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將宋戎塞進去, 外麵的人就已經推門而入。


    刺骨的冷風隨著勁瘦的墨色身影湧進來, 寒意瞬間籠罩全身, 蘇時盡力壓製住胸口翻湧血氣,還是忍不住嗆咳出聲。


    來人神色冰冷動作果決,手中拎著寒芒利刃, 鋒銳的目光照他身上一掃, 便大步走過去。


    “站住!”


    “陸相小心——”


    禦林衛堪堪趕到, 見狀便要奮不顧身上去救人, 卻被蘇時清聲喝止。


    “諸位不必緊張, 此人是我舊友, 隻是來找我說幾句話的。”


    蘇時撐身站起,朝門外的禦林衛稍一拱手, 語氣平和淡然:“他遠道而來,還請稍做通融。”


    來人身手奇詭超絕,禦林衛根本不是對手,一照麵便已傷了好幾個, 縱然不通融,也根本攔不住對方這樣一路徑直闖進來。


    見蘇時神色平靜, 那人也隻是冷然立在一旁,全無要傷他的意思, 禦林衛們才稍許心安, 又無法強行將人驅離, 也隻得順勢告罪, 便合上門退了下去。


    屋裏重新安靜下來, 蘇時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忍不住生出些頭痛,極輕地歎息一聲。


    黑衣人神色依然冷峭,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大步走過去,扯住蘇時的袍袖,就要帶著他離開。


    “瀝血!”


    蘇時腿上帶著舊傷,被他扯得險些一頭栽在地上。深吸口氣內力流轉,強行穩住身形,開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黑衣人腳步微頓,回身望向他:“和我走,他們要殺死你了。”


    “瀝血,你先放開我。”


    現在還根本無法自由走動,有了先前的教訓,蘇時減少了止痛劑的分量,膝上熬人的痛楚隱約傳上來,叫他額間不由滲出些許冷汗,身形已然搖搖欲墜。


    發覺了他的異樣,瀝血終於鬆開手,看著他脫力地跌坐回去:“他們對你用刑了?”


    “不曾,隻是舊傷罷了。”


    蘇時深吸口氣,抬手撐住額角,忍過一陣激烈的眩暈,飛速地思考著對策。


    對方是個很特殊的角色,陸璃昔日以奸佞偽飾暗中照應朝堂的時候,就曾經被瀝血刺殺過一次。那時陸璃身手雖尚不及他,卻刀劍臨身氣定神閑,坦然將心底念頭和盤托出,竟打動了原本立誌要懲惡除奸的江湖遊俠。


    在得知他真正的苦衷之後,瀝血便自願為相府家臣,供其調用差遣四處奔波,暗中護持那些遭受貶謫的官員,劍下不知斬了多少左相派出的刺客殺手。


    倘若按照原本的走向,瀝血趕回來時,他已經被下入天牢。那裏守備森嚴,縱然身手再高絕,單槍匹馬也絕對無法闖入,以瀝血的性情定然會冒險一試,結局定然凶多吉少。


    如今看來,對方倒是沒了性命之憂,倒是他的計劃越來越岌岌可危了。


    宋戎猜出他在照應軍中糧餉,瀝血知道他暗中護持貶謫朝臣,這兩人一個安撫不住,陸璃的苦心謀劃,隻怕就要被徹底公之於眾。


    進退兩難。


    “你怎麽了,難受得厲害嗎?”


    看著他顯而易見的虛弱,瀝血眼中忽然顯出些焦躁,來回走了幾步,掏出幾瓶傷藥來一股腦塞給他:“我沒帶什麽好藥,你忍一忍,我先帶你出去,再替你療傷——”


    “瀝血,你聽我說。”


    蘇時按住他的手臂,深吸口氣,語氣耐心地緩下來:“當初你來刺殺我的時候,我曾對你說過。陸璃走的原本就是一條求死之道,用不著你殺我,我早晚會自絕生路,你記得嗎?”


    瀝血動作微滯,怔忡望著他,神色茫然無措,仿佛頭一次沒能順利理解他的語意。


    “我叫你幫我做的事,它們看起來的確是好事,所以你才會願意幫我。可你也該清楚,我的那些罪名也同樣都是真的,時至今日,無非罪有應得而已。”


    迎上他的目光,蘇時深吸口氣,耐心地說下去:“你忠義為懷,今日冒險出手搭救,陸璃心中感懷至深,卻不能隨你走。”


    “可是——”


    瀝血啞聲開口,卻又無從反駁,半晌才啞聲道:“可你今晚就要死了,你知道嗎?”


