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曾經並沒有相關的工作經驗。”


    麵試官放下了我的簡曆,隔著眼鏡的凹麵鏡看著局促的我。


    “嗯……”


    “這麽說有些失禮,但是——”


    他推了推眼鏡,“既然您修了那麽高的專業學位,為什麽不找一個對口的工作呢?老實說,在非專業領域需要從這樣的高度做起,沒有必要,也實在是不明智。”


    “我知道,但是我能……”


    “實在抱歉,我想我們也許暫時不需要再這個崗位上再增添新的人手了。”


    我當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從任何意義上來說,時間都是算作成本的;你過了那個年齡了,把自己的時間用來修學了,就再沒有可以拿來和我麵前的他們交換的本錢。而現在,我會極度悲觀地明白:努力從來都不會創造什麽,唯一的價值隻是等價交換,不過是用你現在不需要、不珍視的東西來換取你狂熱追求的東西,僅此而已。


    我沮喪地走出了寫字樓的正門。


    “喂?”


    “喂,晴暉?”電話那頭響起池田的聲音,“快和裏奈到家了,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我……”我猶豫著,“這邊已經結束了。”


    “嗯。對了,回來的時候去便利店帶瓶果汁吧,家裏沒什麽用來招待的了。”


    “嗯,知道了。”


    我放下了電話。


    這裏是位於中環區繁華地段的街口,高大的寫字樓排布開的聯棟均高有數十層;遮蔽了低空,所能看到的天似乎離自己更加遠,遠到因為湮沒了地平線而更加地遙不可及——雖然,你知曉隻要去到那些摩天大樓的頂部,就可以從那裏一眼望到這座城市在你的向下折射的目光與地麵切角後形成的視野裏的全景,從一個猶如征服了這座城市的高度來近了千百萬分之一的距離去觸碰蒼穹,但還是僅此而已。最是的,不過是向下俯瞰時,會有那樣聊以自高雅慰的成就感。


    地鐵停在了離家最近的一站,我走進了樓下的一家便利店。


    搬回到市區的第二個月,工作仍然沒有著落。在市郊修養的那段時間將要迎來一個結束時,本當是找到了工作後再回到這橫流著物欲而活躍的浪潮中,但我遲了一步,因為不願意向後退去一步,於是被這浪潮推著向前,鹹腥的海水時而灌入口中。


    “沒關係,我起碼能夠找一個收入低一些的工作,不至於遊手好閑的。”


    我笑著說道。十三家順利通過了招聘的生物技術企業,三家的實驗室布局在市外,六家的總部位於外州,還有四家需要到海外工作。在耐心即將迎來終結的那段時間裏,我漸漸地明白了自己工作的性質,那竟然便是這樣殘酷的事實:


    “……人們為科學支付,是因為科學能夠反過來為他們支付更多……隻要掌握了足夠的知識,獲得了足夠的對科學的解釋權,那麽,你就是為他人所支付的那一方。歸根究底,都是這樣自私的……”


    然而,為他人所支付的代價又何償不是殘酷的?褪不去的金粉就像令人窒息的迷藥,從我踏入環城醫科大學開始便已經成了這賭局上的兩家;無論最後命運如何地選擇,我都是那個最大的輸家,而在如今的天平裏,我無論如何將其中的一端輸不起——


    “一共二百盧比。”


    售貨員笑盈盈地將果汁遞回到我的手中。我很幹脆地取了整鈔,不用找零。


    “我隻是覺得,既然經濟上還算寬裕,我也許就不至於非要去那種地方、把這個家也拆得七零八落了吧?”


    池田有些隱憂地望著我,“晴暉……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就算我不這樣想,那麽我做了不也是為了能夠有現在就可以選擇的生活嗎?”


    “……隻要是你的選擇,我就支持。”


    池田給了我一個微笑,便出門了。今天是她結束了試用期後的第一天正式工作,而此前時間安排還算寬裕的她需要在市區和市郊兩頭跑,每天看起來都比昨天要更加疲憊一些。於是那樣的清閑的生活,我也盼著早一些結束,為了能夠迎合她的工作。


    也許對她而言,有一份獨立的工作是那樣的重要,如同是握住了自己的脈搏一般。我告訴她我完全能夠理解她這樣的奮不顧身,但實際上,我撒謊了,我隻是無法麵對在她身上欠下的太多人情債,哪怕我們是這樣的關係也不足以成為可以棄之於不顧的理由。我想她想要錢,但她更想要自己的錢;起碼,她想要為自己製造一些安全感出來。


    而我呢?似乎,隨時能夠站到一邊靜靜地看著一切,就是一種安全感。


    生活在都市的我們,竟然已經異化到了這種並不憑著呼吸、食物和水來生存的地步——你的肺在咀嚼銅臭香甜的顆粒,你的胃在消解可能永遠都消解不去的“食材”,而你的血液裏流淌著你說不出道不明的毒素——但是生存唯獨不能沒有安全感,因為沒有了這種我們賴以自稱為自己、自稱為人的東西,我們就像破碎了膜的細胞一樣不複存在。


    我不相信池田沒有這同樣的感受。


    推開防盜門,裏麵已經坐上了不常見但仍然熟悉的麵孔。打過招呼,兩人卻顯得有些急促了。“噯,晴暉,聽說你今天去麵試啊?結果怎麽樣?”


