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人,說好聽了,是理想主義,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心中大義,犧牲自我,成全大我。可說難聽了,就是一幫自以為是的傻子。自以為憑著自身的熱血,可以改變世道,但所謂天下平權,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在我們之前,有無數這樣的人,他們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敗,張公死後近百年了。這天下還是皇權的天下,這百姓,還是麻木愚蠢的百姓。這種狀況還要一直延續下去,沒人知道,到底要多久才可以實現張公說的天下平等,人人可為主,世間再無壓迫剝削。”


    “阿離,這樣一個虛幻的夢想,不值得你犧牲幸福去戰鬥。聽我的話,跟梁融走。”


    龐義空說的苦口婆心,關離聽的心中震動。虛無的理想嗎?


    它是真的虛無嗎?


    “師父!”關離站起來,叫住正要離開的龐義空“既然你此舉虛無,又為何要堅持?”既然你自己都不信,為何還有堅持留在布衣社,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


    龐義空望了望天上飛過的鳥兒,還有白雲。頭也不回道“那是因為我無聊。”


    太無聊了,這無趣的人生,自從他們死後,世間的一切,都太無趣了。


    龐義空大步而去,衣擺在風中揚起,明明是很短的距離,硬是讓人感覺千裏萬裏的遙遠。直到他消失在門口,關離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心裏莫名壓抑難受,那個背影,太孤獨,太絕望。


    她拍打自己的胸口,憋回去那種悶氣。為什麽覺得難過呢?分明他什麽也沒有說,但是好奇怪,她就是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那種悲傷。


    不是轟轟烈烈,不是聲嘶力竭。


    而是壓抑在靈魂深處,一種自我放棄的傷。


    錯覺,一定是錯覺,這才不是她那個懟天懟地,刻薄無心的師父。阿離,收起你的多愁善感,你是大姨媽快來了,所以情緒無法自控。


    關離使勁壓抑著自己,她大口呼吸,悶頭將被子蓋住自己。


    梁融得到影衛的稟報,匆匆趕來。他心裏很害怕,馬車上,不斷搖動折扇。龐義空跟阿離說了什麽,為何故意打暈影衛,有什麽目的?


    梁融不敢想,很擔心關離被他影響。這種不安持續到進了關離的屋子,見到床上隆起的一團,心裏鬆口氣,人還在。


    他緩步走過去,輕身坐在床邊,伸手撩開被子。卻見到淚流滿麵,嗚咽不止的關離。梁融大驚,緊張轉過她的臉,一邊抹著她的眼淚,一邊心疼道“怎麽了?為什麽哭?”


    梁融從沒覺得這麽難受,心裏被揪住,一團一團亂。


    看到梁融,關離坐起來,一下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眼淚沾濕梁融的衣襟,痛苦聲音打在他身上,糾纏的梁融無法思考。他隻能本能的抱住她,一邊拍打她的後背安慰,一邊小聲問發生了什麽?


    龐義空到底做了什麽,她怎麽這麽難過?


    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哭的這麽難過,也從不知阿離會這樣脆弱。他束手無策,如何是好?


    紗姑娘立在門外,聽到這哭聲,停住進門的腳步。影衛的稟報她也聽到,此時此刻,還是留一些空間給他們的好。


    她貼心的帶上門,讓兩人安靜獨處。


    “梁融,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難過,很想哭,怎麽.....都控製不住自己。”誰來告訴她,這是為何,眼淚像是壞掉的水龍頭,怎麽都止不住。


    好像發生了什麽,又好像即將發生什麽。可是,明明什麽都沒有發生?


