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須虎嘯狼叫,怯敵於聲。


    虎狼連動起來像是潛伏在黑暗中的獵食者,在撲咬撕裂獵物之前,不會暴露行蹤,發出任何聲響。


    東長安街33號,北京飯店內,段二少西裝革履坐在遠從法蘭西海運過來的金質沙發上,康慕河端坐在一旁的紅絲絨矮凳,戴著嶄新的眼鏡,手中拿著一本意大立純手工的moleskine黑色筆記本,油布封麵、紙一張張緊密地裝訂成冊,飄著清新木質香氣,和上頭端正有體的筆跡墨水味融合在一塊,正好掩蓋空氣中細微血腥味。


    段二少狀似悠閑喝著咖啡,額頭發際線發根處滲出汗水,他正勉力支撐身體,不讓人看見異狀。


    「二少不留在家中養傷,約又錚出來見麵有何要事指教?」


    排資論輩,段二少得稱呼徐樹錚叔父,身為段祺瑞最重要的親信,段家人對他也要禮遇三分。


    在撕破臉之前,徐樹錚是可以直呼段家兩位少爺的名諱,許久未見,利用稱謂故意抬高段二少,嘲諷的意味多於尊敬。


    段二少回家後挨了父親鞭子,打得血肉模糊,差點痛昏過去,兩個小時不到,頂多有時間療傷,元氣根本來不及恢複。


    從容鎮定的做派隻是硬撐而已。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最終吃了虧,還不是乖乖爬回家去乞求大人的原諒與援手。


    什麽貴可不言的命格,段家麒麟子,純屬子虛烏有,不過是外人為了討好段公吹捧出來的謠言。


    幸災樂禍全寫在臉上。


    「見到你之前,我還想著要對你曉以大義,見到你之後,我連張開嘴跟你說話都覺得惡心。」


    段二少放下咖啡杯同時,康慕河跟著闔上筆記本,蓋住由段二少口述,他記載下來的諸多條件,既然沒得談,用來說服徐樹錚的諸多好處就不再需要。


    康慕河嗤笑瞄了徐樹錚一眼,這蠢貨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又即將要麵臨些什麽?


    「年輕人火氣不要這麽大,一切不是按照二少的意思辦了嗎?段公鬆口後,學生已經交給蔡元培校長帶回去,今後隻要他們乖乖待在學生讀書,別在外頭惹事生非,政府保證不會秋後算賬。」


    滿京城誰不知道現今學生正在罷課中,自發性在街上發表演講,鼓勵民眾奮起救國,徐樹錚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平日你我之間意見不合,但出發點都是為了我爹好,我爹會萬古流芳,或是遺臭萬年,這次學生運動就是關鍵,民意如洪水,可疏不可擋,曉之以情,比動之以武來得更有用。」


    想到鎮壓的後果,即使明知徐樹錚答應的可能性極低,段二少仍要盡最後努力。


    「隻要你別鼓動我爹對學生施行強製手段,一切好說。」


    手伸向康慕河,示意他將預先擬好的條件拿出,主動退讓。


    康慕河打開筆記本,手才剛碰到字條,徐樹錚先打斷:「國家大事豈可讓那些書都沒讀好的黃口小兒指手劃腳,今天聽了他們的,以後一不如他們的意,是不是就要上街,放火燒了公署,痛打政府要員。」


    就差沒指著段二少鼻子大罵。


    「我要是段公,二少沒脫一層皮,休想從牢房裏走出。」


    「章宗祥駐日期間的種種做為,說是舔日本人的腳也不為過,打他,我承認是我不對,應該交給政府處置,但政府的做為在哪裏?」


    「大勢所趨,中國目前還不足以與列強抗衡,必須徐徐圖之。」


    「那就該奴顏媚骨將國土讓給日本人?」


    「按當今局勢,聯日抗列強是最好的選擇。」


    「是你的選擇,還是國家的選擇?無論是我爹或是你都沒資格代表中國,當日本人藉巴黎和會侵占山東後,狼子野心已現,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段二少收回了手,康慕河再次將筆記本閉合,放進公文包裏。