    蘇時的心口忽然一跳。


    他自然是不懼一死的,甚至是在隱約期盼著那個終結的到來——可不該是現在。


    他至少不能現在就死。


    宋執瀾的登基大典還沒有定準日子,原身最後的心願還沒有完成。陸璃這一生都不曾有過真正恣意瀟灑的機會,這已經是唯一近乎任性的願望。


    他隻是想好好看著他好不容易庇護下來,又借著昏庸君王的影子嗬護長大的孩子,想看著宋執瀾能堂堂正正地登上皇位,就僅僅隻是這樣而已。


    “我是從皇宮裏來的。我原本還在想,既然那小皇上非要殺你,一定是個暴君,不如我先殺了他——可我又想起你,如果我這麽做了,你一定不會高興。”


    瀝血望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淡青色的玉瓶來,放在他手裏。


    “我去的時候,一群老臣圍著那個小皇上,在商議對你的處置。他們說皇上剛即位就親自下令斬殺朝臣,未免顯得有些刻薄寡恩,不如叫你自己一死,既能以全皇威,又能不顯得太過冷血,叫人寒心。”


    玉瓶不大,觸手沁涼。


    蘇時的目光落下去,指尖輕觸上玉質流光,聲音平靜得甚至有幾分溫和:“他也同意了?”


    “他沒說不行,所以那些人就直接叫了個太監,把這個給你送過來。”


    背著日光站在陰影裏,瀝血的聲音硬邦邦傳來:“我氣壞了,卻又怕壞你的事,就沒動那些老家夥,隻是把那個太監往死裏揍了一頓。又不知道拿它怎麽辦,隻好拿過來給你。”


    無限寒涼下去的心口隱約漫過暖意,蘇時忍不住勾了唇角,無奈一笑:“我知道了,多謝。”


    他的神色已經徹底歸於平和,再看不出初聞死期時的那一刹動搖。


    瀝血重新抬頭望向他,那雙眼睛仿佛已然溫和下來,可隻要迎上去,便分明能看出溫和之下不容置疑的冷硬堅決。


    陸璃不會跟他走。


    “我知道,你早晚都是要死的,第一天起你就對我說過……”


    瀝血終於垂下頭,聲音也喑啞下去:“我隻是想不通,你明明救了那麽多人,那些被貶謫出去的朝臣,如果沒有你,根本就沒辦法活下來。可他們卻什麽都不知道,反而都在罵你,甚至都恨不得至你於死地,你就一點都不難過嗎?”


    蘇時微怔,目光重新落在那個精巧的玉瓶上,在掌心輕輕一轉,眉眼倏而顯出些釋然的清淡弧度。


    “如果他們恨得隻是陸璃一個人,隻要陸璃身死,就能消弭他們的怨恨,就能叫他們依舊相信朝堂,相信皇上,相信盡忠盡誠便可開創一片清明盛世,又有什麽可難過的呢?”


    怔忡望著眼前的人,瀝血沉默良久,終於長歎一聲,推開窗輕巧一躍,身形轉瞬便已消失在殿外。


    看著他的身影徹底離去,蘇時才漸漸放鬆下來,重新把那個玉瓶握在掌心,正恍惚出神,卻忽然被另一隻手將玉瓶不由分說一把奪走。


    幾乎忘了還有個被自己塞在床底的攝政王,蘇時訝然抬眸,迎上宋戎沉得仿佛深淵寒潭的凜冽雙瞳。


    胸口窒熱得幾乎無言,宋戎目色既痛且怒,緊攥著那個玉瓶,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將它直接捏碎。


    他知道宋執瀾一直在逃避,卻沒想到竟會逃避到這個地步。甚至要將陸璃的性命交在一群目光短淺不知感恩的所謂忠臣手中,要叫一個閹人將這瓶藥送進來,讓陸璃就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偏殿裏。


    “如果我不在……”


    宋戎啞聲開口,嗓音幾乎瀝出腥甜血意:“如果我沒有插手,他是不是也要把這東西送進天牢裏去,然後告訴全天下人,陸璃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盡於天牢?”


