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千名學子,已經倒下去近一半兒了。


    即便學子們就此退去,南宋的太學,也再難恢複元氣了。


    隻是,學子們並沒有退去。


    他們還在向前衝。


    風,又起了。


    雪,卻沒有跟著落下來。


    黑沉沉的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道耀眼的亮光。


    哢嚓嚓!


    一聲雷鳴,響徹整個臨安城。


    這是冬日驚雷。


    哢嚓嚓!


    哢嚓嚓!


    哢嚓嚓!


    臨安城中的其他地方,許多人都抬起頭,驚懼地看著一道又一道滿天亂竄的電光,聽著一聲又一聲連綿不絕的驚雷。


    冬日驚雷,是為大凶!


    驚雷之中,天空下起了雨。


    雨勢也極為詭異。


    從起初的淅淅瀝瀝,到大如豆滴,再到形同瓢潑,不過是轉瞬之間。


    臨安城各處,人們紛紛走避。


    “冬日驚雷!哈哈!冬日驚雷!哈哈哈!”瓢潑大雨中,張九成仰天大笑。他的臉上,雨水與淚水和在了一起。


    “天不佑大宋啊!!!”張九成一聲大呼,接著又一聲大喝:“放開老夫!”


    扶著張九成的幾名學子看向喻樗。喻樗對他們點了點頭。


    “湍石兄,我要去了。”張九成對喻樗道。


    “子韶兄,我與你同去。”喻樗道。


    “子韶兄,湍石兄,我與你們同去。”元盥接道。


    “既然同稱太學七君子,此去怎能少得了我們?”陳剛中、毛叔度、淩景夏與樊光遠同聲說道。


    “君道與國共存亡,臣節盡忠死國事。(注1)子韶兄,各位仁兄,我等今日若是不與各位仁兄同去,枉為人師。”七人之外的另外一個學官道。旁邊其他幾位學官也同時點頭。


    “既如此,便同去吧!離了我們,黃泉路上,那些孩子會彷徨。”張九成大笑道。


    笑罷,張九成伸出左手,緊緊地握住了喻樗的右手。喻樗同樣伸出左手,緊緊地握住了元盥的右手。陳剛中、毛叔度、淩景夏、樊光遠與其他幾位學官依次上前,手手相握。十餘名學官,以張九成居中,握成了一排。


    “天遣文星國之寶,仁德國內化為福。”(注2)張九成邁開步子,一邊前行,一邊大聲吟道。


    “千黑頭處為德師,萬赤麵處取法則。”喻樗等人齊聲吟道。


    他們的身後,一大群學子一邊緊緊跟隨,一邊隨著同聲吟誦。


    他們前方,那些正在前衝的學子聽到吟哦聲,紛紛止住腳步,扭頭看來。見一眾學官手挽著手吟誦前行,這些學子掉轉頭,朝著張九成等人奔來,與他們匯作一處。


    “無土以築城,天長地久光耀耀。”數百人的吟誦聲,穿透雷聲,響徹整條街道。


    “除灰以養火,日積月累亮煌煌。”吟出這一句,張九成等人距離最前麵的禁軍不過十步之遙了。


    吳清懷的麵色陰沉了下來。


    在他的心目中,太學的這些個學官,都是些假道學、真腐儒。太學的這些個學子,則都隻不過是一群頭腦發熱、乳臭未幹的酸生而已。


    先前他建議楊沂中殺雞儆猴時,他是真地認為,隻要殺幾個學子,這些個腐儒與酸生的膽子自然就會被嚇破,自然就會一哄而散。


    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些學子的骨頭會這麽硬。他更沒有料到,張九成等人竟然真地會來赴死。


    吳清懷的心裏開始打鼓了。


    他不是怕殺人。他的皇城司,幹的便是殺人的事。身為皇城司親事,吳清懷甚至喜歡殺人。他自己親手殺的人,恐怕一點兒都不會比他手下殺人最多的那個親從殺得少。而且,吳清懷還喜歡用各種不同的方法殺人。他用的有些方法,除了他,皇城司的任何親從都不敢用。光是看吳清懷用那些方法殺人,皇城司的親從們都會止不住地反胃。


    但是,此刻,吳清懷卻有些猶豫了。


    不是心軟了。也不是心疼了。


    眼前的這些人,即使殺光了,吳清懷也不會心軟,更不會心疼。尤其是張九成那幾個人。他們沒少給皇城司惹麻煩,也沒少給吳清懷的主子添亂。吳清懷早就恨不得將他們碎屍萬段了。


    隻是,身為皇城司親事,吳清懷太清楚大內與朝堂上的那些齷齪了。


    若是再繼續殺下去,整個太學就會被殺沒了。


    什麽春秋筆法,什麽千古罵名,吳清懷從來沒放在心上。他隻是個早就斷子絕孫了的閹人。他隻要自己活得滋潤。等到他死了,身後的那些事兒,與他何幹?


    吳清懷擔心的是,還沒等到他壽終正寢,報應就會來。而且,吳清懷明白,那些報應,一定會在他還沒來得及死的時候就到來。


    若是真地將整個太學都殺滅了,這個大黑鍋,終歸需要人來背。萬歲爺是不需要背這個黑鍋的。這個黑鍋,楊沂中一個人也背不起。他一大家子都背不起。


    吳清懷知道,自己今日既然一同領了旨,便也逃不掉背黑鍋的命運。吳清懷也知道,若是真地到了那一步,自己的結局會是什麽。


    皇城司親事這五個字,說起來雖然是人人害怕,但終究隻不過是趙構的一個家奴、一條狗而已。若是犯了事,皇城司親事連想要上刑場挨刀都不可能。皇城司親事將要受到的懲罰,一定是趙構的家法。而趙構最常用來執行家法的地方,便是皇城司了。


    自己皇城司的那些手段……


    自己用在別人身上的那些手段……


    吳清懷隻要想一想,心裏便忍不住地發悸。


    他將目光轉向了楊沂中。


    他想看看,楊沂中的臉上是什麽表情。


    他失望了。


    楊沂中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瓢潑大雨中,楊沂中的臉上沒有急,沒有驚,沒有怒,沒有悲,沒有慌,沒有亂。什麽都沒有。


    更要命的是,楊沂中又抬起了右手。他又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镔鐵蘆葉槍!


    “楊統領!”吳清懷忍不住開口了。這一次,他不是要勸楊沂中繼續下令殺人。


    這一次,他想勸楊沂中下令拿人。實在不行,就讓禁軍隻傷不殺。再不行,吳清懷準備讓他的皇城司親從出手了。剩餘的太學之人雖然還有好幾百,但憑著自己今日帶來的這十名皇城司親從的手段,想要將他們製住,不會太困難。


    吳清懷不清楚楊沂中究竟有沒有聽到自己在和他說話。


    楊沂中沒有停下舉槍的動作。


    他的動作,緩慢而堅定。


    前排的禁軍,再一次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兩名將官,緊緊地盯著楊沂中手中的蘆葉槍。


    槍揮之時,便是他們再度下令之時。


    令出之時,便是禁軍再度殺戮之時。


    哢嚓嚓!


    天空之中,又響起一聲驚雷。


    驚雷聲中,驟變乍起。


    注1:孟夫子的原話,並非如此。這兩句話,乃是老米從南懷瑾先生的文字中借用而來。


    注2:這幾句話,乃是老米摘自西夏的《太學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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