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像這樣的餐廳在銀座實在是太過常見。無論是其中的口味如何,卻都大抵遵照了同一套範式來組成它的門麵:整潔的外設,分包到桌的服務單位,以及一套穿著統一服裝的服務生隊。相比於那些建材味道稍微淡一些的地方而言,這裏往往因為人口的聚集而顯得熱鬧許多。其中相當的組成部分本應是工資絕對低於常職從業者的臨時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但現在,那些為了支付自己的在自己身處的環境所提供給自己的教育或生活的年輕麵孔們卻不多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諸多仍然被風雨侵蝕得棱角圓潤卻還突兀著的那些迷茫,領受著不知從何處得到的恩惠而為繼著這樣的生活。


    “要他兩個海碗大菜,炒點熱菜拌點涼菜,來之前有什麽碟菜都上來一樣嚐嚐,再打幾桶白米飯擱這兒大家自己取——嘿,管他丫的,反正公款啦!”


    穎雍也的同事們高聲地笑著,倒也應和了這喧嘩嘈雜的大堂,而這裏仍然是獨立開的雅間。這是我第一次來中華料理的餐廳,不曾想竟然還是和別處如此地不同。手執點餐器的服務生們服裝整潔,那是極具有一個民族特色的,無論如何都看起來啊很別致;而這樣的環境卻也讓他們完全地放開了——我不知道他們的領班是否也同樣以企業管理的條例來訓練他們,但事實上,前來的他們的確是會與他們的客人談笑並流露出表情的,令你真切地覺得那是非勞動力的人。恍惚間,你便似乎脫離了現代餐廳,而跌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從未在這樣的環境裏有過類似的體驗,鳴海晴暉顯得很局促,甚至被這熱鬧侵擾得不安。


    “來,給大家介紹一下。”最後落座的穎雍也直接在了鳴海晴暉的身邊,也許是因為隻有這個周身繞著低溫的人才能為他預留下一個座位。“這是我們組新來的成員。”


    所有剛才還全然沒有任何關注過他的人們齊刷刷地將目光投了過來,那倒頗像是每年屠宰季時神戶牛的拍賣場上的場景,或者說像是淩晨三點剛剛從遠海打撈回來擺在了中間的大吞拿魚。這樣的注視的確令鳴海晴暉頗為反感,如同是忽然地暴露在了陽光之下,而他很難習慣這樣的赤裸裸。


    “我……叫鳴海晴暉。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窸窣,討論,相議紛紛。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像這樣在麵對著一個人的時候表現出這樣旺盛的交流欲望,但這種似乎從來就不會意識到人與人之間隔著皮囊的自覺卻令我生出些厭惡來。那就像是毫無羞恥地占據了你的一切,強迫式地令你進入其中;哪怕你想要抗拒,卻也發現根本找不到使出氣力的目標。


    “你,應該是列島人吧?你,難道不是列島人嗎?”


    一個中年的女人推著厚框的板材眼鏡,非常仔細地打量著我;一隻手高高地伸出食指指點著我的麵龐,她以極度表演性的腔調說出這種話,仿佛她不是在表達她自己,而是在客觀地陳述這裏所有人都明擺著寫在了臉上的共同疑問。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這樣像是已然有一台攝像機擺在我們旁邊製成影視的姿態,隻能“嗯”一聲,隨後便呆呆地看著她。


    “哎呀,那你真是長得太高啦!”女人驚呼著,拍了一記響亮的巴掌,轉過身去向著全桌人大聲地引領起來:“你們說呐,他真的長得好~高啊!”


    “對啊,怎麽會有長得這麽高的列島人啊!”


    “不止高,他還跟牛一樣壯呢!”


    “怎麽會這樣?難道他不應該從小吃著魚和豆腐長大嗎?”


    “啊呀呀,那真是太奇怪啦!”


    我發覺自己一度深陷尷尬的境地之中。再抬起頭去看他們時,方才的議論竟然潮水一般地退去了;大家依著地緣的劃分組成了自己的孤島,沒有人關心別人在討論什麽。


    “……”


    “哈,不習慣這種環境吧。”


    穎雍也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他方才從頭到尾都沒吭一聲。我頗為沮喪地夾過麵前的菜品,那味道卻是非常好的,從來沒有吃到過的鮮美。


    “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說得不好也就不要上心了。”他端過麵前的茶杯飲了一口,緩緩地說道:“我家小的最近越來越渾:你說東,他就偏要往西;你說吃飯,他就偏要睡覺。他自己知道你說的和他要做的就是一碼事,但是他偏偏就不這麽做,因為這些話也就偏偏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


