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暈了一次的沃納將軍,這一回是在睡眠艙裏醒來的。


    不知道昏了多久,也不知道身處何地。睡眠艙沒封口,他隻是被平放在上麵,一撐身就坐了起來。


    腦海中還隱約昏沉,連帶著昏迷之前的記憶也有些混亂。埃爾維斯忍不住蹙了眉,抬手揉了揉額角,本能地打量著自己所處的環境。


    幹脆利落的鋼鐵風格很熟悉,一眼就看得出是座機甲的內部,但裝飾卻要生硬冷淡得多,一切都以適合戰鬥為第一要務,顯然不是自己的機甲。


    看到眼前熟悉的風格,他腦海裏就立即騰出了個人影。


    莫名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目光照機甲內一掃,落在角落,埃爾維斯的眼底就隱約顯出些哭笑不得的無奈。


    黑發的青年抱著膝蓋蜷在角落,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居然就那樣睡著了。


    眼底浸過無聲暖意,埃爾維斯撐身過去,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才想叫他去睡眠艙裏休息,神色卻忽然微變。


    青年臉色蒼白,額間盡是冷汗,雙目緊緊闔著,眼下透著淡淡青影,更襯得眼睫顯出叫人心憂的墨色。


    目光落在他頸間,埃爾維斯立即明白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精神鐐銬不準許被隨意摘除,一旦檢測到受罰者摘下了項鏈,精神威壓就會隨著時長累積,而重新佩戴那一刻,所受到的精神衝擊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


    丹尼斯為了保護自己,曾經摘下了精神鐐銬,如果一直到把自己帶到這裏才重新戴上,即使是ss級別的精神力,也無法承受住那一瞬的懲罰。


    睡眠艙有修複精神力的功能,埃爾維斯嚐試著將手臂攬在他身後,才要施力,卻忽然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忽然睜開的雙眸裏現出淩厲的寒芒。


    “是我,丹尼斯。”


    埃爾維斯的身體素質要比他強出一個級別,還不至於因為對方本能的反擊而有所動搖,語氣柔和地開口,繼續將人攙扶起來:“你現在的狀況很不好,不能隻是這樣坐著,跟我來。”


    命令性的短句對於青年十分有效,消瘦的身體在他的攙扶下站直,卻又立刻因為難忍的眩暈蹙緊了眉,狠狠闔上了眼睛。


    “很快,忍一下就沒事了。”


    埃爾維斯心底輕顫,越發放緩了語氣,引著他走到睡眠艙旁,小心地扶著他躺了下去。


    操縱機甲戰鬥時,精神力受到衝擊震蕩是很常見的情況,因而睡眠艙的精神修複效果也早已成了標配。看著青年緊促的眉睫緩緩舒展開,埃爾維斯才終於稍鬆口氣,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頭頂,輕輕揉了兩下:“好些了嗎?”


    細密的烏睫顫動兩下,才終於緩緩張開,黑眸裏終於沒了叫人憂心的眩色。


    “再躺一會兒,不然會落下頭暈的毛病,等老了有你好受。”


    埃爾維斯按住他的肩膀,柔聲開口,抬手替他擋住光線。


    手掌覆在黑亮的瞳眸上,細微的酥-癢劃過掌心,睫尖的碰觸像是落在心底最柔軟處,叫他心口驀地一顫,記憶徹底歸位。


    被汙染的人類,尖銳的蟲鳴,穿著防護服的糾察隊,毫不留情的絞殺。


    掌心下,是青年依然沉默冰冷的蒼白麵龐。


    “丹尼斯,我有話問你……”


    埃爾維斯的聲音輕忽得一觸即散,伸出的手依然覆在那雙眼睛上,頭一次覺得喉間窒悶幹澀,仿佛在等待一個蟄伏已久的判決。


    “你那時候,究竟為什麽會對我進行攻擊?”


    大概是因為眼前的光明被盡數剝奪,青年的身體依然緊繃,眼睫卻無可自製地一顫,無聲透露出些許不安。


    埃爾維斯沒有等待他的答複,隻是繼續說下去。


    “過去你曾對我提過,其實能量核被汙染,和人類的整個身體被汙染,中間是存在時間差的。隻要下手足夠快,足夠果斷,其實不一定就要把所有的汙染者都予以毀滅。”


    “那時候我說過,汙染是實質性的,不能徒手或是利用器皿進行能量核的摘除。精神力可以隔絕汙染,可精神力更像是水,可以淹沒可以洶湧,這樣的速度和精準性,卻很難達到。”


    “你還記得你那時候的答複嗎?你對我說——可以的,隻要能凝練成冰。”


    青年胸口的起伏忽然停滯。


    埃爾維斯的眼眶發燙,那個傷疤就在他的襯衣下藏著,他曾經自己查看過,精準、果斷、不差毫厘,原本已經沒有任何感覺,現在卻像是忽然灼燒起來,燙得他無法再繼續沉默下去。


    “我想知道,丹尼斯。如果你那時候沒有擊中我的能量核,我會和那個人一樣嗎?”