    梁融一邊幫她擦眼淚,一麵不安問“是不是,你師父說了什麽?”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原因,能讓關離哭成這樣。


    關離紅著眼搖頭,雙眼因為痛苦而溢滿淚水。“不知道,他什麽都沒說,他說讓我跟你走,他說你會對我好的。可是....可是我就是覺得難過,梁融,為什麽?為什麽我會這樣。”


    關離不斷抽噎,難受的不行,最後幾乎要喘不過氣。


    梁融聞言,先是愣了稍許,然後在關離反應不及時,吻了上去。關離被這突如其來的吻嚇住,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梁融加深這個吻,感到她唇角的眼淚,苦澀,悲傷。他蹙起眉頭,扣住關離的頭,讓她全然忘了哭泣。


    夕陽順著窗戶射進屋內,落日的餘暉照在兩人身上,有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寧的美好。直到感覺關離的眼淚停止,情緒平息,梁融才放開她。


    關離怔怔看著梁融,一句話也說不出。


    梁融伸手,抹去她的眼淚,雙眼滿是溫柔跟貼心。眼裏的柔情蜜意,像是一道定心丸,讓關離搖擺不定的心,終於安靜。“你師父讓你跟我走,你為什麽要哭?是哭嫁嗎?”


    時下的女兒家,凡是嫁人的,幾乎都要哭嫁。哭告別父母的難過,哭對未來的惆悵,哭掉將來的不幸福。出嫁時哭的越難過,到夫家後就越幸福。


    因為把所有的苦,都留在了過去。嫁人後,便是幸福美好的新人生。


    關離聞言,原本惆悵的情緒突然被衝散,她忍不住破涕為笑,含淚笑罵“你怎麽....怎麽這麽無賴,誰說要嫁給你了。”


    梁融捏捏她的臉“你師父已經將你許配給我,除了我,你還能嫁給誰?”說著,又扯過她的手腕道“連定情信物都給你了,你還想耍賴不成?”


    關離嬌看他一眼,含羞怒道“誰想要的,分明是你硬給我的。拿去,我不要了。”她動手要脫鐲子,梁融卻捏住她的手,去阻止。


    關離掙不脫,羞憤轉頭,不看他。


    梁融見她這別扭矯情的樣子,心裏很是享受。一把將人拉到懷裏,在她耳邊溫聲道“阿離,別抗拒了好嗎?這裏的事一結束,我們就回王都。我已經命人回去籌備,一回去,我們救成婚。”


    “所有你擔心害怕的,都不會發生。嫁給我,讓我愛你一輩子。我會永遠對你好,再也不讓你難過哭泣,好不好?”


    答應他吧,這世上也許再也沒有人能讓她如此,患得患失,又愛又恨。明知不可以,卻又抑製不住想要靠近。關離眷戀的聞著梁融身上獨特的熏香,心裏安穩又快樂。


    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害怕的。心裏好像總有什麽東西缺失不見,空落落,覺得不知所措。


    在她剛來到這世界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恐懼。可後來發生一連串的事,讓她忙著活命,沒想過以後,也忘了這種空洞。


    再後來,被苗叔一家救下,她漸漸過了幾年平常人的日子。她心裏那種空洞迷茫的感覺又出現,她時常會在日落收店之後,坐在海邊,看著無邊的大海,對未來迷茫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怎麽樣,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她心裏的孤獨無助,誰也不能說。而眼下,她卻忽然覺得這種惶恐不安消失了。


    心裏缺失的那一部分,終於被填滿。


    第一次,她對嫁人有了向往。


    興許是氛圍使然,也許是此時她真的太脆弱。梁融的話,讓關離終於忍不住心動,點下頭。


    梁融被她的反應弄的心裏樂開花,唇角的快樂怎麽也抑製不住。她答應了,她終於答應自己。他從不知,這種事會如此讓人開心。


    梁融心裏的煩惱一掃而空,此時的心情簡直是,春暖花開,百花齊放。他甚至恨不得離開帶著人回王都,今晚就成婚,今晚就洞房。


    那滿室大紅的色調,已經在眼前浮現。


    忍不住的,他俯身,想要再次親吻關離。關離被他抬起下巴,嬌羞閉眼,等待他的吻。還差一厘米的時候,門被人猛的推開。


    “發生什麽事了?龐義空呢?我聽說他把影衛打暈了,阿離沒事吧......”黑青的大嗓門震的兩人趕緊鬆開,準確的說,是關離推開梁融,再次鑽進了被子裏。


    黑青進門看到梁融坐在床邊,一動不動,被子隆起,分明裏麵有人。


    侯三眼尖,看到這,就知道來的不是時候,趕緊退出去。黑青猶不自知,還大剌剌走過去問“阿離呢?還睡著?”