    「無知小輩,跟你說話徒然浪費口舌,徐某還有要事在身,少陪了。」


    徐樹錚站起要走。


    「留步,給個準話再走。」


    話不投機半句多,段二少不留人,卻要一句承諾。


    「若是不給呢?」


    在陸軍部殺害他的日本護衛,又借著莊淩韻讓他丟了場大臉,段公對他雖有知遇之恩,但段家子一再挑戰他的底線,徐樹錚忍無可忍。


    「後果自負。」


    段二少忍著背傷起身與徐樹錚對視,康慕河蓄勢待發,隻待段二少一聲令下。


    「有本事就在這裏開槍殺了我,我倒要看看段公會不會揮淚斬馬稷,還是袒護你袒護到眾叛親離。」


    徐樹錚看準段二少不敢動手,也動不了手。


    「裏裏外外都是陸軍部人,我又不是傻瓜。」


    從約定地點後,北京飯店就被陸軍部的人給包圍了,徐樹錚很惜命。


    段二少目光一掃,隨便都能看見準備掏槍的軍人。


    「識時務者為俊傑,你還年輕,聽段公的話回上海繼續做你的闊少爺,吃好喝好,等著為段家開枝散葉,等段公大業一成,少不了你一份。」


    看段二少吃癟,報了一箭之仇,徐樹錚端起長輩架子,教訓起段二少。


    「還有你,康慕河是吧,北大預科一年級新生,新青年雜誌社的見習編輯,你說,等北大和雜誌社的人知道你以段家人馬首是瞻,車前馬後隨侍身邊,他們會再相信你嗎?」


    段二少都敢甩臉了,脅迫康慕河更不在話下。


    「行得正,坐得直,慕河沒有什麽好怕的,閣下要說,悉聽尊便,慕河不過區區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跟隨段二少後,康慕河早想到會有這天。


    「縱然是妓生子,你也是康南海的子嗣,算是名門之後,怎麽可以這樣妄自菲薄。」


    徐樹錚挖出康慕河的身世,他竟是戊戌變法發起人康有為的骨肉,因為出身不光彩,交給康家老奴扶養。


    之後康有為與張勳擁戴溥儀複辟,最終失敗,而讓康有為計劃功虧一簣的人,正是段二少之父段祺瑞。


    赤裸裸離間兩人之間的信任。


    「真的,你是南海先生的後人?」


    段二少詢問康慕河。


    「是,抱歉沒能先告訴二少。」


    康慕河坦然承認。


    「南海先生果真非常人也,老而彌堅,年紀一大把還那麽生龍活虎。」


    段二少在意的點完全不同,讓想看他們窩裏反的徐樹錚錯愕不已。


    「當我的秘書太屈才,少說也要掛個參謀,這才對得起南海先生的名望。」


    「哼!」


    挑撥不成,徐樹錚噴了個怒鼻掉頭就走,後頭跟著一大群便衣軍警。


    「別走那麽快,我在這裏等著再次恭候大駕。」


    段二少預言徐樹錚會再回來。


    「父親得知母親懷了我之後,本有意將我接回老宅,但大婦不肯,父親就安排奴仆照料我,母親生下我之後,被大婦派來的人灌了毒藥死了,本來我也難逃一死,是爹和娘拚死將我救走,之後我再也沒有跟康家的人聯絡,隻知道父親會定時送來錢財,出生至今我不曾見過父親一麵。」


