人,能救嗎?”


    長翼應道,“能。”


    她抬眸看他,“你是柏家的暗衛。”


    長翼沉聲道,“長翼隻聽令於夫人……”


    蘇錦緘默良久,長翼一直看她,待得她要開口,長翼才出聲打斷,“夫人,真要與侯爺衝突嗎?”


    他提醒。


    蘇錦輕聲道,“阿炎想未必想殺安平,是不得不殺;安平未必想亂,是旁人怕她會亂,他既做他該做的事,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我來……”


    長翼眸間複雜意味,起身時,忽得問道,“夫人,若有一日,侯爺終是生了帝王之心,夫人還會與侯爺衝突嗎?”


    蘇錦看他。


    長翼不待她開口,拱手低頭,“長翼告退。”


    轉身離了殿中。


    蘇錦低眉,目光空望著香爐處,腦海中,皆是昨日見安平的時候。


    “我若同宴書臣一處,柏炎會殺了宴書臣。”安平沉聲。


    她篤定,“阿炎不會。”


    安平低聲道,“今日不會,明日會;即便他不會,他在朝中的心腹幕僚也會;他日日聽,聽得多了,久之久之,一定會。蘇錦你信我,我自小長在帝王家,見多了兄弟反目,君臣猜忌,越是信任過的人,才越容不下對方背叛,覺得對方背叛才會下越重的手。寧肯錯殺一個或許會造反的人,也不會心存僥幸留下這個人,柏炎也不例外。”


    她噤聲。


    安平上前,誅心問,“蘇錦,若柏炎日後同容鑒一樣醉心權勢,你可會同傅瑤一樣?”


    蘇錦斬釘截鐵,“不會。”


    安平饒有興致看她,眸間笑意。


    蘇錦輕聲道,“他若蒙蔽了雙眼,我會做他的眼睛,替他看;他若鋌而走險,我會擋在他跟前,替他攔下自己,隻要我在他左右。”


    安平緩緩斂了笑意,“蘇錦,他眼下肯聽你的,但這後宮之中未必永遠隻有你一人,他若是有一日不肯聽你的,你要怎麽辦?”


    蘇錦低眉笑笑,朝她莞爾,“若有這一日,我會離開。”


    安平輕歎,“阿錦,柏炎應當珍惜你。”


    蘇錦亦看她,“安平,你同宴書臣一道離京吧,他會願意的……”


    安平笑笑,“我不願意!蘇錦你信嗎?宴書臣是我在世上,最不願拿來冒險的人……我們在不在一處,又有何重要呢?如果在一處,要每日賭上他的性命,那我寧肯他每日見到的是清晨陽光,微風和煦,我願意……”


    蘇錦收回思緒,眸間淡淡氤氳。


    柏炎分明答應了她,留安平性命的。


    她不信,他會騙她……


    “娘娘……”四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蘇錦斂了眸間氤氳,“怎麽了?”


    四平恭敬道,“娘娘,二公子來了。”


    運良?蘇錦鼻尖微紅,嘴角卻微微揚了揚。


    “末將見過娘娘。”蘇運良入了殿中,步步巡禮。


    蘇錦錯愕,“這是做什麽?”


    蘇運良繼續拱手低頭,“娘娘,君臣有別,末將是娘娘的弟弟,旁人更是多少雙眼睛看著,末將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給娘娘添亂。”


    蘇錦輕笑,“好了,四平不是外人。”


    蘇運良這才抬眸,四平亦低眉笑笑,這才道,“娘娘同二公子說話,奴家守在外麵。”


    蘇運良這才看清她眸間水汽,“姐,誰惹你生氣了?”


    蘇錦伸手敲敲他的頭,“沒有,剛睡醒,打了嗬欠。”


    蘇運良才咧嘴笑笑。


    “近來都在做什麽,現在才看你姐姐。”蘇錦一臉‘責備’。


    蘇運良撓了撓頭,“姐,姐夫讓我留在京中禁軍……”


    應當不怎麽情願。


    蘇錦問,“京中禁軍不好嗎?可以隨時見你姐姐,就這麽不想見你姐姐啊?”


    蘇運良輕咳,“哪能,我自然是日日都想見到我姐,隻是我不想呆在京中禁軍裏,好男兒誌在四方,早前在朝陽郡,見到多少人一腔赤誠,保家衛國,姐……”蘇運良鄭重道,“我想去北關。”


    “北關危險。”蘇錦語重心長。


    她亦能想到柏炎為何要留運良在京中,京中禁軍是最安穩的,又在身邊,她時常可以看到,不必記掛。


    這分明是柏炎的意思。


    蘇運良不假思索,“危險又如何?軍中之人,自當精忠報國,便是戰死沙場,也是我輩榮幸,姐,你沒看到在北關戰場上,我也想有一日,能同姐夫一樣,做一個頂天地裏,能帶威武之師的人!姐,你幫我同姐夫說聲好不好?他隻聽你的……”


    蘇錦忽然覺得,運良真的長大了,亦有自己的想法,不會輕易被旁人左右。


    “過來。”她喚了聲。


    蘇運良上前,她同小時候一樣摸了摸他的頭。


    他笑笑,小麥色的肌膚不似早前白皙,卻壯實高大了許多,頸間還有傷痕在,應是吃了不少苦。


    蘇錦輕聲歎道,“怎麽突然就長大了?”


