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與黑衣道人的爭鬥陷入膠著,他雖落入下風,隻是黑衣道人那六臂法術顯然消耗不小,打了這一陣,他依舊滿臉忿怒,也隱見疲憊。


    段紅鯉又對郡王道:“既然知道內情,如何還阻攔我們?”


    郡王打量著段紅鯉,卻越看越覺不凡,心說秦流月的容貌沒變,卻多出了一種格外吸人目光的氣質,想到昨夜傳出的“囩囦”,“乂二”之對,又想到方才她一言點破國師卦辭,不由心道:“世間竟有此等奇女子。”


    他淡淡道:“此人行刺王室,按律當株連九族,你是與他關係匪淺,也是死罪。不過,現在本王卻想,也不是不能給你留下性命的機會。”


    他淡然立著,等段紅鯉出聲乞求,隻是段紅鯉卻隻是瞄了他一眼,目光就不再停留,讓他好生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威嚴道:“你若跟本王走,本王便下令不殺你,至於他……他仍要死,不過本王破例,可允他在本王身邊效力十年。”


    段紅鯉笑了:“讓他為你效力,等不到十年,你便巴不得想送走他了。”


    李長安凝神與黑衣道人交戰,也沒琢磨段紅鯉的語意,此時,他終於覓得一絲空閑,將心神沉入八荒刀,那四臂在他眼中變了模樣,原來是四道流螢一般的微光連接著四尊法器與黑衣道人的身體,這時,黑衣道人又緊逼過來,李長安卻沒管法器已襲向自身,轉刀砍那四道光線。


    在旁人眼中,一柄法劍已削至李長安頸邊,而他卻斬黑衣道人一臂,怎麽都是以死換傷的打法,隻不過一刀下去,黑衣道人的手臂卻連通法劍忽的化作虛無,他怒火騰騰的五官一滯,麵如金紙,其他三臂也隨之消散。


    忿怒法相被破,黑衣道人實力驟減九成,連忙後退。


    李長安並未趁勝追擊,動用八荒刀斬因果時,他精氣神消耗甚劇,這是他人主場,不可戀戰。


    這時,不遠處傳來喧嘩聲,一道赤影從屋頂上縱躍而來,迅捷如風,它落地撞開數個刀兵停下後,眾人才能看清它火焰似的毛發,森森尖牙。


    李長安翻身騎上赤豹,拉著段紅鯉的手,將她護在前方,拍了一下赤豹腦袋:“怎麽來這麽晚?”


    上一刻還威風凜凜的赤豹一縮頭,剛要解釋,李長安有沉聲道:“廢話少說,先走。”


    赤豹縱身飛奔,轉瞬衝出數十丈遠,郡王大怒下令放箭,出弦的弩矢都比赤豹慢上一分。


    橫穿街市,百姓受驚連聲驚叫,雞飛狗跳,段紅鯉的簪子被赤豹帶起的風吹走,長發散開隨風飛舞著,卻笑得開心,摸了摸赤豹的頭:“再快點兒!”


    赤豹本生性高傲,隻是被李長安打服,怎會聽一女子的話,但段紅鯉的言語中仿佛蘊涵著攝人心魄的力量,它下意識一咬牙,鉚足了勁狂奔。


    這時凡人已看不清赤豹的模樣,有修行人見到赤豹背上的李長安,也知道此妖已被收服,沒人出手。


    到十丈高的城牆邊,赤豹亦如履平地,筆直攀上,二人一豹出城,揚長而去。


    傍晚時分,赤豹在莽蒼山外停下,山中經冬的冰雪化入孽龍淵中,滔滔滾滾,聲如雷動。


    站在淵邊,段紅鯉挽著李長安的手臂,昨夜過後,二人間仿佛所有隔閡都消失了。李長安偏頭,莽蒼山在星夜中沉睡,那裏遍布著他和她的足跡,他問道:“為何要不告而別?”


