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沉沉浮浮的疼痛裏被喂下了止痛藥。


    疼痛似乎幹擾了我的思維,我的主體意識似乎離開了軀體,飄到很遠的地方,我在頭痛欲裂裏聽到嘈雜的爭吵,無序的,紛繁的。一幕幕。


    “她的腿本來就多次受傷,這樣的摔法對她簡直是災難,你還要她打封閉針繼續跳?這甚至可能成為她舞蹈生涯裏最後一場舞蹈!值得麽?不過是這樣一場選拔演出,要冒著被毀掉的危險?”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的尾調這樣用法語問。


    “ 她可以的。”然後便是那個冷漠的女聲,“她和你我都不一樣,她是完美的,她可以。”


    我的腦海裏是一雙不斷旋轉的腳,充滿了力量和美感,動作精準到仿佛麻木。然而僅僅看著這雙完美的腳就讓我感到疼痛,讓我在半昏迷中都想要叫囂著醒過來。


    “如果疼的話不要忍耐。”在這種虛實的恍惚間,有一個聲音安定沉穩,它溫柔又強硬地捕捉了我的主體意識,牽引我走回自己的身體,像翻滾著惡意黑色的潮水般的回憶從我的身後退潮,我感覺到手中被塞進了另外一隻手掌,大而暖和。


    “你一點也不任性,你已經太乖太安靜了。”我感覺到另外一隻手拂動我額前被汗水沾濕的發,“你可以再任性一點。不用和任何人說對不起。”


    我捏著那隻手,一聲不吭地熬過了那個晚上。


    第二天中午十分我才慢慢醒過來,床邊是吳可焦急的臉,床頭瓶子裏插了一束玫瑰。空氣裏有一股淡淡的男用香水味。


    吳可明顯鬆了一口氣:“你可醒了。好在隻是韌帶拉傷,休息一陣就會好的。你在台上嚇到我了,簡直是不要命的跳法。就是有天分也不是這樣揮霍的。”


    我朝她抱歉地笑笑,捏緊了自己的手,掌心那裏似乎還殘餘著昨晚的溫度。


    那是尹厲。他用的香水正是我送他的一瓶。多麽狡猾的男人。他知道我不想麵對他,卻又無時不刻不想提醒我他的存在。他是這樣有分寸,讓我無法在這件事上討厭他。


    這次的事故讓我休息了將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裏我隻能拚命地看frank給我準備的影碟,孜孜不倦,我在心裏模擬每一個動作。


    再不久就是《唯有我起舞》的選角試鏡,我沒有多少時間。


    然而當我信心滿滿地再出現在練功房,令我意外的事發生了。吳可開始教導我旋轉和跳躍,不停的連續旋轉,緩慢優雅的旋轉,單腳雙腳的旋轉。這一次她很耐心,可我卻甚至無法保持長久的平衡。


    快速旋轉起來我總覺得頭昏眼花,對於身體的控製力大幅下降。這讓動作非常難看,像刻意踮起腳拉直雙腿在旋轉,而不像是自然地在跳芭蕾。而即使做出了姿勢不錯的旋轉,也需要休息片刻才能進行下一個動作,我無法保持連貫性。


    “你應該用臀部和膝蓋去吸收你腳尖旋轉時的力量,整條脊椎必須和地麵垂直,你要維持好重心!不要慌,眼睛不要亂看。”


    我無法緊盯一個點。我總不自覺地分心去看鏡子裏自己的全身動作。我開始變得焦慮暴躁。隱隱的那一摔讓我覺得危險,對於過去未知的不確定。


    而在這個時候,尹萱竟然來找了我。


    她是在一個午後到達的,戴著墨鏡,看不清楚表情。安安靜靜地坐在會客室裏。看到我進來才終於摘下墨鏡。鏡片後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依然高傲。


    “我不知道你和哥哥說了什麽,他現在竟然要求我退出《唯有我起舞》的拍攝。”她抬頭緊緊盯著我,“他要求我停止一切在國內的活動,之前ht公司打算為了配合宣傳電影給我推出個人傳記,也被他拒絕了。他甚至不允許我參加國內的芭蕾比賽!”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但《唯有我起舞》劇組並沒有傳出中途換角的公告。何況這和我有什麽關係?這是你們的家務事。”


    “是,我就是來告訴你,我不會退出的。我和我哥哥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即使這一次他凍結我的資金,想用經濟製裁逼我就範回法國,我也不會低頭的。”


    說到這裏尹萱甚至有些咬牙切齒,但她愣是控製住了口氣:“我來還有一件事想說。我隻求你放過我哥哥。不要再利用他了。”大約是提起了尹厲,她的表情帶了些溫情和痛心,“你以為你現在跳舞他不知道麽?你每一次受傷他都是知道的!你是有本事,從前是,現在也是,我哥甚至不敢來看你跳舞。他根本不忍心看!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但對不起你的人是我,你有什麽報複都衝著我來。別再折磨我哥哥了。”


    尹萱總是這樣理所當然,我也被激起了怒火,冷淡地笑了一聲:“你不用這麽著急。我已經聯係巴黎那邊的警方開始著手調查當年的車禍了。至於你哥哥,那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他要湊上來被利用,我是沒法控製的。”


    這場談話自然不歡而散。我冷漠地看著尹萱離開的身影。


    她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了,覺得天塌下來也可以用錢解決,再不行還有哥哥。對於世界的理解又太過主觀,她那麽任性。她覺得我是利用尹厲。她知道什麽呢?


