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程既長又短。


    顧嶼江沒留神就開到了程悠在的單位前麵。


    開過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待會她下車時要和她說的話,然而等到車子停在她單位前麵的大門口時,他發現還沒想好要和她說些什麽。


    安慰她節哀或者是叮囑她及時去醫院?


    甚至過問她膝蓋上傷處的由來?


    他們的交情,其實壓根都還沒到這個地步。


    “顧醫生,麻煩你開到我的宿舍前麵可以嗎?”顧嶼江還在出神,程悠終於坐直回去,沒有他想象中的狼狽憔悴,她甚至輕咳了一聲,嗓音隨即如常,一邊搖下車窗和值崗的同事打了聲招呼,她同事果然立馬放行。


    顧嶼江點點頭,很快就開到她的宿舍樓前麵。


    “顧醫生,麻煩你稍等下。”程悠急著下車,說完後就腳步迅疾地往她自己住的宿舍方向跑去。


    顧嶼江有些意外,不過還是依言停在原地等程悠。


    不到半分鍾,程悠就重新小跑了出來,手上拿著兩條幹毛巾,她重新打開副駕的車門側身進來,動作利索地擦了下剛才她自己坐過的副駕,上麵自然是被她身上的雨水弄得濕漉漉的了。她動作迅疾地擦了一遍,和他道歉起來,“真抱歉把你的座椅都弄濕了。”程悠說時餘光往顧嶼江亂扔在後排的玫瑰花束上帶了一眼,語氣相比先前的沮喪明顯歡喜不少,像是連她自己不知不覺間都沾了不少喜氣上去,“顧醫生,你今天是有約會吧?”


    隔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顧嶼江聽到自己似乎應了一聲,他應得有點含糊,不過她顯然是聽明白了,“顧醫生,你也稍微擦下。”程悠說時把手上另一條嶄新的幹毛巾遞給主駕上的顧嶼江,提醒他及時擦下身上的雨水,車廂裏的車燈昏黃算不上太亮堂,不過還是能夠看到她眉宇間上來的淺淺清歡,惹人晃眼,仿佛之前那個失魂落魄的她是他憑空臆想出來似的。


    麵前的她,像是有銅牆鐵壁護身,她不會讓任何人近身。


    是她一貫自在灑脫的模樣。


    在烈士陵園那邊,多半是他看花眼了。


    “顧醫生,會不會耽擱你約會的時間了?”認識以來,程悠還是第一次這樣好聲好氣和他開□□談,生怕自己打攪了他的約會而心生歉疚。


    她剛問出口,顧嶼江就把車窗搖回去,之後就重踩油門開了出去,地上的積水冷不防被快速行駛的車輪甩起水花,不少濺回到程悠的小腿上。


    顧嶼江離開後,程悠就回寢室洗了個熱水澡,之後拿了碘酒擦拭了下膝蓋上的傷口,臨睡前她才想起來忘記問顧嶼江怎麽會湊巧路過烈士陵園那邊,難不成他也有什麽故人朋友葬在那裏?


    這一天下來程悠過得心力交瘁,她沒想多久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覺得右胸口檢查出來有纖維瘤的地方發脹不太舒服,程悠又把之前的彩超報告拿出來翻閱了下,她去辦公室裏上班後,知道今天難得不算太忙,程悠就請假出來去了趟人民醫院掛了邵平的號。


    邵平還是和之前的提議一樣,建議她盡快做手術,以她現在檢查出來瘤體的大小還可以做微創手術,創麵不大,自然也不會留下突兀的疤痕。


    程悠詢問了下雖然是個小手術,不過術後還是要靜養上幾天的。


    “邵醫生,那我先回去提前處理下手頭的工作,大概一周後過來做手術吧。”


    “恩,可以的。”邵平點點頭,順便提醒了程悠基本的術前須知。


    程悠從診室裏出來後,已經是中午下班的時間了。邵平因為程悠的到來,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天在程悠前麵的乳腺癌患者的病情。之前顧嶼江不是明明答應過要勸那個患者及時回來做手術接受治療的麽,怎麽到現在都還沒動靜。


    邵平想到這裏,隨手撥了顧嶼江的內線。


    “什麽事?”顧嶼江問道。


    “你這小子,不是說把那個乳腺癌的姑娘勸回來做手術的麽,這都過去好多天了,怎麽沒下文了?”