    “將軍,您想得太多了。”


    蘇時沉聲開口,一撐睡眠艙,已經利落地重新站在地上。


    早知道就不該心軟,應該直接把對方的精神力封印,再叫他的數據在漫無邊際的靜謐黑暗裏飄上個十天半月,等到完成任務再把人弄醒。


    如果現在就能夠叫一切中止,沒有更多的接觸,沒有更深入的了解,是不是——等走到那個避無可避的結局的時候,那個人也就不會覺得太難過。


    是不是可以……


    信念動搖一瞬,外麵已經傳來了搜尋的喊聲。


    擔心對方激動之下直接掀鍋,蘇時把人弄暈之後,就直接簡單粗暴地把昏迷的將軍劫持到了自己的機甲裏。原本打算靠威逼利誘來打消對方危險的念頭,卻沒想到一戴上精神鐐銬,就直接在強悍的精神攻擊下失去了意識。


    埃爾維斯目光微沉,就要回應外麵的搜尋,去向總部說明一切,卻才走出幾步,就忽然被一道身影狠狠抵在機甲壁上。


    “你不能去!”


    顯然已經猜出了他的念頭,青年反肘封鎖住他肩頸,將他整個人都壓製在冰冷的機甲殼上,聲音又快又低。


    “人類現在還對‘汙染’避之不及,不論你是不是已經被摘除汙染灶,隻要叫他們知道你曾經被汙染過,你就一定會被徹底毀滅的!”


    胸口忽窒,埃爾維斯落下目光,迎上那雙溢滿了凜冽焦急的黑色眼眸。


    身體無限貼近,他能感覺得到對方勁瘦挺拔的身體,能感覺到稍顯急促的呼吸,心髒的跳動透過薄薄的軍服,在他的胸前堅韌地搏動著,熱血本應滾燙,卻因為精神鐐銬而寒涼得叫人發抖。


    他忽然忍不住歎了口氣,無聲抬起雙臂。


    純論身體素質,丹尼斯並不能與埃爾維斯抗衡。蘇時心中一緊,正要提防對方反擊,那雙手卻忽然攏在他背後,將他牢牢擁進懷裏。


    氣息相融,肌膚相觸。熟悉的溫暖氣息叫他忽然微滯,一瞬間居然生不出任何抗拒的念頭。


    “我這條命是你的,丹尼斯,我會聽從你的命令。”


    激烈的情緒被清冷氣息所一瞬平複,丹尼斯已經付出了太多代價,哪怕隻是為了不辜負對方為自己所做出的努力,他也沒有理由任性而為。


    手臂用力勒住身體,像是誓言,又似安撫:“別怕,我會活下去的。”


    身體一瞬繃緊,手臂稍使些力氣將他推開,年輕的副將轉回身,一瞬就又恢複了平日的冰冷強硬。


    “幸好你還沒有忘記你的職責,沃納將軍。你身上凝聚著軍團的信仰,要是看到信仰被汙染毀滅,那些人說不定是要發瘋的。”


    ……


    可自己那一刻的念頭裏,卻沒有一分落在了職責兩個字上。


    望著過於恪盡職守的副將,埃爾維斯無奈淺笑,並不反駁,隻是朝他伸出手:“我先回複一下總部的消息。他們找不到我,又聯係不上,難免要出亂子。”


    理由很充分,蘇時卻依然覺得他別有用心,抿了抿唇才把自己的手交過去,由著對方十指交握,將精神力輸注進他體內。


    埃爾維斯打開終端,堆積如山的未讀消息瞬間占滿了虛擬屏幕。


    汙染者居然逃脫,還一路逃進了辦公樓,已經鬧出了天大的亂子。幸好這一路上去都沒碰到什麽人,到了頂層又被丹尼斯副將的精神屏障及時鎖住,糾察隊這才及時將目標控製並予以毀滅,又迅速封鎖了辦公樓,將所有曾經被汙染者碰觸過的地方都進行了徹底的消毒。