    據實以告,不願在兩人之間留下隔閡。


    「隻要你不怨我父親害南海先生喪失從龍之功,我這邊沒有任何問題,父執輩的恩怨與你我無關。」


    康慕河搖頭:「好在父親失敗了,不然在國家與親人間兩難的人就是我了。」


    調侃起段二少。


    「說不定你成了南海十七郎,而我是段秘書。」


    停頓一秒後,兩人相視而笑,有默契不再談論此事。


    「我去叫連上兄弟進來布建。」


    螳螂捕蟬沒成,該換黃雀上場。


    不到一個小時,徐樹錚氣急敗壞帶著隨從回到飯店。


    「把我的家人交出來。」


    一回去,就接到家中下人通知,多達四、五十人的士兵衝進徐府,將徐家家眷從老到小一網打盡捉走了。


    「可以,你給個準話,承諾絕不會向我爹進言,放棄對學生動武,我保證會完璧歸趙,你家人缺了一根頭發,我賠一塊現大洋,三千煩惱絲,你隨便一個姨太太禿了頭,就能賺進三千塊現大洋,你賺大了。」


    優劣勢逆轉,段二少囂狂地要討回剛剛丟掉的麵子,惡心惡心徐樹錚。


    「別動,你剛剛應該留幾個人下來,如今裏裏外外都是我的人,其他還有幾個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駐日公使的頭我都打了,不在乎給未來西北邊防軍總司令的腳一槍,看我爹會不會派一個瘸腿總司令上戰場。」


    用眼見要到嘴的肥肉恫嚇徐樹錚,看他如何選擇。


    「虧你還自詡正義之士,手段竟如此無恥卑鄙。」


    徐樹錚猶豫了,但僅僅是動搖,並沒有服輸的打算。


    「跟小人講道德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另外我從來就沒說自己是君子,我是段家子啊,不狠毒憑什麽做北洋之虎之子。」


    用自汙宣示他的決心,狹路相逢,向來都是勇者勝。


    遠遠傳來步槍的上膛聲,暗處有人伺機而動了,而這全是康慕河感受現場氣氛,依照自己判斷做的,段二少連看都沒看一眼,將自己的背後交給康慕河。


    「做大事者,豈能受兒女私情羈絆,你要殺便殺,事後,徐某自會請段公還我全家一個公道,為服眾,段公再舍不得也會讓你抵命,但自我踏出飯店的那一步,全京城的學生都會因為你的愚行而受害。」


    展現梟雄性格,用萬千學子安危來豪賭。


    「慕河讓他們把槍收起來。」


    康慕河旋即舉起手,讓埋伏的兄弟取消狙擊。


    「你輸了。」


    徐樹錚大笑,這次他贏得漂亮,一個沒打過仗的人跟他比膽色,不自量力。


    「是我輸了,我想不到你竟舍得拋下在東京的妻子,和長得和你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才智聰慧超人的徐審文,沒記錯的話,令夫人是黑龍會首腦頭山滿最寵愛的義女,不知道頭山滿先生知道你棄她們母子於不顧,會不會大讚一聲,說你是真正的男子漢。」


    不是隻有徐樹錚善於挖人私隱,段二少不遑多讓,徐樹錚自以為無人得知的秘密,最在乎的寵妾與愛子,早在段二少掌握中。


    「好樣的,我竟是小看了你。」


    被打在七吋要害上,徐樹錚退縮了。


    「君子一言。」


    換徐樹錚向段二少要承諾。


    「我段宏竣對天立誓,有朝一日與徐樹錚兵戎相向,也絕不傷及段家任何家眷,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舉凡我徐樹錚在世一日,絕不會勸說段公派一兵一卒打殺捉捕學生,離京後不再幹預政事,如違此誓,絕子絕孫。」


    擊掌定誓後,徐樹錚掉頭大步就走,唇被牙齒咬破,鮮紅的嘴如埋頭爭搶分食屍體的鬣狗。


    這一幕沒人理睬,整間北京飯店因為段二少的昏厥陷入慌亂中。


    正好在飯店用餐的法國籍醫生,脫下段二少的西裝,剪開紅成一片與傷口黏在一塊的襯衫,要康慕河趕緊送段二少去醫院,傷口感染的情況嚴重,得馬上施打盤尼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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