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終南山回來後,我心裏有如烈火在燒灼,我是多麽想要再回去嗬!我多麽想要再看看他那雙眼眸,吻一吻他的臉!我深陷在那一灣深藍的幽潭之中,無法自拔也不願自拔。我再不願看見房遺愛,再不去思念那個膽小如鼠的房遺直,我隻想著那一個人,我的辨機——我的佛子——隻有他能夠救我於苦海,隻有他能夠唱出最美的梵音,平靜我狂躁的心湖…


    我想任性地讓房遺愛再帶我上山,可是一場大雪把我的念頭粉碎得徹底。我隻好苦苦地等著雪化,默默地守護著心底的那一份遐想。


    如果生活這樣繼續下去,也許我會接受現實,隻把辨機藏在心底。可令我想不到的是,我的身體起了變化,我開始嗜睡開始嘔吐,我這才驚覺自己懷孕了。


    這個孩子,是辨機的。


    我需要房遺愛的掩護,於是我給了他我最寵愛的婢女,他很滿足,答應了我的一切條件。接下來,我堂而皇之地宣布懷孕的消息,整個房家便沉浸在要有新生命降臨的喜悅之中。


    我要見辨機,我必須馬上去,我要親口告訴他我們有了孩子。那是辨機和我生命的延續,是感情的延續。我想念他的草庵,想念他身上的鬆香味道,想念那油燈下溫潤的聲音,想念那一雙幽藍的眼睛。


    房遺愛聽話地將我帶到終南山,可辨機仿佛不認識我了,他又陷入他的佛法浮屠中把我忘了嗎?


    我不甘心。我是率性而為的高陽公主,我不允許別人輕視我。遺忘我。凡是認識我的男人,必不會忘記我地傾城容貌,更何況交付過真心的辨機?!他怎麽可以忘了我?


    在佛法麵前,他是高僧,可在我高陽麵前,他隻是他。


    我發了瘋一樣的撲向他。在他的懷裏大哭不已,他想要推開我,我卻一下子吻住了他。如果是地獄,我們便在地獄裏永遠的沉睡吧!哪怕萬箭穿心。哪怕油煎火烹,我陪著你,我陪著你!


    辯機終於還是沒能推開我,他無奈的歎息,卻激烈地回應。我們再一次的糾纏纏綿,不死不休…


    這一次一住就是八天,辨機總是輕撫著我的小腹。那是我們共同孕育的生命,如果說這一切諷刺,那就讓那些衛道士自己鄙視去吧,我是我,辨機亦是辨機。


    孩子生下來了。其實我知道,辨機一直在掙紮。他愛我,可是也愛佛法,那是他地抱負,他畢生追求的夢想。愛與信仰之間有太多難以逾越的阻礙,在這個時候,他做了個選擇。


    終南山的草庵再也找不到辨機的身影,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攜手漫步在夕陽下,聽那鳥蟲呢喃。再也不能相依在篝火旁,聽他講如是我聞。他離開我了。


    我找他,瘋狂地找,我的馬車在會昌寺外等了三天三夜,我不信高高的院牆可以阻段我們所有地情,我不信在那木魚聲中辨機會覺得自己變得幹淨清白。我等著,他要是真的不要我了。我就去死。


    他終於出來了。用那雙眼睛凝視我,穿透嫋嫋香霧。我們兩兩相望。


    我偷笑,辨機是推不開我的,隻要我肯,一切就會回到原點。我會在會昌寺的大殿裏虔誠地跪拜,誰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離開。房遺愛也好,房遺直也好,我統統拋在腦後,辨機也不再排斥我,誰說愛和信仰不能共存呢?


    這一晃,五六年過去了,我又生下一個兒子,依然是辨機的。


    貞觀十九年初,玄奘法師曆盡艱險從天竺回來了,他選了九名全國最著名的、才學兼備地僧人弘福寺參加譯經,他們之中最著名的是——長安會昌寺沙門辨機。


    辨機……


    他還是決定走了,在那個雨夜,他說愛我,可是他最終選擇了佛祖。


    原來,我是使他沉溺的罪魁,原來他一直都想掙脫,他被委以重任,受萬人仰視,提起辨機,所有人都是崇拜的目光和語氣,他成了真正的高僧。而我呢?我隻有一個請求,再去一次終南山,去一次他舊時的草庵,那相遇,相知,相愛的地方。既然在那裏開始,就在那裏結束好了。


    臨走的時候,我一把火燒了那草庵。


    後世傳誦地最優美的佛學文字從這時開始,三年了,我們再也沒見過麵,我不知道辨機創造了多少佛學上的輝煌,我隻知道這一次他真的離開我了。


    誰能知道,長安城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偷,竟然使十年的秘密昭於天下。他被繳獲的贓物裏有一方價值連城地玉枕,一看就是皇家之物。經過嚴刑拷打之後,小偷招供說,這玉枕是從弘福寺僧人辨機那裏偷來地。


    是的,那是我送辨機地。


    父皇大怒,辨機被下旨腰斬。


    我瘋了,瘋狂地衝出去,瘋狂地拍打宮門,我要進宮求父皇手下留情!辨機是我最後的夢想,哪怕他不要我了,哪怕他一心向佛!父皇殺了他,我會跟著一起毀滅!


    父皇…不見我。他下旨,高陽今世不得再入皇宮半步。


    那一天,風墮黃葉,雨打梧桐;那一天,刑台上的鮮血妖花般綻放,和著濃密的雨絲,浸潤著,融合著,交錯著,流淌在長安城的石板路上;那一天,我高陽公主,永遠遺失了青春和愛…


    情字於我,不過是一把鎖,對辨機而言,又何嚐不是?


    我一個人走進冷雨裏,埋葬我今生唯一的愛情。我知道,從今以後的高陽隻是一具行屍走肉,真正的我早已經隨著辨機而去了。


    我沒有親自送辨機離開,我無法想象他會遭受什麽樣的淩辱,我隻是聽說,辨機在最後一刻,還憐惜地從鍘刀下放走一隻螞蟻…


    三年後,房玄齡病重,父皇召他進宮養病,我終於又進宮見了父皇。我在他的寢宮發現一本書——《大唐西域記》。父皇說,寫書的不知道是哪一位浮屠,這名僧人是多麽才華橫溢啊,這本書注定會是傳世的不朽之作。


    拿著那本書,我眼前一黑,仿佛被利刃穿心!父皇不知道,這一本他愛不釋手的《大唐西域記》,是三年前被腰斬的辨機的絕筆。


    如是我聞,愛本是恨的來處。我是你執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墳墓,一麵滿足,一麵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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