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憂慮看著手中的密報,沉思好一會兒才抬頭對康慕河說: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趕快回學校通知學生領袖們更改遊行時間,時間由他們決定,但一定要快。」


    「我才剛入學,在學生間威信不夠,怕學長們不會聽我的。」


    康慕河說出自己的顧忌。


    「就說是我說的。」


    有陳獨秀背書,取信學生不成問題。


    「先生就不問我這消息是怎麽來的?」


    學生串連要在5月7日遊行的事暴露,北洋政府暗中調動軍警部署,準備提前


    逮捕學生領袖,破壞這次行動。


    「你,我信得過,上次多虧你才揪出徐樹錚安插在雜誌社裏的暗樁。」


    「先生那不是我的功勞。」


    盡管否認無數次,雜誌社的人還是選擇性忽視了真相。


    對外,他康慕河就是奮勇鏟除內奸的少年英雄。


    「血濃於水,他終究還是段家人,我們信他沒有用,懷疑的種子一旦落下,團結就會成為泡影,所以奸細隻能是你找出來的,消息也是你冒險得來,要以大局為重。」


    操縱國會選舉,出賣中國利益,段祺瑞及其所屬一切都是他們迫切要扳倒、切除的毒瘤。


    段二少再有千般好,為他們期待的新中國做過多少事,也隻能放在心中默默感謝,因為一個段字,會毀去先前所有的努力。


    「慕河不配,這份功勞社長還是送給另一個人,相信這個人會很樂意接受。」


    近身接觸段二少後,康慕河對他更敬佩了。


    欲抗洋人必須先深入了解洋人,培植一大群外語人才,利用洋行貿易往來將觸角伸到列強母國。


    中國要獨立富強離不開國際社會,洞悉國際局勢才不至於淪為列強宰製的羔羊。


    以世界為目標灑下情報網,需要的金錢、人力是一個無底洞,段二少眉頭都沒皺一下往裏頭扔錢。


    經營洋行是暴利,但趕不上段二少燒錢的速度,他聘請英國專業金融操作員,大膽在國內外股票市場套利。


    因為德國戰敗,大撈一筆的戰爭債券全變現丟到法國布線,就為了在第一時間拿到在凡爾賽宮舉行的和平會議的所有消息。


    萬金得來的重大消息,他隨手交給杜威,借這位學術泰鬥的口,向文人領袖示警,給國家提前反應的時間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會計較虛名,段二少不會隱身在吳先生這個偽裝裏,但不代表就能夠將他的付出占為己有。


    康慕河管不了別人,管得了自己。


    「不要妄自菲薄,他能做這麽多的事,全賴他的出身,若他不是段祺瑞的兒子,早死在徐樹錚和日本人的手裏,在即將到來以平等為基礎的新中國裏,你的未來不見得會輸他。」


    但換句話說,不正是因為二少是段祺瑞的兒子,他的種種作為更顯得難能可貴。


    他大可以挑輕鬆的道路走,靜靜地坐享其成。


    這些話康慕河沒有說出口,因為胡適和陳獨秀兩位先生是最能體諒二少,對二少另眼相看的文人了。


    正確的事不用說,默默做就行,這是康慕河從二少身上學到的。


    想起二少曾發過的狂語:「劫富濟貧已經過時了,八國聯軍從中國搜刮多少民脂民膏,盡管拿去,當做施舍那些沒見世麵的洋鬼子,中國地大物博,沒幾年就能賺回來,我隻要搶回本該屬於我們的尊嚴。」


