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小河,自定民坊往北走,經過幾條街道,是臨安城中另一處人口頗為密集的地方,報恩坊。隻是,雖然也叫“坊”,雖然這裏的房屋也密密麻麻,但報恩坊的繁華程度,卻完全不可與定民坊、裏仁坊或積善坊同日而語。


    報恩坊是貧民區。


    這裏住的,是祖祖輩輩生活在臨安城的貧民。趙官家將朝廷搬到臨安以後,這些貧民的日子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比以前更苦了。因為,以前花一文錢就能買到的東西,現在得花兩三文錢了。


    這些貧民的房屋,大多是破破舊舊的老屋。


    這裏也是難民區。這裏的難民,大多是不堪忍受金人的奴役,輾轉千裏從北方逃過來的大宋百姓。


    這些難民的房屋,都是棚屋。其中有一些,是官府使人搭建的。更多的,則是逃難至此的難民們自力更生蓋起來,聊做棲身之所的。


    這些木撐草掩的棚屋,經不起昨夜便開始了的風雪。


    今日清晨,起得早的人們發現,許多棚屋,都被大雪給壓塌了。棚屋中的人,生死未知。


    都是苦命人,又都是逃難至此的,自當守望相助。見到那麽多棚屋被壓塌,不等有人吩咐,眾人便紛紛開始扒開倒塌的棚屋,找人、救人。


    劉允升也在救人的人群當中。


    他也住在報恩坊。不過,他既不是臨安本地的貧民,也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難民。


    他不是逃難至臨安的。


    他是來告禦狀的。


    他要告的人,是當朝丞相秦檜。他要告的事,是嶽元帥含冤被下獄。


    劉允升的家在建州。憑著一手打鐵的好手藝,他的家境雖然算不上殷實,卻也不缺衣少食。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還有一雙懂事的兒女。如果不來臨安,如果就留在建州,他們一家人的日子,應該會過得平靜而滿足。


    但是,他來了。


    嶽元帥遭秦檜陷害下獄的消息傳到建州後,劉允升立即將自己的鐵匠鋪托付給了徒弟。他準備辭別妻兒,前來臨安,狀告奸賊秦檜,替嶽元帥鳴冤昭雪。


    但是,他的妻子不讓他自己一個人來。她說,既然是一家人,那麽,不論他做什麽,她和兒女都要與他在一起。


    劉允升沒能拗過他的妻子。他隻好帶著妻子和一雙兒女一起離家。


    臨走之前,他還特意請一位私塾先生幫他寫了一張狀詞。寫狀詞的先生知道狀詞的內容後,不僅沒有向劉允升收取任何報酬,而且還陪著他一起從建州出了發。


    他們一行五人,外加兩頭毛驢,就這樣朝著臨安的方向開始走。帶著一老兩小,如果按照他們的走法,走上個一年半載,他們也走不到臨安城。


    好在,他們碰到了好心人。在得知他們的目的後,一位車船行的老板二話不說,給他們安排了兩輛馬車,一直將他們送到了臨安。


    一到臨安,劉允升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告禦狀。


    他本來以為,告禦狀就像戲文裏唱的那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以為,隻要他跑到皇城根下,將手中的狀紙一舉,高喊一聲“皇上,草民冤枉啊!”,便會立即有青天大人將他迎進皇宮,讓他當麵向皇帝申冤。然後,皇帝一看他的狀紙,便立即龍顏大怒,哢嚓一聲將秦檜的狗頭砍下來,讓嶽元帥官複原職。


    但是,等到他真地試著去告禦狀時,他才明白,自己以前的想法錯了。錯得離譜。


    他沒能見到皇帝。他連皇城根兒的邊都沒能靠近。他離皇城根兒還有大老遠,就被持刀荷槍的軍爺們給攔住了。若不是他迅速將狀紙舉了起來,他當場就會被格殺了。


    在得知他的來意後,那些軍爺們倒是沒有難為他。不過,他們也沒有再允許他朝前走半步。也沒有青天大老爺出來接他的狀紙。


    告禦狀不成之後,劉允升到處一打聽,才知道,像他這樣的升鬥小民,幾乎是不可能見到皇帝的。不過,他們給他指了一條路,讓他去大理寺試一試。他們說,大理寺的幾位老爺,都是好官。


    於是,劉允升又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守門的衙役們聽到他要告的人和他要告的事,臉都嚇白了。不過,他們還是帶他進了大理寺。因為,現任的大理寺少卿薛大人明確交代過,但凡來大理寺告狀的,無論是什麽人,無論告什麽人,又無論告什麽事,大理寺都必須接狀。


    大理寺確實接下了劉允升的狀紙。


    不過,接見劉允升的大人在屏退左右後,對劉允升說,他告的這個事,大理寺辦不了。因為,劉允升要告的事,太大了。大到超出了大理寺的職權範圍。至於大理寺是不是辦得了劉允升要告的人,那位大人沒說。


    隨後,那位大人讓人將劉允升從大理寺的一個側門送了出去。送他離去之前,那位大人對劉允升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到處去告狀了。那位大人還特別提醒劉允升,讓他盡快離開臨安,找個地方,隱姓埋名,與妻兒一起好好過日子。


    劉允升雖然隻是個小老百姓,但卻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既然那位大人辦不了為嶽元帥伸冤的事,那也一定辦不了秦檜了。


    但是,他沒打算放棄。他是個打鐵的。既然連鐵都能夠捶扁,他還真不相信,這天下還找不到一處給嶽元帥伸冤的地方。


    至於那位大人勸自己盡快離開臨安的話,劉允升沒放在心上。天子腳下,朗朗乾坤,自己又沒做犯法的事,有什麽好怕的?


