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齊柳葉眉的短發,淡綠色無袖旗袍,瓜子臉下用整隻灰狐狸毛圍巾裹著,一把紅色結穗流蘇香木雕花鏤空扇,十二、三歲的少女,一身大人裝扮走出家門。


    八歲就登場唱戲,十二歲便擔任大軸,技壓全場,扮得又是老生,通身氣派,脖子微微抬仰著,處處顯露著見過世麵的大家風範,若不是稚嫩的臉孔出賣她實際年紀,任何人來看都會以為這是個風華絕代的成年女子。


    董一大打開車門,無須人攙扶,孟小冬自行上了車。


    「傷口沒問題嗎?」


    康慕河一身標準的西式宴會裝,在孟小冬坐定後,詢問她的傷勢。


    「皮外傷不礙事的。」


    圍巾遮住傷口,具體如何隻有她自己最清楚。


    傷是昨天將她綁到卓文識家的白相人做的,為了逼她就範,用尖刀抵住脖子,劃出指甲蓋大小的傷口,敷了藥,醫生說不會留疤。


    「要不留在家中休息,我一個人去也是可以的。」


    卓文識花了大筆錢,說是要她為自己唱一夜的戲。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過夜!誰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孟小冬想也不想拒絕了。


    文的不成就來武的,偏偏倒黴遇上康慕河一幫子人。


    卓文識血被放幹了釘在牆上,殷紅色的大字把那些白相人嚇得腿軟。


    沒遇過這種事,也知道康慕河會一不做二不休,殺掉所有撞見他殺人的目擊者。


    康慕河超出孟小冬的想象,順手救下她後,賞白相人一人一發子彈,讓他們瘸著腿離開。


    法租界雖然堪稱無法地帶,但沒跟巡捕房打聲招呼就幹下大案,康慕河必然會遭受牢獄之災。


    為了報恩,孟小冬自己跑去巡捕房報案,說被人挾持,幸虧康慕河路過救了他,替他製造不在場的證明。


    巡捕房找了康慕河來問話,正巧康慕河準備前往赴宴。


    其實他不並在乎背負這條罪名,但少一事總比多一事好,孟小冬自願替他作證,他順水推舟接受這份好意。


    一報還一報算是扯平,孟小冬卻向他討要報酬,知道他要參加申報舉辦的餐會,反正康慕河也需要一個女伴,便以帶她出席當作回報。


    「這怎麽成,你答應過我的。」


    孟小冬將扇子往手心一靠,鏗鏘有力地說。


    「妳膽子很大。」


    在刀口上舔血的地痞流氓都嚇得魂不附體,輸給了女流之輩。


    「因為藝高所以膽大。」


    展現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可惜康慕河一無所感。


    「看來,我還是不夠紅火。」


    被喻為京劇界的新星,初露頭角就贏得行內行外無數好評,孟小冬的誌得意滿,讓康慕河澆了盆冷水。


    「我剛來上海灘沒多久,沒認識幾個人,更別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


    顯而易見的敷衍,孟小冬沒放在心上,臉皮是自己掙回來的,總有一天她的名號會如雷貫耳。


    不驕不躁,沒有半點矯揉做作,康慕河對這位小姑娘刮目相看。


    到了餐會地點,做為東道主的史量才社長親切招呼康慕河。


    「這不是孟小冬小姐嗎?大駕光臨,敝報蓬篳生輝。」


    一眼便認出孟小冬這顆耀眼的明日之星。


    「您客氣了,承蒙貴報抬愛撰文給予小冬鼓勵,小冬在此謝過。」


    屈膝行了禮,姿態優美地讓史量才癡迷望著,不出意外他也是個戲迷。


    「錫報說,孟小冬十二歲能唱譚派各調,亦天才也。評論界一致公認,小冬小姐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勢,小冬小姐之才無須申報吹捧,名符其實。」


