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下了嗎?”


    終於整理好心情,維諾才來到臥室外,就和輕手輕腳出門的中尉撞了個正著。


    望著對方眼中依然不及散去的些許血色,中尉輕輕點了點頭,沉默片刻才輕聲開口:“您都聽見了,維諾殿下。”


    “都聽見了。”


    迎上中尉稍顯複雜的目光,維諾微微頷首,等到對方幾乎要與自己擦肩而過,才終於沉聲開口:“在這之前,你從沒和我說過這件事。”


    “那時候元帥的情況還沒有穩定下來,我也不願草率地說出來,叫您因此而更加煩心。”


    中尉站定回身,望著對方暗沉的雙眼,深吸口氣抬起頭。


    “我知道您心裏一直有個結,維諾殿下,元帥也一直知道。他從來都沒想過要辯解什麽,在我剛開始跟隨他的時候,他曾經做過噩夢,在夢裏一直說對不起,一直哀求他夢中的那個人——不要逼他。”


    維諾瞳色愈深,垂在身側的雙拳攥得死緊,整個人幾乎已經凝成一尊雕塑。


    望著他的反應,中尉的眼裏顯出些哀傷,聲音輕忽下來:“我知道您很尊敬那位老師,可元帥原本是可以很好地活著的,是可以和你們一樣,成為受人敬仰的英雄,光明正大地活在太陽光下的……”


    已經與黑暗同行的人,不會再有徹底歸於光明的機會。


    這一點,他們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


    “我一定會想辦法……”


    維諾緩聲開口,語氣壓得極低沉,甚至已經隱約顯出些喑啞的血色:“我會為他正名,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真正的英雄。我會把他帶回到陽光下,他會好好活下去,他一定能好好活下去,我保證。”


    中尉沒有答話,隻是朝他舉手敬禮,沉默著一直目送他進了門,才終於忍著淚快步離開。


    維諾放輕動作推開門,戴納躺在床上沉沉睡著。


    他的一隻手還放在外麵打著吊針,被子好好地蓋到肩頭,眉宇間依然有些虛弱倦怠,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可可香氣。


    維諾沒有驚動他,隻是緩步走過去,在床邊的椅子裏坐下。


    也隻有這樣安靜地熟睡著,這個人才終於徹底卸去了所有的防備。神色顯得無辜又柔軟,黑發散落在額間,蒼白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薄汗。


    監視器裏的畫麵似乎還在眼前,維諾的胸口幾度起伏,才終於重新歸於平靜,替他輕柔地拭了額間的細汗。掌心無意間劃過對方的眼睫,帶來極隱蔽的酥-麻觸感。


    戴納似乎隱約感覺到些許異樣,下意識蹙了蹙眉,卻依然沒能立即從深沉的睡夢中脫離出來。隻是本能地偏了偏頭,皺了眉不情願地低聲嘟噥一句別鬧,又往被子裏麵縮了縮。


    幾乎就隱約顯出了些極幹淨柔軟的少年模樣。


    維諾呼吸微屏,忽然想起中尉離開時的話,極強烈的痛楚忽然後知後覺地自胸口炸開。


    像是被一把匕首狠狠刺入胸口,毫無章法地攪動刺戳,痛楚跟著血脈蔓延,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倉促地咽下那一聲悶哼,維諾無聲地彎下腰,伏在那個人熟睡著的床沿,胸口疼得幾乎喘不上來氣。


    他們曾經隻是同學和戰友,他從來不曾試圖更深入地了解過對方,也不知道那時的戴納在沒有任務和訓練的時候,在那些最真實和放鬆的私下裏,究竟是什麽樣子。


    直到現在,他才隱約窺見了當初的那個少年。


    隻是因為更加擅長用沉默來守護內心的赤誠,隻是因為更能堅強地撐過孤獨和黑暗,所以就不能再有任何自主的選擇。


    他甚至或許都從沒來得及被問過,究竟是不是願意從此隱沒黑暗背負罵名,是不是願意親手擊斃自己的老師,是不是願意從任務的開端,就進入生命的倒數。


    五年的時間,這個人的肩上究竟都背負了多少東西,被自己所挾持的時候,他的心裏又究竟都在想些什麽?


    冰涼的淚水無聲落在被角,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維諾終於再也坐不住,身體從椅子上無力滑落,跌跪在戴納的床邊,將額頭用力抵在手背上。


    他知道的太晚了,他甚至也無法保證——即使集合皇室所有的力量,究竟能否足以挽留住這個人的生命,假使真的能挽留住,又究竟能留下多久。


    即使真的能叫對方活下來,他也終究無從彌補這些太過深刻的傷害了。


    睡得終歸不大安穩,蘇時低咳了幾聲,恍惚著睜開眼,就被跪在床邊的人嚇了一跳。


    感覺到對方手臂上傳來的微弱力道,維諾猛地抬起頭,就迎上了戴納茫然受驚的目光。


    “對不起——嚇到你了吧?”