    段紅鯉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若合胃口的便能留人,而散得早些,反而更有餘味。”


    李長安感慨道:“出山這陣子,看來你學了不少東西。”


    段紅鯉輕聲道:“人間萬象,縱使窮盡光陰也學不盡。”


    李長安道:“多學無益,本心不變就好。”


    段紅鯉笑道:“說得好聽,你的本心是什麽。”


    “是你。”李長安轉頭看著她,“我修道不久,隻想自己能不受拘束,能活得自在,隻是有大恩未償,卻怎麽也自在不了,向來都不知自己求的是什麽。在葬劍穀中與你相處,是過得最自在的一段時日,我求的是自在,求的便是你。”


    孽龍淵的咆哮也掩蓋不住最直白的情話,星光在滾滾江水中被攪亂了,岸邊柳樹下、蘆葦叢裏飄舞出群群飛螢,一片薄雲遮蓋了月光,為夜色中的二人留下獨處的空間,赤豹知趣打了個轉身,縱入山林。


    “我記下了,你說的這些。”段紅鯉和李長安對視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他看不透她的心思,不過她又補充了一句:“每一個字。”


    “跟我回山吧。”李長安說。


    段紅鯉道:“你甚至不知我的來曆,你就不在乎我是……”


    李長安笑了笑,打斷了她:“當我第一次拿起刀時,便不再在乎生死,至於其他,也沒什麽好在乎的了。”


    段紅鯉卻轉頭看向江麵。


    “下山後,我聽人們常把女子比作水,弱水三千……”她看著那些浪花在星光下不斷變換形狀,“都各不相同。”


    李長安道:“你也是其中一渠。”


    “我也是其中一渠。”段紅鯉笑了,輕輕掙開他的手,“但若被你裝在瓶中了,你還會在乎麽?”


    “當然。”李長安篤定道。


    “但我沒法想當然。”段紅鯉道:“上回走的時候,那首曲子你還沒聽完,不如,就今夜罷,我可答應過你了。”


    李長安歎道:“你還是不願留下。”


    “你我同在天地中,難道隻有在你身邊才算留下?”段紅鯉不知從哪掏出一根笛子,遞給李長安。


    “這是……”李長安見笛子的模樣,伸手向腰囊摸去,可自己那根笛子還在。


    段紅鯉道:“下山後我在市集買了竹笛,但音律與你那根不一樣,後來尋樂師調音,才知道你原來定音不準。不過,誰讓我習慣了呢,便仿著你原來的,自己做了一根。”


    李長安道:“真是一模一樣。”


    “多稀罕。”段紅鯉嘲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唱,你和,若跟不上就算了。俊來城有精研音律的樂師,縱使沒聽過的歌,也能信手彈出合拍之曲。”


    李長安苦笑搖頭,“我若精通音律,也不會定音不準了。”


    段紅鯉道:“這我卻管不著,別人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不等李長安回答,她一揮袖,便坐在淵邊,低眉唱了起來。


    李長安橫笛唇邊,仿佛又回到了初見的那一刻,他在葬劍池聽到水聲,看到的那一抹紅影,歌聲在滾滾江聲中飄搖。


    “君為江上影,妾是影中魚。


    日宿芙蕖下,夜聽水畔笛。


    拂波擾明月,弄影入清渠。


    何必識滄海,滄海不知餘。”


    初見時曲終於此,此時夜色依舊,已非故地,卻仍是故人,為他續上未盡之曲,她繼續唱道:


    “君來江渚上,江柳垂一丈。


    折風飄零處,年年贈斷腸。


    本來江湖客,今做曲中人。


    與君歌一曲,夜闌春燈深。”


    歌已不同,李長安也吹出了不同的曲調,這時他放下笛子,段紅鯉投來深深一望,李長安道:“荒郊野外,何處有燈?”


    段紅鯉抬手指天,薄雲散開,明月已現,她道:“此處有燈。”


    二人對視一笑,笛聲複響,歌聲又起。


    “燈深盡漁火,笛遠送飛紅。


    初聞明月下,複聽水月中。


    秉燭覓幽聲,垂簾聽綺夢。


    世間三千事,俱與浮雲同。”


    月兔西移,群星明滅,李長安眼中的她坐在夜色下,夜色仿佛也變得撩人。


    這一夜若能永恒便好,但光陰若指間流沙,掛念愈深抓得越緊,就消逝得越快。


    待到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時,仿佛也隻過去了一瞬。


    段紅鯉起身走入江中,李長安欲扔開竹笛,卻又不舍破壞此曲,江中,她回頭莞爾一笑,唱道:


    “妾是江中影,君在江邊停。


    江湖兩相忘,良夜有時明。


    夜明朝將至,汝且自歸離。


    吾隨碧波去,天地一紅衣。”


    遂逐浪而去,青天碧水,一襲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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