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在旅館柔軟舒適的床上醒來的,身上蓋著蓬鬆的毯子,大約已是中午,陽光透過百葉窗灑下來,我睜開有些紅腫的眼睛,抓了抓頭發。


    昨晚那些錄像看下來已然是深夜,我在長久的默然和不知所措的遲鈍中終於清醒過來。


    我需要離開尹厲。


    事情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發展,我亂如一團的過去馬上就要真相大白。尹厲給我的,怕是一個早就設計完美的騙局。我知道我可以選擇按捺情緒,韜光養晦然後裝瘋賣傻地在他身邊收集證據,扭轉自己的被動地位,但我覺得害怕,一個你依賴並且抱有愛意的人,一夜之間打破了我所有的認知,我沒有辦法在他麵前那樣冷靜,我沒有辦法像他那樣,知曉著一切淵源,卻仍然能緘默著披著虛假的表情容忍我生活在他的安全距離以內。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他。


    既是自保,又是逃避。


    於是那晚我便收拾了東西,打算匆匆忙忙從尹厲家裏卷款跑人。電視裏這種時候為了消除蹤跡不被對方發現,都是不用信用卡□□的,不然取個錢就暴露地點了。可惜我實在太沒有長遠眼光,如今身邊除了尹厲給的幾張副卡,竟然沒多少現金。


    好在最後從尹厲家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收獲頗豐,扛了很大一袋東西。裏麵胡亂塞著一些能保值的玉器首飾水晶,甚至還有一個價值不菲的金鑲玉煙灰缸,要不是嫌攜帶不便,我恨不得連尹厲放在過道裏的清代花瓶也搬走,然後再擼光他牆上所有張大千朱耷的真跡。


    他欠我一段人生,我拿得理直氣壯。


    而一路往長途汽車站趕的時候,我也模模糊糊想著,或許這對於我也算個和美的結局。我當年第一次入住尹厲那金光燦燦的家,便是恨不得把他家鏡子上鑲銀的邊框都敲走,然後逃離尹厲。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尹厲大概意識到了,等我到了汽車站,手機上已經顯示有幾十個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並且他此刻還在繼續堅持不懈地打著。我望著屏幕閃爍,最後還是接了起來。


    在周遭的嘈雜裏,他聲音裏的急切也顯得有些隱約而不真切:“顏笑,你在哪裏?”他這樣問。


    那一刻我正灰頭土臉頂著疲憊的臉,背著frank給我的“過去”,和從尹厲家弄來的“贓物”,手裏攥著幾百塊錢,站在川流的人群裏。周圍提著行李的人不停走過,蹭過我的肩膀,我的身體,我在這種間接的推搡裏左搖右擺,像一條被激流打昏頭的蠢魚。他們的臉上都帶了急切而明顯的動機,他們都在為什麽而奔走,不停駐。人聲鼎沸,熱鬧而混亂。對麵的店鋪玻璃上隻映出我仰著脖子看車次,年輕而茫然的臉。


    我在哪裏呢?這一瞬間連我自己都恍惚了。


    “我也不知道。”


    尹厲聽我說話似乎鬆了一口氣,而在他還想開口之前,我就移開了手機,取出了電話卡。


    我不想讓他找到我。


    可當晚我並沒有坐車離開,我甚至沒有一個目的地。我隻是背著沉重的背包,提著行李,低頭緩慢地走了許多路,直到再也走不動,才就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了。


    等一覺醒來,我也才神清氣爽了。從床上爬起來,吃了中飯,我便出去轉了一圈。這一帶臨近汽車站,還沒有翻新,很多住宅都還是老房子。我走過擁擠狹窄的街道,兩邊房子橫七豎八地搭出了雨篷,有些人家的窗台上放著一盆自己種的蔥,隨處是晾衣服的繩劃過頭頂,間或還晾著幾條大短褲。


    這樣的場景讓我覺得新鮮。尹厲給我的人生太過富足和安定,我其實對這個城市和生活著的人一無所知。


    佝僂著背脊在門前洗衣服的老人,被生活重壓而眉頭緊鎖的中年人,眼睛迷茫的少年。這裏房子破敗,人們的臉上是麻木,也有堅韌,有貧窮和衰落,也有掙紮不屈而生。


    我試圖讓自己變得坦然平和。生活從來不公平,總有生來能翻雲覆雨的豪門,也有比我更不幸的平凡人。但我們都要努力地活著。


    這麽一想,我就不那麽沮喪和無措了。能咋樣呀!日子還不一樣過!現在該慌亂的怎麽說也不該是我,明明該是尹厲啊,他回家看到像被洗劫一樣的房子,也得給氣半死吧。


    我一邊想象著尹厲扭曲的臉,一邊又有點懊喪,覺得這走的實在不夠轟轟烈烈,心裏一邊正盤算著將來的生活,卻聽到背後傳來幾句問話。


    “你們見過照片裏的人麽?”