    上一秒還意氣風發,下一秒卻愁雲慘霧:「劫尊濟卑聽起來不咋地,螓螓聽到一定會說難聽,小康幫忙想一個響亮稱頭點的。」


    從那一刻起,即便人人羨慕他得到魯迅、胡適、陳獨秀這些文人誌士的青睞,幾位先生也有意提拔自己,但他已矢誌要追隨二少。


    或許是因為大家都是年輕人,但更深層的原因,是二少晶亮有如琉璃,不拘限於中國的遠大目光。


    從前他以為能裝得下整個中國的胸襟才是開闊,終究還是以管窺天。


    見識過了大海,誰會想待在池塘裏。


    辭別社長,剛走到編輯室,雜誌社前輩們紛紛向他道喜,從今天起,他就是新青年雜誌社的見習編輯,可以開始擬文撰稿,隻要經過編輯開會同意,便能在文章上掛名。


    一直以來的夢想終於實現,而且還是在他身為學生的時候,得到肯定和重用應該欣喜若狂,他卻是分外冷靜。


    前輩們以為他是因為過於震驚一時回不了神。


    「這是我們幾個湊錢送你的禮物,慶祝你考上北大,其實大部分的錢都是社長出的。」


    看著手上的眼鏡,他才明白為什麽發榜後,前輩特地帶他到精益眼鏡公司驗光。


    「太破費了。」


    眼鏡是奢侈品,但二少給的薪津夠高,真要買,不至於買不起,隻是他把大部分的薪水交給父母,以防哪一天他遭遇不測,父母無所依靠。


    「以後好好幹回報我們的心意,我們等你畢業。」


    如果沒有康慕河除掉奸細,雜誌社早被人栽贓陷害失去公信力,還不如被政府查封關閉。


    是社長不想揠苗助長,否則按大家的意思直接讓康慕河擔任編輯也無所謂,頂多花點時間從旁協助,依他的資質與文筆很快就能獨當一麵。


    別看他年輕,言論和思維都鞭辟入裏,好幾次他說出的觀點,隔幾天就出現在目前最紅火的京報上。


    社長讚賞有加,說了要親手雕琢這塊璞玉。


    雖然感覺到內疚,康慕河意誌不變,隻能辜負眾人的厚愛。


    回到學校,馬上以陳獨秀的名義將消息遞給學生領袖,經過緊急開會磋商,決定5月3號在法科大禮堂舉行的全體學生臨時大會裏,提出動議,將遊行日從5月7號變更到5月4號。


    大一新生沒有多少發語權,康慕河也把自己定位在參與者的角色,並沒打算爭取領導權。


    盡完責任,之後便是學生領袖的事。


    前腳離開會議室,後腳就有人追上來。


    「好不容易能在學長麵前露個臉,你不呆在裏麵開會跑出來做什麽?」


    喊住他的人是同寢同學。


    康慕河以父母健康為由,時不時往外跑,兩個人偶爾會在宿舍碰麵,交淺言也淺。


    「才疏學淺還是別在人麵前現醜了。」


    康秘書做為二少的影子,必須謹慎、低調,康慕河越來越融入這個身份裏。


    「找我有事?」


    要做的事很多,5月4號這個大日子,京報不會缺席,他得趕快去通知邵飄萍,為學生預留一塊最大的版麵。


    「有人送東西來給你。」


    東西送到寢室去,室友輾轉找到這裏來。


    一看,康慕河笑了,和自己懷裏出自於精益眼鏡公司的眼鏡盒一模一樣,又是一副眼鏡。


    康慕河拿出雜誌社前輩們集資送的眼鏡比對,巧的很,無論是款式、鏡片、包裝全然相同。


    「你生日啊,怎麽所有人都趕在今天送你禮物。」


    室友也覺得新奇,把兩副眼鏡放在手上把玩,一會兒戴這個,一會兒戴那個的。


    度數不合,看得室友昏頭轉向,兩副眼鏡又如出一轍,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隨便往盒子裏放。