    梁融深深吸幾口氣,拳頭握緊又放鬆好幾次,情緒才平靜下來。再抬頭,表情已經恢複如常。


    他看向黑青,淡淡道“她身體不舒服,暫時睡下。我們出去聊,別打攪她。”


    梁融大步離開,黑青茫然掃一眼床上一團被子,撓撓頭跟著出去。


    關離後來聽紗姑娘說,黑青當夜就被梁融找借口,騙去監視何州慨,然後被蚊子叮了一身包。


    ---------------


    梁融再次來到書院,這一次,他需要親自跟何州慨談一下。


    原本他打算問問龐義空,到底跟關離說了什麽,可當夜龐義空就再也沒回來。關離說,他有事離開了。


    這個人,來的奇怪,去的也奇怪,既然不好查,那就來查一下能查的。


    他想問問何州慨,到底跟龐義空什麽關係,當日許容鎮壓暴動的事,說不是他做的。他到底是什麽人,又憑什麽做到這些事。


    今日書院休沐,整個書院很安靜。除了看門的大爺,就是幾個教書先生,來整理一下東西。日頭略微西下時,梁融終於出現在書院。


    而何州慨,坐在涼亭內,自己跟自己下棋,見到梁融到來,毫不意外。“坐!”他伸手邀請梁融,這姿態,好像早知道梁融要到來一般。


    梁融眸子深了深,撩起長袍,姿態從容淡定,優雅落座。


    “先生好雅興,自己與自己對弈。”


    何州慨聞言,卻笑著搖頭,平凡的麵容竟有一種從沒見過的淡定。“殿下錯了,在下不是自己與自己對弈,而是在破一個棋局。”


    梁融掃一眼棋局,卻是個沒見過的。他笑笑“你早知道我是誰?”上次見麵還裝作不認識,這次見麵,就知道他的身份,真是,有意思的緊。


    何州慨沒有常人對權貴的敬畏,反而雲淡風輕笑笑“不算早,前幾日才確定。”這話說來,是早已產生懷疑,卻沒有確定?


    怎麽確定的?


    梁融拿過一個黑子,落在棋局上,繼續道“是龐義空告訴你的?”雖然是疑問,可語氣很肯定。


    何州慨也不否認,而是抬頭看向梁融,放下手中的棋子,坦然問“殿下可是為了平息暴動的事前來?”


    “平息這件事的,就是先生吧?”除了他,沒有別人了。梁融想了很久,雖然沒有證據,但是,去掉每一個可能,唯有這個答案,最可靠。


    何州慨不接話,而是靜靜跟梁融對視稍許。梁融也看著他,想要從這個人的眼裏看出些東西,但,他太平靜了,仿佛一麵透徹的鏡子。你以為起風就能讓它產生波瀾,卻不明白,它是一麵鏡子,不是平靜的湖麵。


    在亭子外等候的觀宇有些氣惱,這人實在沒禮數,竟然敢平視他家殿下。要不是他家殿下有令,他早就上去收拾這老頭了。


    觀宇伸長耳朵,不時側頭看一眼亭子裏的動靜,然後繼續安靜站崗,避免有人靠近這裏。


    “殿下,可還記得,因何來到南海?”何州慨終於開口,卻不是回答梁融的問題,而是問了一個梁融意外的問題。


    梁融微微怔了怔,不明所以看他。


    “聽聞殿下來南海,明麵上是為了清查褚縣令作惡多端,誣害學子孔修儀的案子。實際上,是起了動南海的心思。殿下,可是想開海禁?”何州慨又落下一子,平靜說出梁融來南海的目的。


    梁融聞言,淡淡笑一聲“先生耳目不少,王都裏的事,都清楚。”越是如此,梁融對眼前人的態度,就越戒備謹慎。


    這也許,是個未知的敵人。


    何州慨對梁融轉變的心思,看在眼裏,卻不戳破。而是繼續道“殿下想動南海,那殿下可見過真正的南海?”