    他望著我,笑了笑,有些淡而澀。“即便是小孩兒,實際上沒有獨立的思維,但他都已經有了這樣的意識,會覺得自己和你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如果你把他當作自己一樣來對待,他就會有這種生理性的反抗,要讓你看到他和你不一樣——但是,這實際上改變不了什麽,他在沒有發育完全自己的人格以前還是需要依賴於你,精神上需要寄托,情感上需要撫慰。”


    罷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望著麵前的人們,隻留給我一個側影。“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每個人都需要一段從排斥到融入的過程。當然,如果決然地想要過於地特立獨行,那倒也算是無賴了;既然存心了不想在這個行業裏幹下去,那又何必還要這麽自居牢籠呢?不如幹脆走個痛快,人們也沒有那麽多的寬容去給異心人。”


    我也望向了麵前的這一方餐桌,碗裏筷間的話題正炒得火熱。


    ……


    “不是、不是,速算是不一樣。我自己算過,標準的計稅會少一些,但是財務一直就要按照速算來扣。”


    “噯,你說,他們不會兩個各算一遍,然後把多的報給我們、自己再留一份交上去以後的差價吧?”


    “嘁。這種貓膩,誰知道呢。”


    ……


    “開什麽玩笑,根本就沒有人管出版的啦。要是連彩打都不用,那你幹脆不要混紙媒啦!你自己去看那些報紙,全是單位訂下來擺了作設的,獨戶也是那些村鎮社區一訂一大片的。市區裏到處都是移動端,誰會沒事看報紙的啦!”


    “那怎麽了,起碼做紙媒安心好吧?我那朋友就是做網編的,每天光是推送就要吐啦!哇塞我給你講,你是見少那些網頁報道,怎麽爆眼球怎麽寫;再加兩張靚圖,哇塞就等著你點進去——也不管你看不看到什麽東西,也不管他寫的都是些什麽垃圾,有點擊量就什麽都好的啦!你知不知道網頁廣告的代理都是按照閱讀流量來分成的啦!”


    “嘁,推個網頁新聞算哪門子惡心?我那朋友做網文審編的,朝九晚五盯著電腦還一天到晚手機不得空的,最關鍵還一天到晚領略五花八門的奇葩、教你感慨大自然的瑰麗與神奇——誰在寫都沒所謂,反正看就是你的工作了,就跟明明看著是坨屎還要吃下去一樣。叼著奶嘴兒的能寫,抽著腦癲的能寫;上司思路清奇、簡直有病,一幫同事群魔亂舞、唯恐天下不亂,嘖嘖嘖,才幹了一年不到就退了,可後麵應聘的還一個接一個呢……”


    ……


    我又夾了一筷子菜。


    回家的時候正值高峰期,出城的人流如潮,擠得你不得不自覺地向前邁開步伐。流光溢彩從你的身上不斷地淌過,將玻璃板裏那個孑然的人打濕,就像是全程淋了一場毛毛細雨,傷寒以後便感冒到重症。萎靡,彷徨,不知道全身的酸痛該從那裏解決起來;走到單元樓的門口,實在是疲乏得站不起身,便在樓下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望著天空,開始覺得自己是否作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已經,深深地這麽覺得了。我閉上了雙眼。


    ……


    “晴暉?晴暉!”


    “……!”


    猛地坐了端正,拎著一大塑料購物袋的池田站在麵前,望著鳴海晴暉。


    “你怎麽啦,病了嗎?這樣子很容易受涼、會感冒的!”


    她連忙去摸他的額頭,並沒有什麽異樣。“走吧,回去吧。”她轉過身便將要離開,忽然又頓了一下,打開購物袋呈到他麵前:


    “看——鮪魚壽司!”


    池田盈盈地笑著,接著又從裏麵摸出了一盒看起來飽滿而深紅的肉品。“這是鮮切大腹刺身,今天特價在售,看起來真的好得很呢……”


    方才回了家,隨手將門帶上。精疲力竭的鳴海晴暉直奔了沙發癱倒在上麵,隨手扯過一隻墊子抱在懷裏。“太誇張了,有這麽累麽……”池田放下手中的袋子,解下外衣掛在衣架上後又換了一身。“噯,怎麽說也那麽壯的一個人,居然還要讓我給你操心晚飯,你倒也真是找了個新‘娘’。”


    鳴海晴暉一隻手橫在眼前,忍俊不禁。“真由美,”他向後仰在靠背上,頭耷在頂上,眼睛向下看著正在係圍裙的池田,“謝謝你。”


    這句話,說得他自己都有些動容。


    係好了圍裙的池田走到他身邊推了他一把,在他的臉上狠狠地一揪。“什麽真由美,叫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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