    「誰送來的?」


    康慕河問。


    「不知道,來的人中等身材,鼻尖上有顆綠豆大的痣,說是莊家管家。」


    康慕河一聽臉色大變:「人走了多久?」


    「沒有多久,你用跑的,說不定能在校門口追到他,這時間黃包車不好叫。」


    聽完室友的話,康慕河按照記憶,拿了莊家送來的眼鏡盒就往校門口跑。


    總算在莊家管家上黃包車前,將人攔下,客客氣氣交還了眼鏡。


    口袋上的鋼筆是他私心留下的念想,再不能做對不起二少的事。


    表小姐就留在外人看不見的心裏,是決定他血液流動方向的瓣膜,隨著每一次思念起落,時而開啟,時而關閉,直到心髒靜默的那一刻。


    「他說無功不受祿,讓管家把眼鏡給帶回來,虧我專程叫巴大得去打聽,他目前缺什麽呢?既然都去驗光,代表他需要啊,為什麽不收下。」


    螓螓對樂樂和小敏抱怨,這副眼鏡可是大費周章,巴大得跑了好幾趟精益眼鏡公司,才讓他們透露康秘書的眼鏡度數,我可是挑最好的配,用得還是自己的零花錢,眼鏡公司說這款眼鏡因為太貴,京城總共才賣出兩副。」


    「不識抬舉的家夥,我去打他一頓。」


    巴大得氣呼呼要替螓螓出氣,心裏卻想著,小康果然是個知道分寸的,他真收下這份禮物,巴大得才會狠狠揍他。


    「拿人的手短,我本來還想等他收禮後,讓他替我們帶布條上街遊行,現在泡湯了,大字白寫了。」


    時下女子習字依然是小楷居多,樂樂大字寫得比螓螓和小敏好一些,但仍費了不少勁,三個女生琢磨好久,寫壞不少塊布,才挑出三塊比較象樣的。


    「不過是個秘書,他敢,螓螓你叫親親表哥下令他照做,不然就辭退他。」


    富商的大小姐見不得員工拿翹。


    「我們好好拜托他,不行就算了。」


    螓螓並不願意勉強康慕河。


    「我和螓螓就算了,你非要用桃花色的布寫標語,你要他一個大男人怎麽拿得出手,他們是去示威抗議不是選花魁娘子。」


    樂樂對小敏的品味不敢恭維。


    「總比烏漆抹黑的好看,」


    樂樂用的是如墨的黑布。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小敏堅持要做,最後螓螓不得不答應,讓巴大得將布條交給康慕河,由他決定幫或不幫。


    「這也是幾個小姐的愛國之心,二少說讓你看著辦,不用顧慮他,表小姐不會因此責怪你的。」


    巴大得傳達二少的意思。


    5月4日下午一點,北京大學等十三所院校三千餘名學生匯集天安門。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宣讀完北京學界全體宣言後,總指揮傅斯年扛著大旗走在遊行隊伍最前麵,隊伍浩浩蕩蕩向東交民巷使館區進發。


    懸掛在竹竿上,寫著口號的旗幟飄蕩。


    『誓死力爭,還我青島。』


    『收回山東權利。』


    『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


    『廢除二十一條。』


    『抵製日貨。』


    『外爭主權,內除國賊。』


    看得兩旁民眾熱血沸騰,不時跟著吶喊,用身體當作人牆,阻擋巡捕房的人靠近學生。


    這不是全部,有些學生直接將布條綁在脖子上,把人當成活動廣告牌。


    不怕被人秋後算賬,大方寫上學校、姓名、級別,所屬的團體,正氣凜然出示給監視的軍警觀看。


    「別記錯名字,別抓錯人,我在學校等你。」


    跟著自報學校姓名的聲音四起,膽子小的警察被聲音嚇得坐倒,引來周圍大笑。


    隊伍中有片突兀的風景,一位北大生,脅下分別夾著一麵旗幟。


    左邊旗幟高掛一塊桃花色,豔麗無比的綢緞,上頭寫著:「列強滾出中國。」


    右邊旗幟黑底金字,上麵書著:「國賊不殺,何以報國。」


    顏色最正經的是北大生頸子上綁了那條白布,鮮紅朱砂墨,用娟秀的字體對外昭示,書寫人的主張:


    「自立自強,國恥終報。」


    三張布條都屬了名,全來自於培華女中。


    紅的是蔡淑敏。


    黑的是趙良依。


    白的是莊淩韻。


    披掛布條的人叫做康慕河。


    遊行之前,同學問他,他自己的主張呢?


    康慕河有,但是沒說。


    因為太過微小,充滿私欲,所以不足為人道。


    劈山填海斬荊棘,千山萬水任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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