    好不容易忙活得差不多,才鬆了一口氣,卻發現將軍和副將居忽然一起沒了蹤影。


    不難想象總部已經亂成了什麽樣子。


    埃爾維斯啞然失笑,挑著幾封必要的郵件逐一回複,依然穩穩拉著對方的手,掌心的觸感沁涼,也不知道怎麽才能重新溫暖起來。


    汙染者逃脫是特級危機,如果沒有丹尼斯及時出手,後果甚至不堪設想。隻要報上去,一個一等功還是還得回來的。


    有了一等功,至少能重新獲得住宅的短期使用權,也免得對方要找個安靜說話的地方,都不得不把自己扛到機甲裏來扔著。


    “等找到了合適的人造能量核,我想辦法接個遠航的任務,我們出去先把軍功攢起來。”


    身旁的青年依舊挺拔,斂開那一片清冷,眼瞳明淨得叫人心裏怦然。


    埃爾維斯笑了笑,耐心地替他解釋著自己的用意,引著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他們的戰事很多,戰功很容易積累。隻要他多替對方盯著些,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叫丹尼斯重新恢複正常的待遇。


    “我陪你訓練,等過個幾年,你的身體素質也提升上來,就徹底適合作為軍團的指揮官了。如果你不願意取代我,我們兩個可以統領兩支軍團,現在的軍團大都各自為戰,如果兩支軍團的配合能足夠默契,一定可以在蟲族的戰場上有所建樹。”


    蘇時抬起頭,迎上那雙眼睛裏和暖明亮的光芒。


    掌心相疊,交抵的不隻是無聲傳遞的精神力,似乎還有叫人隱約生出不安,卻又飛蛾撲火般的頑固情愫。


    埃爾維斯握著他的手,像是為了確認什麽,目光愈深地落進他瞳底:“好不好?”


    青年的目光像是一片冰潭,清淩得幾乎見底,看不出絲毫情緒。


    “好。”


    心口莫名輕顫,埃爾維斯不覺攥緊了那隻手,丹尼斯微蹙了眉,手一縮,精神力輸送忽然中斷,正在回複的那一封郵件也卡在了半道上。


    ……


    真是要命的設定。


    蘇時頭痛地深吸口氣,不得不老老實實把手伸回去,主動拉過對方的手,將精神力繼續送過去:“不要分心,埃爾維斯。”


    “很快就好了。”


    這樣持續給自己輸送精神力,也不是多輕巧的任務,更不要說對方還帶著精神鐐銬。


    埃爾維斯立刻收斂心神,快速回複了最後兩封郵件,正要退出,一等功申請的回複已經被發了過來。


    “近來總部的效率居然這麽高,都有些奇怪了。”


    掃到未讀消息的提示,埃爾維斯不由微訝,點開瀏覽一遍,眼裏便顯出些欣慰亮色:“丹尼斯,你看。”


    蘇時循聲抬頭,雙眉微蹙:“我隻是協助糾察隊抓捕逃脫的汙染者,並沒有指揮——”


    “可如果沒有你,或是你當時沒有選擇阻攔,而是叫他再繼續衝上去,遭殃的就是更高層的辦公室,那些人甚至都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溫聲打斷了他的話,埃爾維斯收起個人終端,目光落在他身上。


    “這次事件是糾察隊的嚴重失誤,像這樣報上去,不僅提升了你的功勳評等,也可以叫他們免於接受‘調度不利、應對失措’的懲罰,是雙贏的事情,他們也會更感激你的。”


    丹尼斯個性刻板,不擅鑽營不懂變通,從來都是一板一眼地做事,這些年來立下的功勳不知道被上層和同僚盤剝了多少。如果不是這一次的處罰出來,他甚至也沒想到,一次重罰居然需要對方用五年的功勳來抵消。


    青年微抬著頭,倒像是十足專注地在聽,眸光卻依然清澈得近乎單純,也不知道究竟聽懂還是沒聽懂,


    剩下的話就忽然噎在了胸口,埃爾維斯輕吸口氣,忽然忍不住輕笑,抬手攏住對方依舊挺拔的肩膀,拉向自己懷裏。


    “慶祝你獲得一等功的擁抱,丹尼斯副將,你應當更多適應正常的身體接觸的。”


    原本繃緊的身體忽然遲疑,又像是完成什麽任務一樣,嚐試著緩緩放鬆,手臂試探著抬起,攬住他的腰背。


    對方的每一絲軟化,都像是在心尖沁開無邊暖意。埃爾維斯稍一收緊懷抱,就在青年變得更手足無措之前及時放開,笑吟吟望他:“好了,去授勳吧,我回辦公室等著你。”


    二等功以上是需要授勳儀式的,蘇時點點頭,抬手解除禁製,引著他出了機甲。


    天已經黑透了,濃稠黑暗叫夜風也顯得愈加寒冷。


    兩人在辦公樓下分開,蘇時往後方軍部的核心區域走過去,埃爾維斯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心裏卻忽然隱約生出些許不安。