    對孟小冬的報導如數家珍。


    「康先生真人不露相啊,能以小冬小姐為伴,不知要羨煞多少旁人。」


    孟小冬的來到拉近康慕河與史量才的距離,言語間都親熱了不少。


    客人很多,史量才聊個幾句就轉往招待其他賓客。


    「妳很出名?對不起,我看報很少看劇評區。」


    康慕河終於正視這位梨園紅星,實在是孟小冬的年紀太小。


    「你不姓郎?」


    沒有因為扳回一城沾沾自喜,糾結在康慕河的真實姓名上。


    「一言難盡,正式自我介紹,我姓康,康莊大道的康,慕名而來的慕,江河的河,目前在上海經營一家小小的洋行。」


    不再把孟小冬當成小女孩看待。


    「那他們為什麽要叫你郎頭?」


    此狼非彼郎,孟小冬會錯意。


    不方便回答,康慕河保持緘默。


    「開洋行?我還以為你是混幫派的。」


    以頭目稱呼,十有八九是幫派中人,在上海灘名聲最響的就是青幫。


    「白相人會大搖大擺參加這種餐會嗎?」


    文化界聚會通常不會牽扯到黑幫人士。


    「杜月笙你聽說過嗎?在上海灘每個地方他都很吃得開,他常來聽我唱戲。」


    想到那位年過三十,有著一對招風大耳,抱著花籃,裝腔作勢念著饒口韻白說:「孟大小姐,阿拉杜月笙這廂有禮了!」的滑稽模樣,孟小冬又噗哧笑了。


    杜月笙走後,師傅和父親才鬆了一口氣,告訴她這位杜先生在上海有多大的影響力,萬萬不能得罪。


    「當然聽過,隻是遲遲未能得見,以後應該會見到麵。」


    在康慕河規劃的藍圖裏,杜月笙之流的黑幫大亨是不可少的一部分,隻待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孟小冬的到來無疑讓餐會增加一個美麗的亮點,衝著她,許多人主動來找康慕河攀談,無論交換名片,或是相約下次聚會,都囑咐康慕河務必帶上孟小冬。


    「說是要還妳人情,結果欠得更多了,」


    送孟小冬返家時,康慕河自我調侃,這回他真見識到何謂名伶的光彩,受教了。


    「知道就好,我等著你加倍奉還。」


    說笑完,凝重地對康慕河說:「要不是你,我……」


    想到險些被齷齪惡心的卓文識蹂躪,孟小冬餘悸猶存,終究是個不經人事的小女孩,事關清白,這份大恩她永生難忘。


    「湊巧而已,當作妳我有緣。」


    隨口一句有緣,在孟小冬尚未萌芽的情種上注入一股暖水,緩緩生根。


    「記得來大世界捧我的場,要送我花,紅色的玫瑰。」


    堂而皇之向康慕河提出要求。


    「一位難求不是嗎?」


    「我會叫人送票給你。」


    「戲我會去看,花就沒辦法了,會讓人誤會的。」


    其實不會的,表小姐並不知道他的心意,遠在倫敦的她也無從誤會起。


    「送我花的人可多了,不會有人誤會的。」


    孟小冬想岔了,但康慕河並不打算解釋。


    「不送就不送,記得要來,我等你。」


    利落地下車,歡快地搖著手目送康慕河的車子離去。


    回到洋行,員工在外頭左右張望,見到康慕河,口急地話都說不清:「杜……杜老板帶人來拜訪老板。」


    杜月笙來了,說人人到。


    「辛苦了,先下班吧,明天中午再來上班。」


    打發員工走。


    「就他吧,去召集弟兄們,該怎麽做不用我吩咐了。」


    本來想慢慢挑選,杜月笙自己撞上來,那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康慕河相信這份契機,張手就要捉住。


