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張九成等人帶著太學學子出現的第一瞬間,虞方卓的心便開始下沉。


    他的心下沉,是因為他知道,這裏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太凶險。任何卷入其中的人,都極有可能永遠地被留在此處。


    他的心下沉,還因為,張九成等人出現的方向,是虞方卓今天計劃之中最主要的退路。這一條退路,虞方卓不是留給自己的,甚至都不是留給身邊的這些背嵬軍兄弟的。這條退路,是留給少將軍與張將軍的。救出少將軍與張將軍後,幸存的兄弟們唯有帶著他們從那個方向退卻,才最有可能逃出去。


    但是,那條路,被張九成等人和與他同來的千百名學子給擋住了。沒有了那條路,今日成功將少將軍與張將軍救離的機會至少小了三成。


    所以,虞方卓選擇了等。


    他與最初的楊沂中一樣,都希望張九成等人能夠帶著學子離開此處。一旦他們離開,虞方卓便會立即發動攻擊。


    然而,虞方卓接下來看到的,卻不是他想看到的。他接下來看到的,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他親眼看到第一名學子中槍倒地。那一刻,他緊緊地握了握手中的鋼槍。但是,他忍住了。他在心裏告訴自己:時機未到!


    接著,他親眼看到張九成走上前來,蹲下身去,為那名學子包紮傷口、撫攏雙眼,再將他抱入懷中站起。張九成的神態,是那樣地令人心痛。那一刻,他再一次緊緊地握了握手中的鋼槍。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還是在心裏告訴自己:時機未到!


    再接著,他親眼看到一整排的學子被劈刺倒地。那一刻,他又一次緊了緊緊握鋼槍的手。他握得如此用力,以至於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隱隱作痛。但是,他依然忍住了。他依然在心裏告訴自己:時機未到!


    緊接著,他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學子不停地衝上來,又不停地倒下。


    虞方卓的眼睛紅了。


    血紅。


    他不想再忍了。


    他幾度提了提氣,卻幾度被身邊的一位背嵬軍兄弟拉住了。那位兄弟的眼睛,和虞方卓的眼睛一樣血紅。屋中所有的背嵬軍兄弟,眼睛都和虞方卓一樣血紅。他們都想殺出去。但是,他們都被那位拉住虞方卓的兄弟用眼神給止住了。


    拉住虞方卓的那位兄弟,名叫冷冰。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樣,冷冷冰冰。即便眼睛已經變成了血紅色,他的眼神依然是冷冷冰冰的。但是,屋中的兄弟們都知道,冷冰從來都沒有做過一次錯誤的決定。連失誤都沒有。


    此刻,張九成與十餘位學官手拉著手走上來了。他們的身後,跟著剩餘的幾百名學子。他們和張九成等人一樣,都手拉著手走來了。他們的麵前,便是禁軍手中冰冷的、正在滴著血水的刀槍。


    而楊沂中手中的蘆葉槍,就要揮動了。


    不能再忍了!


    虞方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此時殺出,局麵極為不利。


    若是在戰場上對上了即將要對上的對手,即便對方人多勢眾,即便禁軍都不是弱手,即便其中有兩百名神衛、二十名力士和十名皇城司親從,即便還有楊沂中這樣的猛將和吳清懷那樣深藏不露的高手,虞方卓相信,自己和兄弟們也能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但是,虞方卓和兄弟們今日的目的,不是殺人。他們今日的目的,是要救人。


    楊沂中和吳清懷不傻。隻要看看押送隊伍擺出的陣勢,便可以明白,楊沂中和吳清懷早已做好了應付劫囚的準備。


    瓢潑大雨之下,地上的積雪與雨水混合在一起,極為濕滑。對於押送囚車的官兵來說,這樣濕滑的地麵,並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他們隻需要死守在囚車周圍即可。


    而對於需要不斷衝鋒,需要設法將押送隊伍分開的背嵬軍兄弟們來說,這樣濕滑的地麵,和依然沒有絲毫減弱跡象的雨勢,則是致命的劣勢。


    這裏也不是戰場。


    這裏是臨安城。


    這裏是重兵把守的臨安城。


    虞方卓相信,一旦雙方接戰,用不了多久,駐守在臨安城中的五城兵馬司兵馬便會殺來。若是不能速戰速決,一旦五城兵馬司的大隊兵馬殺到,救人,將是萬萬不可能。但是,這樣的局麵下,想要速戰速決,其難何異登天?


    還有,張九成等人如此手拉著手,排成幾十排走了過來,已經將虞方卓計劃中的那條最理想的退路給徹底堵死了。


    而且,禁軍既然已經對太學之人大開了殺戒,雙方一旦接戰,禁軍更不會顧忌太學之人的生死。而虞方卓和他的兄弟們卻不能不顧忌。列於禁軍前麵的張九成等人與數百名剩餘的太學學子,必然會令虞方卓和他兄弟們大大分心。


    天時,不在背嵬軍一方。


    地利,也不在背嵬軍一方。


    人和,還是不在背嵬軍一方。


    此時殺出,背嵬軍乃是犯了兵家所不應該犯的所有大忌。


    但是,真地不能再忍了!也不能再等了!


    再忍下去,再等下去,太學就徹底完了。那樣的後果,虞方卓的良心承受不起。兄弟們的良心都承受不起。哪怕他們能夠於萬危之局中將少將軍和張將軍救出去,少將軍與張將軍的良心也承受不起。若是元帥能脫出樊籠,元帥也不會原諒他們。


    虞方卓手握鋼槍,身形一動,便要破門殺出。


    這一次,冷冰沒有再拉住虞方卓。他沒有再製止任何一位兄弟。


    他比虞方卓更快。他比所有的兄弟都要快。因為,他的手中,看不到任何兵器。


    他先於虞方卓和所有的兄弟一步,撞破窗紙,直接從窗戶中掠了出去。


    身在空中,冷冰手腕一抖,一道寒光自袖中而出,抖得筆直。


    那是一柄軟劍。


    軍中之人,真正的使劍者少之又少。兩軍對陣,無論是衝鋒,還是混戰,越是沉重的兵器,往往越有優勢。劍這樣的輕兵器,擋不住敵人重兵器的砸、磕、劈、砍。


    使軟劍的軍人,則更是絕無僅有了。


    但冷冰,偏偏就使了軟劍。整個嶽家軍,乃至整個大宋的軍中,也隻有他一人使軟劍上陣。


    手持這柄軟劍,冷冰不知道削斷了多少金人的咽喉,刺穿了多少金人的身體。


    此刻,他要以手中的這柄軟劍,刺落楊沂中手中的镔鐵蘆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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