    夜色濃重,青年勁瘦的身影逐漸沒入黑暗,仿佛再也不會回來。


    *


    蘇時走進授勳室,目光忽然微凝。


    原本應該絕對安全的屋子裏,隱藏著細微的精神力波動,至少有三個實力在雙a級以上的高手,正潛在角落裏伺機而動。


    埃爾維斯不知道,自己為了逼迫軍部公布事實,已經惹怒過軍方一次。這個一等功批得這樣痛快,甚至已經隱隱有些急不可耐,本身就有些奇怪。


    可他那時候將背景過了一遍,也沒想出自己身上究竟能夠承擔什麽陰謀。


    下一步邁出,已經有淩厲的風聲從身後襲來。


    強悍的精神力潮水般湧出,身體化成兵刃,毫不留情地擊打在最脆弱的部位上。在【百分百擊中目標】的加成下,蘇時的每一次攻擊都能順利得手,不過片刻間,幾個高手都已經被他近距離散開的精神力震蕩擊昏,無聲無息倒在地上。


    蘇時胸口急促起伏,才退開一步,精神鐐銬的威壓卻驟然增強數倍,叫他脫力地跪倒在地上。


    寒意驟然增強,沿著胸口源源不斷灌注周身,冷汗卻依然不斷順著額角滾落,不多時就洇透了衣物。


    蘇時抬起頭,目光落向眼前的投射台。


    幾次的攻擊他都堪堪閃過,卻依然被劃傷了胸口,汗水蟄得傷口隱隱發疼,叫他忽然明白了軍方的用意。


    人造能量核,質量最高也隻能到a級。埃爾維斯現在急需水平足夠相當的能量核,才能叫精神力不至於徹底潰散,從而通過訓練回到巔峰狀態。


    最好的選擇,無疑是一個同樣有著s級精神力,甚至猶有過之的天然能量核。


    精神力永遠都是可以提升的,但身體素質卻完全取決於天賦,丹尼斯的身體素質已經到達極限,永遠不會再有提升,甚至因為長期不惜代價的高強度壓迫訓練,隨時有崩潰的可能。


    簡單,冰冷,不近人情,隻有強的那一個才有資格活下去。


    不用猜就知道是誰的主意。


    “父親,您敢出來見我嗎?敢出來和我說一句話嗎?”


    清冷的嗓音響起來,情緒無限淡化下去,隻餘泛著寒意的凜冽鋒芒。


    真正的丹尼斯已經徹底消散了,他的兒子已經不在了,他居然還在打這顆能量核的主意。


    蘇時的目光冷下去,垂下視線,重新艱難地撐直身體。


    在完成隱藏任務之後,他其實很樂意換個身份,給對方點結結實實的教訓。


    “我願意相信你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為我擊毀了沃納將軍的能量核,也毀了帝國唯一至強者的希望。軍方一旦得知沃納將軍的能量核被徹底擊毀,我受到的懲罰隻會更重,你是在給我贖罪的機會。”


    冷汗滴在地上,留下深痕,又轉眼歸於淺淡。


    “我現在告訴你埃爾維斯的能量核沒有被擊毀,我可以把它找回來,為了我能夠順利操縱機甲,請不要奪走我的能量核,你會同意嗎?”


    空無一人的投射台閃爍兩次,終於顯出熟悉的人影。


    老梅爾頭一次正視向眼前的兒子,目光複雜,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以我為榮過,我是你人生裏唯一的失敗。”


    蘇時身體微晃,抵抗著精神鐐銬的滔天威壓,艱難地緩緩站直。


    “但我是你的兒子。父親,你的兒子想活下去,你會同意嗎?”


    他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過強的精神壓力,身上隱約出現傷口,血色迅速被冷汗衝淡。


    老梅爾眼中終於隱約顯出不忍,卻依然沒有解開精神鐐銬的威壓。


    一個雙s的至強者,對於一個帝國的意義幾乎是無可比擬的。可丹尼斯卻不一樣,他從小接受訓練,掙紮,發狠,日複一日,拚了命提升,早已經到了極限。


    用一個瀕臨破碎的極限來換取無限的希望,是很合理的選擇,即使犧牲的一方是他的兒子,也理應感到驕傲。


    “我——”


    他緩聲開口,一陣強烈的電流卻忽然擊中腦海,像是被憤怒的蝮蛇狠狠咬住,激烈的痛楚迅速剝奪了所有的意誌。


    屏幕啪的一聲熄滅,精神鐐銬的壓迫陡然減輕,蘇時身形一晃,脫力地跪倒下去,耳旁忽然傳來了歡天喜地的熟悉機械音。


    “宿主宿主,我幫你把那個老混蛋打昏了!你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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