    一個人進了洋行,拱手向被屬下簇擁的杜月笙行禮。


    「久聞杜老板大名,如今得見,果然豐標不凡。」


    一身黑色短衫的杜月笙回以平禮,謙和地拿起擱在辦公桌上一籃梨子:「不請自來,略備薄禮,望請笑納。」


    草莽的臉,卻是儒雅的做派,一點也不像帶領一幫漢子四處砍殺,搶奪鴉片地盤的黑幫頭子。


    康慕河恭敬收下,放回桌上。


    「不知杜老板深夜前來有何見教?」


    等杜月笙入座後,康慕河才坐到自己位置上。


    「我手下幾個不長眼的小赤佬吃了熊心豹子膽,冒犯了孟小姐,幸虧郎先生及時救援,孟小姐才得以全身而退,杜某除了謝謝郎先生外,特地來請罪。」


    孟小冬向杜月笙告狀。


    「好說,另外小姓康,在好友經營的廣告社巧遇孟小姐,陰錯陽差誤報姓名,並非存心欺瞞。」


    能找到這裏來,想來杜月笙派人到了靜山廣告社找人。


    「聽孟小姐說,康先生手下有不少能人悍將,不知康先生師承哪位前輩?恕杜某孤陋寡聞,未曾聽聞過江湖上有什麽郎字輩。」


    探底來了。


    「誤會了,我無幫無派,一個小生意人罷了。」


    交淺言深是為人處事的大忌,杜月笙這個人能用,不能交往。


    「康先生不願說,杜某也不勉強,做為賠禮,我已經讓那幾個小赤佬去巡捕房認罪,卓文識的案子就當作是他們幹的,不會牽扯到康先生。」


    憑杜月笙與巡捕房探長黃金榮的關係,一句閑話,這事就是一口唾沫一個釘,不會再有變數。


    「我的私事哪好麻煩杜先生呢。」


    看上去是除去了後患,把柄卻牢牢被杜月笙捉住。


    「卓文識該死,孟小姐也是他能覬覦的嗎?康先生下手的快,落到我手裏,我把他的皮當梨子削。」


    心目中的仙女差點遭到褻瀆,杜月笙的憤怒有如衝天山火。


    「人死了,孟小姐也沒事,杜先生何須跟這種人渣置氣。」


    不信杜月笙會單純來告知這個消息。


    「康先生或許不知道卓文識是黃老板的門生,即便他該死,也該由黃老板發落,康先生私設香堂將人給殺了,是不是該給個說法?」


    在上海灘想更上一層樓就得攀上黃金榮,卓文識投到黃金榮門下後,有了靠山,才越來越張狂,被他侵占的洋車裏就有一部送給黃金榮的夫人。


    「有話杜先生明說就是,何必打啞謎呢?」


    彎來繞去,不是康慕河的風格。


    「快人快語才是俠義本色。」


    杜月笙起身伸出手:「杜某想與康先生交個朋友,黃老板那裏由我一力承擔,康先生大可安枕無憂,上海灘遍地是黃金,以後大家攜手合作,一起發財。」


    甜棗與大棒,不管哪個先哪個後都是同樣的禦人招數。


    充滿算計,遠不如段二少的待人以誠。


    「我不跟賣鴉片的人作朋友。」


    有如楚河漢界壁壘分明。


    「生活所逼,康先生不妨去問問販夫走卒對杜某人的看法。」


    對民間聲望杜月笙十分有信心。


    「你接濟他們,讓他們繼續抽大煙,去你的賭檔賭,沒錢抽跟賭,再將房子、妻女全賣給你,真是俠義心腸。」


    「我從沒逼迫他們。」


    杜月笙為自己申辯。


    「有些事就算是百般無奈也不能做。」


    康慕河不能容忍鴉片存在。


    「敬酒不吃你吃罰酒。」


    杜月笙再會做人,也掩蓋不了,圍繞他身邊的人盡是一群無所事事,作惡多端的惡霸。


    打著杜月笙的牌子在上海灘為非作歹的人,還有少的嗎?


    這些人身上的罪孽全要算在杜月笙的頭上。


    康慕河信手拉開抽屜取出一把槍,擱在桌麵上。


    「你一個人一把槍能打幾個人?」


    有資格護衛杜月笙的人,全是見過血的狠角色,其中不乏當過兵的。


    「足夠把你們全打成馬蜂窩。」


    董一大帶著弟兄們進來了,手上的布朗寧全自動步槍,能當輕機槍使用,一分鍾最大擊發數直逼四百五十發,笨重的大家夥,在魁梧的董一大手中輕巧像支手槍。


    連政府軍都很少配備的先進武器,和一群懂得使用它的軍人出現在洋行裏,杜月笙再不知道康慕河是根他啃不了的硬骨頭,這些年他就白混了。


    「有話好好說,和氣生財,康先生有什麽需要杜某做的,閑話一句,杜某絕無二話。」


    都說杜月笙機靈懂得權變,這句話一點不假。


    「杜先生請過來這邊,我們私下談一談。」


    杜月笙放下身段,康慕河也回以客氣。


    事有轉機,杜月笙拉起長衫衣擺大步向前,忍一時氣,來日方長,終會找到康慕河的軟肋,他不可能永遠帶著兵出門,隻要上街,遍布上海各階層,成千上萬的幫眾就能置他於死地。


    「這邊請。」


    康慕河沒和杜月笙對話,而是請他與自己並肩站著。


    「可以了。」


    就定位後,讓董一大做他該做的事。


    「他奶奶的,白相人是吧,老子專殺流氓混混。」


    杜月笙的手下被喝令站在牆前,董一大獨自扣下扳機,子彈如狂風暴雨掃蕩,槍口指向之處,血肉噴飛,八個保鏢渾身彈孔,到死之前都不敢相信自己會這樣慘死。


    就一個人一把槍,完全主宰他們的性命,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狼頭,全擺平了,美國貨真是好用。」


    幾秒間生死立判。


    「你……」


    杜月笙不是沒見過狠人,康慕河的狠是那麽平淡無味,眼睛裏不見一絲波動,彷佛他殺的不是人是雞鴨豬狗。


    「至少殺過三個人才配跟在杜先生左右,一報還一報,就死這一次算是便宜他們了。」


    對幾個黑幫大佬,康慕河都做過調查,杜月笙可不是靠逢迎拍馬闖出名堂,他養了一大批亡命之徒為他拚殺。


    「不跟杜先生作朋友,不代表我不跟杜先生做買賣,這次先讓杜先生看看我的實力,你要是有興趣我們慢慢再來談,既然你這麽大的本事,這幾條人命順手替我抹平了吧,屍體我會處理的。」


    要杜月笙為他所用,不容拒絕。


    「若是杜先生不服氣,盡管放馬過來,我和弟兄們隨時候教,記住,把你的徒子徒孫全帶來。」


    虎狼連解散了,一整連的裝備都在康慕河手中。


    在杜月笙錯愕的目光中,康慕河好心為他釋疑。


    「子彈擱著不用,會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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