    “人家的事我管不著。”顧嶼江的語氣聽著有點衝。


    “你這家夥也太冷血了吧,見死不救。”邵平吐槽起來。


    “你確定她真的是乳腺癌中期?”顧嶼江印象裏的程悠精力充沛,完全沒有癌症患者的虛弱預兆,他還是有點質疑邵平的判斷。


    “那還有假,你這是在懷疑我誤判嗎?難不成我在你心裏的診治水平已經爛成這樣了嗎?”邵平忍不住激動起來。


    “也不是。這樣吧,你等下我,我現在過來看下她的病曆記錄。”顧嶼江想想還是眼見為實,過來和邵平當麵討論下程悠的病情和治療方案再說。


    “也行,那我等你,你趕緊下來。”邵平沒好氣地催促起來。


    程悠從邵平的診室出來後去了趟洗手間,等她小解後出來快走到樓梯口時,沒想到久未聯係的高中室友徐蓓蓓打她電話,畢業後都各忙各的她們聯係並不多。


    “悠悠,你現在在什麽單位工作呀?”


    “我在消防大隊啊。”程悠隨口應道。


    “我們平時看到的消防隊員不是全都是男的麽,你一個女的怎麽進去消防隊的?”徐蓓蓓明顯不解。


    “考試進去的啊,筆試麵試,報考比例還挺殘酷的呢。”


    “這樣啊——原來進消防隊也要考試的啊——”徐蓓蓓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


    “看崗位的,比如中隊的很多隊員就是現役軍人,他們不用考試的,期滿後可以留隊也可以退役,對了,有事嗎?”程悠聊了幾句後問道。


    “網上有個視頻被轉發的挺火的,算了,你還是別看了——”徐蓓蓓有點支支吾吾。


    “沒事,你發我看下吧。”


    “你看下也好,你們消防大隊不是有官博的麽,你先看下視頻,要不還是讓官博幫你澄清下吧。”徐蓓蓓說完後就轉發了個視頻給程悠。


    聽這語氣,視頻和她顯然有什麽關係。


    程悠越來越狐疑,幹脆走到等候區的椅子那邊點開視頻看了起來。


    她才看了幾秒就認出了是最近一次出警去作坊式私企時的滅火場景,那時的她正拿著單反在尋找最佳拍攝點,估計是圍觀群眾用手機拍錄的視頻,把拿著單反尋找最佳視角的她和旁邊風風火火往火場裏麵衝去的消防戰士一起拍進了畫麵。


    視頻才拍了一分多鍾而已,不過也足以可見現場的驚心動魄。


    再過不到半分鍾,她手背就被融化的玻璃液體滴到,緊接著不久廠房就發生爆炸了,隻不過後麵的那些畫麵並沒有拍錄進來。


    這也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程悠隨手點開下麵的留言,未料到下麵一溜的都是質疑她的言論。


    “人命關天,居然還有心情拍視頻,腦殘吧!”


    “這麽消極怠工對得起身上的消防服嗎?對得起旁邊往火海裏衝的戰友嗎?”