    蘇運良笑笑,“我都是舅舅了啊!”


    兀得,蘇錦笑開。


    蘇運良亦笑開。


    稍許,蘇錦才斂了笑意,輕聲道,“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柏炎那裏我會幫你說,但是同樣的,你要征得祖母和娘親的同意才能去。”


    她鬆口,蘇運良歡呼,“自然!姐,今日晨間姐夫吩咐我回趟平城,說眼下京中差不多動亂平定,安穩了,讓我去接祖母和娘親來京。我這做舅舅的,怎麽也要看到外甥和外甥女之後再去北關吧。”


    蘇錦卻怔住。


    蘇運良笑道,“姐,姐夫是真心待你的,他事事都想到你,這一路從北關回京,途中一刻都不耽誤,怕留你一人在京中多呆一日。你沒見到,每一道從京中送回來的消息到他手中,他有多緊張。姐夫說的最多的,便是要趕回京中,陪在你身邊,看孩子出生,怕你自己一人害怕,他在,你就不怕了……”


    蘇錦鼻尖微紅,眼角的氤氳溢了出來。


    ……


    小雨轉成中雨,中雨轉成大雨,大雨又至驟雨。


    內宮門處,主事太監和禁軍守衛都緊張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這麽大的雨,又閃電,又打雷,娘娘非要在這裏等陛下,怎麽哄都哄不走。


    這眼下要是淋濕了,染了風寒什麽的,陛下不可得將他們抽筋扒皮了去。


    遂各個愁眉苦臉著,隻有長翼在一旁淡然候著。


    蘇錦來回踱著步,不時望著中宮門的方向來的馬車,好幾輛過去了,都不是。


    等眼前終於一輛馬車駛來,主事太監道,“是陛下的馬車!”


    蘇錦從白巧手中接過傘,朝著馬車迎上去。


    “娘娘……”白巧知曉她慣來怕寒,腳沾水就透心涼的,眼下,白巧也知喚不住。


    侍衛驚呆了,也嚇住,連忙將馬車停下。


    柏炎睜眼,“怎麽了?”


    侍衛道,“陛下,娘娘來了。”


    蘇錦?柏炎眉頭攏緊,撩起簾櫳,果真見她撐著傘上前。


    “胡鬧!”柏炎惱火。


    當下便讓侍從遞了傘,自己撐傘快步上前,侍衛也不敢跟上。


    似是怕她多走,他步履很快。


    暴風驟雨,他腳下都已濕透,何況她!


    見他跑,蘇錦也跑。


    腦海中,全是長翼方才的那翻話——攆上青木了,青木說,侯爺讓他悄悄送安平公主出城,不要再讓旁人知曉,亦不要讓夫人知曉,若是風聲不小心走露,人就出不了京中了……


    大雨滂沱,蘇錦臉上卻全是笑意。


    她的炎哥哥,沒有騙她,亦有自己的準則!


    他就是柏炎,早前如何,眼下也如何,沒有變過。


    ……姐夫是真心待你的,他事事都想到你……姐夫說的最多便是要趕回京中,陪在你身邊,看孩子出生,他在,你就不怕了……


    越走越近,終於要臨到近處,她扔了傘,撲到他懷中。


    他口中都要訓她的話都到了嘴邊,卻咽了回去。


    他環緊她,不說話,隻是環緊他。


    他惱火,“鬧騰什麽!這麽大的雨,不知道自己畏寒還是吃豹子膽了到處惹事。”


    最終還是訓了出來。


    “卿卿哥哥……”一張嘴跟摸了蜜一般。


    他愣住。


    “哥哥,卿卿哥哥,好哥哥……”她今日肯定是有些毛病,平日怎麽哄都不開口,眼下莫名跑到大雨裏鬧騰上一通,柏炎正欲開口,她抬眸看他,“夫君……”


    他微怔,眸間微微滯了滯。


    “非要鬧騰嗎?”他輕聲。


    “要。”


    她話音剛落,他忽得扔了手中的傘,伸手抱起她,抵在宮牆一角旁若無人般親吻。


    主事太監和侍衛都驚呆了眼,趕緊躬身低頭避諱。


    主事太監怕長翼不知避諱,想提醒一聲,卻不知他何時離開的。


    “還鬧嗎?”宮牆邊,柏炎鬆開雙唇。


    “我沒鬧。”她主動咬上。


    他吃痛,她這是真咬。


    她笑開。


    他真惱了,“你自找的!”


    他再次將她抵在宮牆邊親吻,雨勢如何都不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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