    維諾啞然輕笑,努力叫自己的神色和緩下來,抬手用力抹了把臉:“你這幾天的情況忽好忽壞,可把我嚇壞了,趁著努亞不在,在你這裏歇一會兒。”


    聽他沒有問起自己剛知道的那件事,蘇時才稍鬆了口氣,無奈地搖頭失笑:“看你的表情,我還以為你是來通知我起義失敗的……”


    “戴納,你就隻想著起義會不會成功嗎?”


    維諾忽然溫聲打斷了他,目光定定落在對方蒼白柔和的笑容上,聲音隱約透出些喑啞。


    究竟是怎樣才能釋懷那些不甘和委屈,怎樣才能麵對著死亡的臨近輕鬆地笑出來,他根本無法想象。


    蘇時眨眨眼睛,迎上對方愈發深沉的目光,訕訕低頭咧起嘴角,好聲好氣地承認錯誤:“好了,我知道還要好好養身體,不生氣了行不行?”


    經過幾次的鬥爭與反鬥爭,蘇時已經深諳反抗越激烈鎮壓越強硬的規律。要想讓這兩個人不再像盯著囚犯一樣輪流盯著自己,還是需要態度良好地承認錯誤積極配合才行。


    有了係統頒發的必死金牌,蘇時的心態也好了不少,現在已經放心地把目標轉向了保住經驗點和協助主角完美完成任務的新方向上。


    語氣誠懇地承認了錯誤,卻發現對方的神色沒有轉暖的趨勢。蘇時有些疑惑,才要再開口,唇上卻忽然被覆上一片溫熱,把他要說的話也一並堵了回去。


    維諾吻上他的唇,呼吸粗重急促,眼前已經難受得一陣陣發黑。


    這個人居然還在笑,還在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對他好脾氣的道歉——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明明從一開始就承受了一切的委屈和不公,可那雙眼睛裏卻隻有看不透情緒的溫和從容,甚至已經再找不到半點那時瞥見的不甘鬱色。


    他沒有辦法就這樣坦白地承認自己關注過度的監視行為,隻能將所有的情緒都落在那個吻裏。直到對方的身體因為缺乏空氣而軟下來,無力地跌進他的臂彎,維諾的情緒才終於稍稍平複。


    蘇時急促地喘息著,一貫蒼白的臉頰上難得地泛起些血色,精疲力竭地靠在對方的手臂上,輕咳著笑出了聲。


    “我明白了,原來是要我想這個……我的殿下,咱們的正事還沒幹完呢。等咱們把新國家建立起來,有的是時間忙活這些兒女情長的事,這麽著急幹什麽?”


    他的聲音因為剛剛結束親吻而比平時稍顯低啞,又帶了些鼻音,就尤其顯得柔和溫糯。


    那一聲“我的殿下”叫得輕快又溫和,反而透出意外的親昵。戴納罕有這樣叫他的時候,維諾的心口一跳,本能地握住了對方打著點滴的手:“你會陪我到那時候嗎,戴納?”


    “說不定,你的動作最好快一點,我脾氣可急得很。”


    蘇時輕笑著開口,語氣依然溫和,像是隻在說一句極普通的調侃。


    維諾卻已經聽懂了他的意思。


    痛楚依然不依不饒地盤踞在心口,維諾迎上他的目光,也柔和了神色淺笑起來,抬手攬住他的脖頸,傾身在額上落了個輕吻:“我答應你,戴納。三個月之內,我會叫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真的?這麽快嗎?”


    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有希望完成任務,蘇時驚喜地抬起目光,望向神色篤然的維諾。


    那雙眼睛裏盛滿了最純淨的期許和向往,幾乎像是個從未沾染過黑暗的孩子,幹淨得叫人心裏溢滿了最無力的酸楚苦澀。


    維諾忍住眼底的酸澀,抬手按上他的頭頂,含笑耐心地揉了揉:“當然是真的,我保證。”


    自己的死訊是瞞不住的,經過這幾天的發酵,無論是皇室還是民眾間都應該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加上起義軍的暗中引導,大規模的叛亂起義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他已經籌謀良久,現在又多了來自戴納的期望,絕不會叫這件事出現任何意外。


    保證無疑是有用的,眼前的人本能地縮了縮脖子,微仰了頭望著他,輕輕挑起唇角,蒼白的眉眼間就綻開心滿意足的笑意。


    看著他的眉眼舒展開,維諾眼裏也浸潤過些許暖色,抬手將他攬進懷裏。


    “就快了,戴納,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會告訴所有人你這些年來的犧牲和守護,你很快就可以站在陽光下,接受你應得的讚頌,好不好?”


    蘇時的笑意忽然凝在了眼底。


    “不,維諾——你聽我說,我要的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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