    陸璃的性子極傲,甚至寧肯背負罵名,寧肯被降罪處斬,也始終不肯稍向人些許示弱,不屑於哪怕自辯半句。


    那些人居然會想出這般折辱的手段,宋執瀾居然也真的就狠得下心縱容默許。


    明知結局卻無能為力的痛楚,終於被暴怒所裹挾,激烈地衝破自持,在他的眼底蔓開一片血色。


    “王爺。”


    一隻手穩定地握住他的手腕,將玉瓶輕巧地拿了回來。


    微涼的體溫貼合著他滾燙的皮膚,依然清淩的雙眸迎上他的目光,輕易便熄滅了燃燒在眼底的熊熊怒火。


    “皇上其實並沒想過那麽多,他隻是——太想恨我了。”


    蘇時輕聲開口,眼底顯出些近於歎息的無奈。


    宋執瀾恨他,這不奇怪。在那個小皇帝心裏,陸璃幾乎就是他少年時期的全部陰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掙紮,仿佛隻要徹底摧毀了陸璃,就能徹底擺脫那些屈辱憤懣的回憶。


    可他卻也的確還不能死。


    心願未了,死期未到。


    劇情與任務已經彼此衝突,倘若他即刻便死,誤解值無疑都還在,可任務卻沒能完成。如果他繼續活下去,每多活一日,被藏起的真相便岌岌可危一分。


    必須要做點什麽。


    塞著玉瓶的紅布被輕巧拔開,一顆血色的丹丸落在掌心,散開淡淡的苦澀藥香。


    宋戎目光微縮,啞聲開口:“牽機……”


    千百年來,君王用來處死近臣與妃子的至毒。服下之後,人會因劇痛而抽搐,頭足佝僂相接而死,狀似牽機,於是以此為名。


    他的呼吸越發急促,抬手就要去奪。蘇時卻隻是輕巧地收掌一翻,便將那顆丹丸隱沒入掌心,躲開了他的動作。


    “清光!”


    宋戎終於再忍不住,劈手要將那顆牽機奪過來,拉扯間忽然被握住手臂,身形不穩地向前栽倒。


    那隻手順勢攬上他的背,將他再度拉近,清泠嗓音落在耳畔:“我死之後,記得帶我回去……”


    宋戎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卻忽然被陸璃抬手照頸後狠狠敲下去。


    單手托住無力栽倒的健碩身軀,蘇時抬起目光,平靜地落在不知何時已被悄然推開的門外。


    禦林衛低頭快步進來,將宋戎攙至偏房安置妥當,門口的人影變得稀疏,明黃色的身影便再無遮攔地落進他眼底。


    蘇時從容抬起目光,迎上少年天子複雜的眼眸。


    “右相當真殺伐果斷,皇叔那般護著右相,居然也說下手就下手了。”


    已經被他看到,宋執瀾便也不再躲避,緩步走進去。還未及徹底變聲的嗓音狠狠低沉下去,隱約顯出稍許沙啞。


    看著小皇帝畢竟還缺些火候的狠辣架勢,蘇時哂然一笑,淡聲開口:“按照前事來看,攝政王若是再為我與皇上起衝突,保不準就要落得鳥盡弓藏的下場……”


    “胡說!”


    目光驟然收縮,宋執瀾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似是為了證明什麽,咬牙繼續寒聲道:“朕不過就是不願見皇叔護著你,隻要你死了,朕絕不會再難為皇叔分毫!”


    “好。”


    蘇時輕扯唇角,語氣反而溫和下來,說出的話卻叫宋執瀾胸口莫名冰涼。


    他不知道陸璃為什麽竟會答應得這樣痛快,明明那人恨不得什麽事都與他作對,重傷垂死也不肯朝他稍許示弱,千夫所指也不肯對他低頭半分。


    可這一次,當他終於逼著自己分明顯出殺意的時候,陸璃卻答應了。


    意料之外的不安叫他莫名生出無限怒氣,惱怒著自己的軟弱不定,也惱怒著那人仿佛要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高傲從容。


    宋執瀾終於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住那人領口,聲音透出無限寒意:“朕要你死,你也答應?”


    蘇時依然坐在榻上,任他扯著,平靜地抬起目光:“生死無妨,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他的語氣很普通,宋執瀾卻像是忽然被燙了一下,猛地鬆手退開幾步,錯愕地望著他。


    陸璃在求他。


    重兵圍困,抄家逼迫,朝堂論罪,那個人都從來沒有過半分示弱,更從沒提過一個求字。


    仿佛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隱蔽願望終於達成,偏偏絲毫不覺得欣悅暢快,胸口反而滯澀得喘不上氣,叫他的聲音都幾乎有些發抖:“你要求朕?求朕什麽?”