    真正的南海?梁融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這樣說,這實在是個新奇的說法。


    “何為真的南海?難道本王現在在的地方,不是南海不成?”梁融語帶調侃,實則有些諷刺。


    “殿下眼裏的南海是什麽樣的?富貴繁華?百姓安居樂業,所有人都富庶安康?”何州慨的語氣重了幾分,帶著嚴厲的質問,直勾勾盯著梁融,不容拒絕質問他。


    梁融微頓,要說每個人都富庶,那是不可能的。但,他觸眼所及的南海百姓,幾乎都是安穩的,尤其是三年前剿滅張家匪患之後,這裏幾乎沒有天災人禍,難道不應該安居樂業嗎?


    “先生這話裏有話,本王有些迷糊,難道,這南海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不成?”


    “殿下幾年前到過南海,是親眼見識過南海海盜之患的。在你眼裏,那些人為何成為海盜?”何州慨又問,他依舊不正麵回答梁融的話。


    梁融略微一想,便道“難道不是因為張家餘孽作祟,百姓被欺騙裹挾,才當了海盜?”


    至少當時他們都這樣認為,自從紅島覆滅,張家算是徹底被消滅。海上的海盜,也基本被清理幹淨老百姓終於能安心出海捕魚,朝廷三年裏,都不需要再向南海撥款。


    “殿下,太高看張家。”何州慨又落下一子,繼續道“區區張家餘孽,豈有那麽大的本事,能攪動整個南海的百姓,都去當海盜。你見到的張家餘孽,不過是一群百足之蟲,他們沒有那麽大的力量,去動搖整個南海。”


    “殿下既然要動南海,那可曾看過南海的戶籍造冊?可曾知道南海每年的賦稅收入到底如何?可曾知道這裏的百姓吃什麽,穿什麽,可有冤假慘案?可知這裏的普通百姓如何謀生,可知當地的人情風俗,可知當地的人每年新生兒多少?”


    何州慨一連串的發問,讓梁融啞口無言。這些細節,他竟是從沒細想過。他懷著滿腔熱情來到南海,隻想著從褚縣令的案子入手,撕開章平候的勢力,從而插入自己的力量。以此為軸心,漸漸掌控南海。


    而這樣細致的治理之事,他卻是從沒關注過。


    梁融捏住棋子的手,漸漸縮回去,接下來,他不知如何去下。何州慨的問題,他無法回答。


    何州慨淡淡搖頭,嗤笑一聲。“你們隻看到南海可以走海商,賺取利益豐富的泊來貨,隻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奇珍異寶,隻想著可以用此來充盈國庫,解決朝廷捉襟見肘的困難。可你們有想過,真正的南海百姓,是什麽樣子嗎?”


    何州慨的問話,一句句砸在梁融身上。宛若擲地有聲的響雷,震的梁融無力接招。


    良久,梁融啞聲道“先生究竟想說什麽?”


    他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麽?說真正的南海,其實一片貧瘠嗎?


    何州慨看他好一會兒,才歎息一聲,“殿下,你知道,南海已經好幾年,沒有新生人口了嗎?”


    梁融聞言,猛然看他“不可能,朝廷自有審查機製,南海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在沒有災荒戰亂的年代,一個國家若是沒有新生人口意味著什麽?梁融不敢想,傳宗接代,繁育人口,是老百姓看的比命還重要的事。


    甚至這些東西,都被寫入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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