    我有些敏感地轉頭,見到四處竟然散著穿製服的警察,正舉著個什麽照片四處問人,其中一個警察抬了頭,他掃了周遭一眼,便看到了我,然後他突然大喊起來:“就是她!”


    這下所有人便轉頭過來看我,而我卻隻能看到尹厲鶴立雞群的臉,他臉上表情帶了微微的茫然,但仍很好看。即使隻是一個抬頭,那個瞬間在我眼睛裏也仿佛是慢動作回放,挺有藝術的美感。我以前看他太順眼,現在階級陣營對換,一下子還有點調轉不過。


    尹厲的眼睛盯著我,頭卻微微側過去和邊上的人說了些什麽,然後才對我鎮定地笑了笑。我頓覺大事不妙,千鈞一發之際,終於調動潛能,撒丫子狂跑起來。而尹厲周圍那群警察,也開始跟著尹厲一起追著我狂跑,甚至邊上嘮嗑的老大媽,也老當益壯地給我來了一場圍追堵截,有幾個手上還拿了一截啃了一半的黃瓜。


    群眾都有從眾心理,追我的是越來越多。這簡直是要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裏。我像個過街老鼠一樣,在人人喊打中跑得氣喘籲籲,一邊尋思著尹厲把我抓回去是不是要人道主義毀滅了我。


    因為對地段不熟,我越跑越偏僻,連個像樣的遮蔽物都沒有,而後麵摩托警車上的聲音仍是不斷,緊急之下我有點喪心病狂,看到棵樹都想往上竄。


    意外的是,我試了試,竟然真的被我熟門熟路一般磕磕絆絆爬了上去。仿佛我以前幹過千百遍。這棵樹的樹冠很大,枝葉繁茂,我凝神屏氣地用枝葉擋住身形,躲在樹裏。


    樹下的人來來回回了兩批,尹厲也來回走過了兩次。我聽他在樹下和人交談,聲音冷靜,邏輯嚴密。


    “周圍都找一找,盡量在天黑前找出來。她可能會躲在不可思議的任何地方,甚至是男廁所,所以地毯式搜索吧。”然後他頓了頓,加了一句,“不要弄傷她。”


    我在樹上氣得發抖,尹厲不僅汙蔑我躲男廁所竟然還想活捉我。本來我心裏就十分憋屈,自古邪不勝正,可我倒是條件反射一樣的,見了尹厲就想跑。這下倒是助長了他的氣焰,還真的覺得是我愧對他了!


    也不知哪裏來的破罐子破摔般的勇氣,我折了根小樹枝往尹厲頭上砸去,一邊大罵道:


    “你這個騙子!”


    他被我砸了個正著,這才抬頭循著聲音望過來,然後他的臉色便變得很差。


    “顏笑,你給我下來,馬上。”


    我情緒高昂地呸了一聲:“尹厲你這個混球烏龜王八蛋!騙子!竟然還找警察來抓我!我怕你?!”


    尹厲抬頭,這回放軟了聲音:“那你先下來。在上麵說話不方便,太危險了。”


    我正罵到興頭上,要是停下來,豈不是很沒麵子,隻繼續高聲道:“我就喜歡這麽俯視人類,你管得著麽!上麵的空氣都特別清新!我不就拿你家裏一點東西,我還是客氣了。你自己摸摸良心你怎麽對我的?你這個騙子!卑鄙無恥,你這就是騙婚!陰謀!現在還想反告我偷竊?”


    “我沒和警察說你偷竊,我找了警察局的朋友,就說我老婆被我氣跑了。”尹厲偏過頭,臉上似乎有些赧然的神色,然後他又抬頭灼灼地看我,“何況從今往後,我的就是你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糟糕,你下來我就全告訴你,好麽?”


    尹厲難得這樣低聲下氣說話,可我並不買賬。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粗壯的樹幹上,惡聲惡氣地說:“騙子!你是垂涎我的美色有預謀地把我撞傻了吧!你當我現在還傻麽?!我根本不是法語係的,我是跳芭蕾的!你卻想撞死我!你要謀殺我!我原來還真以為自己對你是癩□□配天鵝,搞得良心不安了好久,原來你才是個癩□□!”


    尹厲的眉頭皺出了深淺不一的弧度:“顏笑,我沒有想要謀殺你。從來都沒有。你的車禍也並不是我預謀的。”他強硬地解釋道,“你沒失憶前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然後他的聲音又溫柔起來,“你先下來,在樹上太危險了,我什麽都不會對你做。”


    他的回答讓我一愣,我有過萬千種猜想,卻沒想到尹厲根本並不存在於我過去的人生裏。也是這時我才覺得悲哀和可笑,我之前在樹上叉著腰手舞足蹈,上躥下跳的像一隻猴子,可一切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在真相麵前仍然單薄無力的蒼白。


    我有些胸悶,安靜了下來,低頭看著樹下的尹厲問:“那你過去聽說過我麽?你說過去那樣的我,看到現在這樣沒有禮儀舉止低俗的我,是不是會被氣死?”不等尹厲回答,我就繼續對他說道:“你欠我一個真相,我要你原原本本都告訴我。那也好讓我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 。”