    “皇上仁慈,就準臣活到登基大典的那一日罷。”


    榻上的人垂下目光,依然不是多恭敬的姿態,卻至少已溫和下了語氣,安安靜靜地繼續說下去:“過了那一日,要殺要剮,都由皇上,臣絕無半分怨——”


    “叫右相失望了。”


    他的話忽而被冷然打斷,宋執瀾的目光無限寒冷下去,眼底甚至顯出幾分譏誚。


    “朕曾發過誓,不斬奸相,絕不登基。”


    怪不得陸璃總是這樣一副有把握的模樣,怪不得無論被逼迫到哪一步,對方似乎都不為所動,原來打得是這份主意。


    宋執瀾冷笑著走近他,抬手挑起陸璃的下頜,目光落在那張精致清秀的麵龐上。


    “你還記得,對嗎?十年前,朕曾經同你約定,在朕登基的那一日,要你親手替朕加上冕旒,要你親口替朕念誦詔書,看著朕登上祭天的禮壇……”


    他的眼裏幾乎已經滴出血來,唇角的弧度卻越發冰冷:“時至今日,你還以為能回得到那個時候嗎?”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怪不得原身始終存著這份執念,原來是還有著這樣一份約定。


    蘇時終於了然,側頭避開少年天子失禮的逼迫,抬眉無奈輕哂:“皇上說得是,那就算了。”


    沉默片刻,又緩聲道:“皇上——能穿上吉服,叫臣看一眼麽?”


    他的聲音裏終於盡去了冷漠高傲,甚至隱約顯出些熟悉的溫和,叫宋執瀾忍不住屏息,下意識退開兩步。


    不過是軟化人心的伎倆而已。


    狠狠壓下心底那一絲酸澀動搖,宋執瀾的神色重新狠戾下來,語氣冷嘲:“穿了吉服,是要三拜九叩的。右相不是從來不肯跪朕麽?”


    話音落下,那人怔忡片刻,終於縱容般的無奈輕歎一聲,豁然斂袖起身。


    然後朝著他緩緩跪倒下去。


    雙膝的舊傷最忌跪拜,陸璃卻仿佛渾然不覺,隻是朝著他畢恭畢敬地叩首,身體一絲不苟地貼伏上冰冷的地麵。


    他天生便仿佛帶著極耀眼的風華,無論做什麽都透出渾然天成的清雅氣度。陰暗的偏殿,竟也因著他的跪拜,忽然變得明亮莊重起來。


    禮成,陸璃撐著地麵想要起身,卻身形一晃便又跪倒,竟沒能立即起得來。


    膝蓋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宋執瀾的手一抖,幾乎就要過去扶他,又用力攥緊,重新背在身後。


    他忽然再待不下去,倉促轉身就要離開,身後卻再度響起陸璃平靜溫和的聲音:“皇上,請準臣活到登基那日,臣甘心伏罪。”


    搖搖欲墜的壁壘被固執地豎起,身影頓在門口,聲音依然冷硬決絕:“朕說過,朕已經發誓,不除奸相,絕不登基。”


    身後沒有應聲,似是隱約傳來一聲輕歎。


    宋執瀾不敢再回頭,一路逃似的出了偏殿,腳步卻越走越慢,終於漸漸遲疑著停頓。


    或許——那個人就真的隻是想看一眼。


    或許他在心裏多少還是念及自己的,所以才會在刺客麵前護住自己,所以才會縱容似的對自己三拜九叩。


    隻是一件吉服而已,禮部早就做了出來,登基大典的條陳也已經擬好,無非就是自己始終心有鬱結,所以才一拖再拖,


    就穿給他看一眼,就當是向失敗者炫耀自己的勝利,就當是為了多年前那個不懂事的約定。


    隻是看一眼而已,為君者當有寬宏氣度,自己這些日子,或許是太過執念,以至幾乎入魔了。


    宋執瀾停住腳步,吩咐內侍回去將吉服取來,仔細穿在身上。軒朝以墨色為尊,華貴的布料被層層疊疊壓上金線,五爪金龍環遊護持,徹底掩去了少年天子最後的些許稚嫩,平白顯出懾人的莊重威嚴。


    深吸口氣,壓住心底那一絲沒來由的緊張期待,宋執瀾忽然回身,快步往回趕去。


    在看到他龍袍加身時,那人究竟會有什麽反應?


    是會依然不為所動,還是會像剛才那樣無奈輕笑,會不會——也能顯出些許欣慰?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麽,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時光,他剛剛受封太子,被賜名執瀾,興高采烈穿著明黃衣袍往回瘋跑,隻想第一眼叫那個人看到。


    腳下越發快了,心口砰砰跳得厲害,用力地一把推開那扇門。


    目光落在室內,他的腳步忽然停頓。


    耳旁響起尖銳的嗡鳴,喉間窒悶得發不出聲音,眼裏才隱約亮起的光華,猝不及防地碎了一地。


    宋戎不知何時已經醒了,跪在地上,麵龐隱沒在暗影裏,懷裏緊緊抱著一具蜷縮著的身體。


    頭足相就,狀似牽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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