    但是,幾日後,劉允升發覺,自己似乎遇到麻煩了。


    他住的小客棧,不讓他住了。他又走了許多家小客棧,但卻沒有任何一家讓他進門。他們一行五人想在破廟裏臨時將就幾日,但卻被一群潑皮給趕走了。甚至連買幾個燒餅,都有官差來對他盤問。


    這樣折騰來折騰去,折騰了半個多月,劉允升都沒能找到一處可以安生歇歇腳的地方。半個月下來,那位與他同來的老先生禁不起折騰和驚嚇,撒手人寰,埋骨異鄉。劉允升的一雙兒女,也被折騰得生病了。


    就在劉允升幾近走投無路之際,他又碰到好心人了。這一次,那位好心人將他和妻兒送到了報恩坊,把他們安置在一間棚屋裏,還送給他們一些銀兩。那位好心人告訴劉允升,讓他安心在此生活,暫時莫要再想告狀的事。


    劉允升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白白受過別人的恩惠。當他提出要報恩,而且還要再找機會告狀時,那位好心人告訴他,嶽元帥的事,操心的人絕對不隻是他一個人。那位好心人對劉允升承諾,若是真地到了需要他為嶽元帥之事出力的時候,他一定會告訴他。


    於是,劉允升就在報恩坊暫時安頓了下來。這一呆,就是一年。


    這一年裏,劉允升知道了不少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了,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多麽可笑。他也知道了,想替嶽元帥申冤,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他還知道了,蒙冤入獄的,除了嶽元帥本人,還有嶽元帥的兒子和他昔日的部將。


    劉允升在等待。他在苦苦等待。他在等待那個好心人。他在等待他能夠為嶽元帥之事出力的那一天。


    但是,一年多了,他沒能再見到那個好心人。隻是有那麽兩個早晨,他醒來之後,在棚屋裏發現了包著銀兩的小布包。


    劉允升知道,這些銀兩,一定又是那個好心人送來的。


    劉允升決定,不再給恩人增加負擔。他重操舊業,在簡陋的棚屋裏給人補補鍋、修修農具、打製一些簡單的鐵器。他掙的,比原來在建州時少多了。但至少,他又能自食其力了。


    “正月間,皇帝應該會出來吧?”此刻,劉允升一邊忙著和大夥兒一起救人,一邊在心裏想著。他聽人說,過年的時候,皇帝偶爾會出巡,與民同樂。


    他知道,即便是皇帝出了宮,自己想要接近皇帝,也是難上加難。但總會比進皇城容易一些吧?


    劉允升正在滿頭大汗地邊幹活邊想,肩膀上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劉允升扭過頭一看,頓時大喜。


    “恩公!”劉允升連忙搓了搓自己滿是泥濘的手,就要給來人行禮。


    “劉大哥,能借一步說話麽?”拍他肩膀的,是那位一年多沒見的好心人。


    “好好好!恩公,快回屋去坐坐!”劉允升想要請好心人到自己的棚屋去。


    “劉大哥,有件事,要勞煩劉大哥出力了。”好心人沒有隨劉允升去他的棚屋。在一處僻靜避風的地方,好心人站住腳步,開門見山地低聲對劉允升道。


    “恩公,是不是那件事?”劉允升渾身的熱血都沸騰了。


    “是。也不是。”好心人道。


    隨即,他湊近劉允升,將聲音壓得更低。


    劉允升一邊聽著,一邊將一雙粗糙的大手越握越緊。


    “恩公,您說,我該怎麽做?”待好心人說完,劉允升瞪著冒火的雙眼問道。


    “劉大哥,你要做的事,很可能會送命。”好心人看著劉允升的眼睛,說道。


    “恩公,我是個粗人,卻也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恩公今天就是不來,一會兒消息傳過來,我也會去。恩公既然看得起我,就請吩咐吧!”說到這裏,劉允升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不過,恩公,我厚著臉皮求恩公一件事。如果恩公不為難,萬一我回不來了,我想求恩公讓人幫照顧一下我的婆娘和孩子。”


    “劉大哥,你放心。不管你回不回得來,從今以後,你的妻子就是我們的嫂子,你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子侄。”好心人點頭道。


    “我們?恩公,我能不能冒昧問一句,您們是誰?”劉允升問道。


    “我們是……”好心人隻是猶豫了那麽一息的工夫,便對劉允升低聲說出了自己的來曆。


    “好好好!我的婆娘和孩子能夠有這樣的叔伯,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劉允升激動地說道。


    “劉大哥,待會兒,你要……”好心人看了看四周,開始對劉允升交代起來。


    “好……好……好……”劉允升一邊聽,一邊點頭。


    適才救人的時候,他的衣衫都濕透了。此刻,冰冷的衣衫貼著他的身體,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因為,他全身的血,都滾燙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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