    尹厲聲音低沉:“可以的,顏笑,我什麽都答應你,隻要你下來。我們好好談。”


    我想了想,這樣蹲在樹上確實也不是個辦法,便開始往樹下爬。然而上樹容易下樹難,我一手抓著樹幹,一腳就沒注意踩空了。最後還是尹厲把我抱住接了下來,可惜蹭在樹幹上,腳踝還是有點紅腫破皮。


    我齜牙咧嘴地嘶了一聲,眼前尹厲的表情卻比我還感同身受,他在我麵前蹲下摸了摸我的腳踝,然後便用手掌圈住了那一段腳踝,掌心的溫度有點灼人。他輕聲歎了一口氣。


    我居高臨下地看他,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餘。帶了痛苦的,甜蜜的,忍耐又難以忍耐的,複雜又生動的表情 。


    我突然了然。


    我把腳踝從尹厲的手掌裏粗暴地抽回,然後充滿惡意地低頭對他宣告。


    “尹厲,你完了。”我的語氣篤定又充滿了報複一般的快、感,我對他輕聲說,“你完了。尹厲。你是個騙子。但是你喜歡我。”


    尹厲總是內斂的,像一個安靜的捕手,靜待著獵物落網,他總是鮮少露出明確的情緒,因為他也知道,這樣是很致命的。他的情緒就是他的弱點。此時我心裏仿佛住了一隻黑貓,帶了詛咒一般揮舞著利爪。從真相漸漸明晰開始的恐懼和怨恨,終於破開我插科打諢的外衣,侵襲而來。


    我喜歡他,因此我想要傷害他。


    這個時候尹厲已經望著我的眼睛站了起來,我雙手抱胸,頭微微傾斜,做出一個無所謂的狂妄姿態,睥睨著眼睛看他。像是一個鹹魚翻身的小流氓。


    我舉重若輕地告訴尹厲:“我會恢複記憶,然後把你忘得一幹二淨,我會重新站到舞台上,過我應該過的生活,讓對不起我的人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然後享受我的鮮花和萬人的寵愛,而你將隻是我人生裏過客一般的一個可悲騙子。”


    我還想繼續惡毒地講下去,卻被尹厲一把推到樹幹上,他的手按住我的雙肩,他的眼睛帶了狠厲與決絕,他就這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便低下頭來凶狠地吻我。


    是的,我猜對了。我們的感情裏一直有雜質和疑惑,我從來覺得摸不透他的心裏,但是那又怎麽樣?他是個騙子,可是他喜歡我。


    這個強硬和霸道的吻終於結束,尹厲這才鬆開了一點對我的桎梏。


    “顏笑,我既然強硬地打破了你的人生,介入了你的生活,就沒有想過這樣簡單退出。”他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是原來的我,即使是現在,我也會包庇尹萱,我寧可承認是我自己撞了你,策劃了這一切,也要把她保護的好好的。”


    我安靜地看著他。


    “可是現在不可以了,顏笑,我不能在你麵前攬過一切罪責,因為這樣你我就永遠沒有可能了。你不會原諒我。”他湊過頭來又親了下我的臉頰,安撫地幫我整理了下頭發,“你和尹萱在同一個舞團,你在不久前被提名為首席,也是同時拒絕了黎競的求婚。她想找你談一談,但你對她一直不友好。那天尹萱喝醉了。我到的時候你已經躺在血泊裏了,尹萱蹲在一邊嚇得直哭。那時候我不認識你,我正在法國探望尹萱,我隻在事故發生前三天見過你一麵,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你就是她口中的alicia。我所有關於你的認知都是從尹萱嘴裏聽說的,在她的眼裏,你是冷漠優雅的,完美又可怕的對手。”


    答案已經不言自明,尹厲為了保護尹萱,準確說是為了保護尹萱的名譽,保護她的藝術生涯,選擇了犧牲掉我的藝術人生。然而這一刻我又並沒有真實的感知到對於失去芭蕾的恨意,我完全忘掉了它。


    我難以形容我心裏的情緒。有些失望,有些難過。我隻是抬頭問了尹厲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我的腿還可以再跳舞麽?還能跳得像以前那樣好看麽?”


    尹厲用力地抱緊了我,而這一次我伏在他肩頭,終於哭了出來。


    這是很奇異的體驗,給予我最大夢想,和毀掉我最大夢想的,都是我麵前的這個人。他是這個陰謀的幫凶,可我此刻仍然信任他,我想要報複一般的傷害他,帶了隱隱的微妙的憎恨,但潛意識裏他仍然讓我覺得安全。


    尹厲輕緩地摸著我的頭,然後他放開我,強迫我與他對視,我的眼睛裏還含著淚水,隻能在氤氳的視線裏看他。


    “我一輩子不相信報應這種說法。”尹厲說得有些艱難,“但你將是懸在我頭頂的裁決之劍,你可以製裁我,用一切方式。”


    這一次我抓起尹厲的手,拚盡狠勁咬了他一手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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