    “是走後門進去的吧,要不然一個女的怎麽進得去消防隊,建議大家夥一起扒扒看這是哪個地區的消防隊,說不準會有驚喜。”


    程悠才看了幾條就退了出來。


    她這人向來想得開,這點被人誤會的小事壓根影響不到她。


    程悠收好手機快走到拐彎處,老媽又打電話過來。


    仔細想想,她一直忙自己的事,快半個月沒打家裏電話了。


    “悠悠,你小姨托關係幫你在家這邊的銀行找了工作,你趕緊辭職回家這邊工作吧。”胡海芬女士剛接起來就開門見山的說明意圖。


    “媽,我們隸屬於公安局是軍事化的管理模式,不像在公司裏上班想辭職就能辭職。”程悠耐心解釋起來。


    “媽不管,你小姨為了幫你人情債都已經欠下去了,你這次趕緊給我辭職了。你要是不好意思辭職的話,媽明天過來一趟找你們領導,就說家裏突發狀況要回老家工作。”胡海芬難得態度強硬起來。


    “媽,我們都要走流程的,真的沒這麽隨便的。”


    “大不了就說媽得絕症總行了吧!難不成你們單位還要留你不成!”


    “媽,你到底怎麽了?”程悠聽出胡海芬今天很不對勁,追問起來。


    “悠悠,你不是一直和我們說你隻是做宣傳工作的,保證不會跑到火場去的。那我怎麽在別人在朋友圈轉發的視頻裏看到你出現在火災現場呢?把我和你爸都嚇得出了身冷汗。這種工作即使給咱多少錢也不準幹了!趕緊給我辭職了回家來!”印象裏這麽多年來,胡海芬還是第一次大嗓門凶她。


    程悠一聽就明白了,老媽估計也湊巧看了徐蓓蓓發給她的那個視頻,“媽,你看的那個視頻情況特殊,那天負責拍宣傳視頻的男同事正好家裏有急事回去了,托我幫他頂個班拍下現場的火災情況而言。我平時主要做文書工作,不會出現在火場的。” 程悠知道爸媽在擔心什麽,特意找了個借口想要搪塞過去。


    “媽不管,萬一你同事下次又臨時請假呢?你小姨都已經讓你姨丈托關係找好工作了,爸媽又不希望你賺多少錢,隻要你平平安安的換個穩妥的工作好不好?要不然我和你爸晚上都睡不著覺。”胡海芬說著說著隱有哽咽起來。


    “媽,現在的滅火設備都很先進的,真的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危險的。”


    “你要是出點什麽意外,你讓我和你爸怎麽辦。人家當公務員還有事業單位上班的,又體麵又清閑,就你怎麽會進去消防隊,女孩子曬得黑不溜秋的先不說,你再這樣下去,我看你怎麽找得到對象!”


    “媽,我現在年紀又不是很大——”程悠勉強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至於很糟糕。


    “悠悠,從小到大,爸媽向來尊重你的意見,什麽事都讓你自己拿主意,就這一回,你必須聽爸媽的,你要是還不辭職回家這邊上班,這個家你也甭回了!靳安都已經死了,你還一直呆在那裏有什麽意義,你自己給我好好想清楚!你再怎麽折騰他都活不過來了!”胡海芬說完後就掛了電話。


    程悠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一點點暗下去直至變黑,她還是一動不動地握著手機,指尖因為用力過度明顯泛白起來。


    靳安已經死了!


    他活不過來了!


    老媽說得沒錯。


    她隻是,沒辦法放下。


    程悠想早點離開這裏,可是又覺得渾身乏力,甚至連抬腳都覺得吃力。


    隻要一想到這個事實,她就絕望地手腳冰冷。


    她不知道要怎麽辦。


    她真的不知道。


    顧嶼江從樓梯口出來後,遠遠就看到前麵牆角處的熟悉身影。


    她不是明明來醫院了,怎麽邵平還說她沒來就診?


    難道她是沒來得及掛號邵平就下班了?


    不過好歹是曉得過來醫治了,自己喊邵平加個班把手術時間定下來就好了。


    顧嶼江心頭莫名鬆了口氣,隻不過隨著他越走越近,他反倒及時停下腳步了。


    相識以來,顧嶼江還是頭一回看到眼前的程悠,整個人都像是被抽走魂魄了似的,徒留皮囊在身,頹廢地毫無生機。他甚至看到她眉眼裏湧上來一層霧氣,雖然始終沒有滴濺下來,卻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灼燙到。


    緩緩鈍鈍的,然而卻是長驅直入到他的心頭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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