    我恨尹厲,但我也依賴他,需要他,同時我又極度厭惡這樣的自己。


    可我不屑於利用任何人。我的一切從來不是別人給予的。屬於我的,終究是我自己應得的。


    當晚我便留在練功房繼續練習。這次我買了黑色的布料,裁剪出適合的尺寸之後就綁在眼睛上。


    既然睜開眼睛我就忍不住被外界迷惑,那麽如果什麽都看不見,隻有響應自己的內心,在黑暗中轉圈,總可以掌握到如何平衡自己的重心的。


    我關上所有燈,蒙住眼睛,在黑暗中獨自練習。


    黑暗加重了慌亂和不確定感。我的眼前什麽都看不到,我難以定義空間和距離,也看不到自己的步法手位。最開始便是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我不得不試探地跳一步便停下來摸索。這是對黑暗中看不見的自己的不信任感.我甚至有些害怕這種寂靜的黑暗。


    我和黑暗中自己假象的敵人僵持。旋轉,跳躍,再旋轉。


    芭蕾不僅是眼睛的藝術,也是心靈的。


    在汗水和無聲無色中,我終於感到心靈和身體的雙重平衡。


    我完美地把旋轉和其餘的動作連貫了起來。甚至可以試著學著現代舞裏一樣快速旋轉,用一種充滿爆發力的樣式。


    連續幾晚上,我都這樣苦練著。


    直到自己都能滿意的最後,我解開了布條,又來到了那天匯報演出的那個舞台。打開了所有燈。我爬上舞台。


    站在正中央,環顧空曠的觀眾席,我仍然覺得滿足。我終於學會平衡了自己的疼痛和孤獨。


    此刻的舞台給我一種回家的錯覺。它又像是一種□□,上癮而不自知。站在舞台上仿佛是我血液裏流淌的一種本能需求。


    隨著自己的進步,我越來越體會到舞蹈占據內心的狂熱。


    每當我旋轉,什麽都不用想,舞蹈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的語言,是我要釋放出去的靈魂。


    吳可對我的舞步已經無法再用驚訝來表達,她看著我跳舞,幾乎是狂喜。


    我就這樣參加了《唯有我起舞》的試鏡。


    “錄用了?!顏笑你好樣的!”


    雖然僅僅是接到錄用通知,導演還並沒有安排具體角色,可知道消息的吳可卻比我還激動:“你要到大家麵前,到舞台上,你不會被埋沒的,你跳舞時候讓我感到不止息的生命力。”


    年末的時候我便告別了吳可,來到了劇組。因為有大量群舞的片段,這次其實錄用了一大批人,導演需要保證即便一個群舞演員有傷不能上場,也有足夠的替補。


    大部分時候我們隻是在編舞的指導下走著步法。我並沒有見到尹萱。


    而她終於出現的那天,果然便很熱鬧。


    “不行,我要換人!她完全慢半拍,跟不上節奏,有一次甚至差點撞到我,她在我身邊跳舞我沒有安全感。”尹萱一邊由化妝師補妝,一邊和導演有些爭執。


    導演有些臉上掛不住:“可是這已經是換的第八個了,電影的進度已經慢了很多。”


    “那就從群舞裏找,她這樣的伴舞,我真的沒法跳。”


    導演看了看之前伴舞演出的效果,最終還是同意了,他當即便轉頭朝著這邊的群舞休息區發話:“尹小姐身邊的伴舞現在要重新選拔一個,願意的可以報名跳一段讓我們挑一下。”


    群舞裏很多年輕的女孩子都期待著通過屏幕曝光率能一舉成名或者被挖掘,絲毫沒有羞澀的,大家都爭搶著在尹萱和導演麵前表現。


    尹萱看著群舞們一個個翩躚而過,表情認真而冷清。


    我站到了她眼前。


    她隻盯著我的腳步動作,並沒有注意我的臉。


    “就這個。”她抬頭對導演說,然後她終於看到了我。


    我站在一邊,盯著她不說話,眼神不退縮。


    她收起一閃而過的震驚,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孟導,不要這個了。”


    “不要她當伴舞了。我要她當配角。”


    她打斷導演即將出口的話:“我知道劇組特意邀請了上屆洛桑芭蕾比賽的華人得獎者來演這個配角,我會承擔這筆損失,配角要這個人演,我定下了,一切多出的費用我會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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