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惚地回到家,途中收到尹厲的電話,他的聲音仍舊溫柔,帶了點無奈地告訴我,今晚怕是要留在s市,趕不回來。


    “你要乖乖的,明天早上給你帶s市的特產糕點。晚上早點睡。”我握著聽筒,那個瞬間卻想丟盔棄甲,我隻想對著尹厲歇斯底裏地大哭,像任何一個不講理的小孩一樣,他們的年幼的人生裏,最大的事也不過眼淚一場。


    然而人最大的無奈便是成長,我必須像一個理智的成年人一樣按捺不表,壓抑住巨大黑色的情緒,告訴他,恩,好的。然後抬起頭獨自麵對這個空闊而冰冷的房子,想下一步我該做的事,像一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


    幾乎動作機械的,我把frank給我的那些舊報紙從頭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些報紙都泛了黃,大凡是些法國主流媒體的文藝評論和通稿,最久遠的日期是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前歌劇院舞團首席領舞,現芭蕾屆泰鬥級的名師泰勒夫人,十年來首次收徒,舞者是一位亞裔,alicia tang,報道裏附上了泰勒夫人對未來學生的評價,“她生而為舞者,而我毫不懷疑,有一天她必將超越我,並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


    離現在時間最近的一條新聞就是一年多前關於alicia的失蹤,報道裏稱她剛和歌劇院舞團簽約完畢,下個月將正式成為歌劇院舞團的首席領舞並進行第一次對外登台演出。


    我茫然地看著報紙裏女孩冷豔傲然的側臉,覺得就像在看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我還是什麽都記不得。


    frank給我的包裹裏報紙非常少,幾乎都是錄像帶,錄像帶的背脊上都標著錄像的時間。我隨手拿起其中的一卷。


    影碟機裏開始出現一段跌宕的鏡頭,接著便是一張臉的放大,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頭發盤在頭上,穿著一身黑色練功服的女孩,對著近距離的鏡頭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便坐下開始穿足尖鞋。


    她的身高看上去與我一般無二,但整個人卻比我更瘦,身上肌肉的線條也更分明。我看著她神情輕鬆地靠著腳尖站立起來,摩擦舞鞋,壓腿,站起來跳躍,落下,跳躍,落下,旋轉,不停旋轉,隻有足尖鞋摩擦地麵發出的聲響,她在充滿陽光和鏡子的屋裏跳舞,像一道光,舞步從容,充滿了力量和美。那高高揚起的脖頸白、皙,充滿了優美的弧度,像是正要起飛的天鵝。


    “芭蕾不僅是一種舞蹈,更是一種人生態度,你用腳尖站在地上,你站得比自己原來能夠的更高,你看這個世界的眼光也應該更高,作為一個芭蕾舞者,永遠永遠要用你所能夠達到的最高姿態去生活。我們生而驕傲高貴。”


    “在你旋轉的時候,不要東張西望,而是永遠記住,盯緊一個目標,隻有盯緊一樣東西,你才能保持重心的穩定,你的渴望和夢想,都隻來自於這一個目標,就是芭蕾,外界再多誘惑,你也隻有這樣一個要緊盯的目標,你和融入到你本體的舞蹈。你就是舞蹈本身。”


    我的腦海裏沒來由得想起這樣兩段話,仿佛它們本來就在我的記憶裏休眠,隻是一不小心被喚醒了一樣。


    錄像帶裏的女孩仍然保持著高貴的姿態在跳著古典而高雅的舞步,她的眼神不軟弱,不溫柔,而是帶了流動的豔麗和矜持,畫麵是安靜的,隻有她不停跳起落下的聲音,她偶爾停下來擦幹淨身上和地板上的汗水,防止被自己的汗水而滑倒。


    然後她終於跳得累了,停下來,脫下舞鞋,露出傷痕累累,帶了水泡的腳,開始活動腳趾。


    我的眼光停駐在這一個畫麵上。


    那是一雙和我幾乎一樣的腳。與剛才優美的舞步相比,簡直算得上醜陋,而圖像裏的女孩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鏡頭,毫無言語,隻是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鏡頭,我仿佛有一種墜樓般的失重感,她揚起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雖然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卻好像挑釁一般,隔著屏幕與我對視。錄像到這裏便停了。


    我仿佛被蠱惑一般,翻出另外一個錄像帶。


    這次錄像裏的女孩子似乎更長大了些,臉上化著妝,不再是穿著簡單的練功服了,而是換上了要登台演出的芭蕾舞裙,裙擺美麗,綴滿了鑽,鏡頭采用了一個遠景和近景交錯的結合,她站在後台的帷幕裏,輕輕扭動著腳踝,在地板上劃出曖昧的陰影,睫毛低垂著,顯得靜雅而安寧。然後鏡頭一轉,音樂已經響起,她像一隻蝴蝶一般飛到了場中央,舞步翩躚,莊重又輕盈。


    接下來的是她的獨舞,一段變奏,她的肢體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舞台上仿佛是流動的,我看著鏡頭裏的人,仿佛自己也置身在那個舞台上,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去訴說,每一個動作都是上一個動作的延續,每一個舞步都是我內心最隱秘欲、望的表達,我的痛苦我的淚水,我的歡笑,芭蕾帶給我的,和奪走的,別人不能理解的激烈掙紮,最後都匯成一個個精準曼妙的舞步。


    我如癡如狂地把所有的錄像帶按著時間倒序看了一遍,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便仿佛時光倒流一般,從自信青春的,倒退回青蔥稚嫩的,直到臉上還帶著未長開的懵懂。


    每一個片段裏,每一個芭蕾的舞步裏,都帶了濃重的感染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種快要暈染開來的渴求,以芭蕾為全世界,以芭蕾為人生的欲、望。強烈到足以讓任何一個陌生人動容。


    和其餘紀錄片不同,這些錄像裏被拍攝主體是緘默的,但卻沒有任何一個錄像能比這些訴說更多,芭蕾舞者是用她的身體在表達的,她拋開所有的羞怯,將真實的自己公開,而我隻能看到強烈的,她眼睛裏湧動的,不死的夢想。


    我的內心像被巨物撞擊一般,腦內還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不斷回響,我坐在沙發上,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腿,那雙不好看的腳不斷提醒著我,那是我的過去。


    我和她真的是一個人。


    我又拿出最開始的那卷錄像帶,放進影碟機裏重新按了播放鍵。


    第一次的觀看隻是懷著驚訝和窺視的心情,仿佛在塵封的記憶裏尋找過去的自己,甚至像是窺視一個陌生人的人生,並且在一瞬間就被那些精彩的舞姿所吸引了,而這第二次的觀看卻沉重的多,我覺得無法宣泄一般的難受。


    鏡頭裏舞姿越是曼妙越是高難度,我的心就越是如墜地獄一般的寒冷。那個屏幕上將真實的夢想和對芭蕾的熱愛盛放在腳尖的人,和如今對於芭蕾除了觀賞沒有任何愛情的我,簡直就是絕佳的諷刺般的比照。


    我隻覺得心間一片空茫,仿佛在很早之前自己已經死了,那些過去曾經視為生命的夢想和執念,如今卻在這個軀殼裏消失的無影無蹤。


    更可悲的是我甚至連那種夢想被從自己身上鮮血淋漓地剝離的痛感都沒有了,因為我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忘記了對於舞蹈的諾言,忘記了腳尖的痛楚,忘記了血與淚,榮耀與掙紮,也忘記了我自己。


    我不是我,而隻像一個偶爾占據了這個身體的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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