    “還好吧,讓等通知。”


    我淡淡地應了一句,拉開餐桌旁的椅子坐到了椎名旁邊。


    “行啊你,有點厲害,還能搞文職工作呢。”


    椎名半開玩笑似的笑道。


    “嗨,馬馬虎虎吧……”


    這種話,卻是最讓人難受卻又找不出來所以然來的。


    在廚房幫忙的高島端著我一眼就能認出的烤盤走過來,放到桌上後掀開了中間的鋁箔。“來嘍來嘍,芝士焗土豆~”黑胡椒和百裏香碎灑在融化了之後依附著切塊的馬鈴薯起伏的芝士上,噴香的味道順著熱氣騰了起來。


    “哇!”


    椎名一隻手捂著勉力張開的嘴,誇張的表情顯然是被灼到了口腔。“呼呼。”


    “拿上來就知道吃,豬啊你?也不知道燙……”


    高島嗔怪著,全然是一副看自己家男人的表情,嫌棄裏帶著慣常。


    “噯噯,誰叫嫂子手藝太好了。”椎名油嘴滑舌道,“怎麽到這種事情上就沒讓你學來了呢?”


    “我可不會說別人像豬一樣笨呢!”


    笑盈盈的池田手裏端著剛好的燜肉,幽默風趣的接話引得我們都忍俊不禁起來。“你看我回家怎麽收拾你,嘴賤的——”高島橫了他一眼,叫他勉強打消了下去。


    池田拿過來一隻籃子。“來吧,菜都好了,麵包自取。”她坐在了我對麵,那令我得以仔細地看了她的裝束,那大概便是她今天去上班時的穿著:白色束身百褶裙,隱形胸衣將她的胸口塑造得飽滿,單件衣覆蓋下的肩胛也凸露出些痕跡。她向下看著自己的瓷碗,從這樣的俯角便可以看到她梳得朝著一個方向翹上去的眉毛,那在吃了些睫毛膏以後顯得濃密烏黑,而撕扯著法棍的手指端上是鮮亮的指甲油。她笑意盎然地與我們攀談著今天在單位上遇到的那些人和事,誰給她留下了好印象、誰讓她看著有些不順眼,什麽事讓她覺得開心、什麽事讓她覺得惱火;在那些靈動雀躍的語言裏,你可以聽出她對一份體麵的工作熱忱到了怎樣的地步,以至於不需要去管工作本身、隻要投入其中便好。


    “誒,晴暉,你在看什麽?”


    池田一句話喚醒了看她出神的我。我連忙向後靠了靠,撓了撓頭,答應道:“你今天很好看。”


    “是嘛,我也這麽覺得!”池田的眼裏滿是欣喜的光,“那裏好看?”


    “……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很年輕,像大學剛畢業的應屆生一樣。”


    “噗嗤!”池田一下子沒忍住,笑了出來。


    “哇塞,大哥,你這話說得也太惡心了吧!”椎名驚呼起來,“有你這麽恭維的嗎?還在外人麵前,不害臊啊!”


    “去你的,有本事你跟我說啊?”


    “有什麽不能說的?小裏奈,你就像一個十八歲的公主一樣嬌羞欲滴、含苞待放,秀色可餐得讓本王子想要輕輕地咬上一口——”


    “滾!別說得來好像我跟你那些電腦裏的髒東西一樣,惡心。”


    “……”


    被揭了老底的椎名錯愕地看著高島,一時找不到話說。


    我沉默地望向一邊。


    在這樣一個僅僅不過四個人聚攏在一起的餐桌上,好像隻剩下我一個人活在距離年輕很遙遠的地方,遙遠到隻能觀望他們。我忽然想起很早以前與我相遇到了的一個陌生人,他為了自己的工作而極力地隱瞞了家庭和孩子,但直到他說出時我才知曉了那樣的秘密。而今天,這樣的神異再度上演;好像,的確有一些東西具有魔力,對任何人而言都可以留住青春。那麽,我的呢?我又該去哪裏尋找呢?


    我忽然萌生出一個念想。


    “噯,晴暉,你呢?你是打算吃定這一家了,還是有別的安排?”


    我頓了一下,決絕地答道:“我明天還有一家。”


    池田有些疑惑地看著我,“還有一家?你不是說……”


    “沒事。”我連忙搪塞著過去,拿過了湯匙。“不說這個了。誒,對了,你們都沒人和佐竹聯係嗎?好久沒看到他了。”


    “嗨,總是沒有對象,不好露頭。”椎名順著我岔開的話題說了下去。


    忽然沉默的池田端起自己麵前的杯子飲了一口,餐桌上的話題隨著大家的進食而進入了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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