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淨的紅蔥頭切碎成堆積的細條,過了幹燥的麵粉;將筷子放入盛著淺淺的一層油的片手鍋中試探出細密的小氣泡,便將它們齊齊地碼入其中炸製;不臾多時,這植物便隨著陣陣騰起的異香變化成了金黃的蔥油酥。四方的豬後腿肉切成細小長條狀的肉丁,每一塊均勻地帶著肥瘦、末端一塊完整的豬皮;焯過水,便和醬油、料酒、口蘑丁、薑蒜、冰糖和八角一齊放進電飯煲中,攪拌上蔥油酥,靜靜地煲煮成透亮醬紫的鹵肉。切碎後過水煮熟的小白菜,打開了殼攪動著未沸的鍋釀好的水波蛋,一齊分明地鋪在還騰著熱氣的米飯上;隻不過一碗,卻已經是一餐。


    “來。”


    真由美將食物蓋好的飯遞到晴暉麵前。就著這一方狹窄的桌子,兩人似乎是第一次這樣一起吃飯。沒有繁華街頭流光溢彩的大幅廣告牌,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偌大的餐廳中進進出出;並不是見不到麵的大廚呈上高昂的金額換取的菜品,所用的陶瓷餐具也是每一天放在小巧的水池中用雙手仔細清洗過的。晴暉看著那端頭尖細的筷子,上麵淺淺地浮了一層因為長期的使用而翹起來的纖維絨,在透過靠著頂端狹小的窗戶打進來的光線的照射下泛著透亮的輝光。


    “不習慣嗎?”


    真由美尚未動那還保留著之前造型的擺盤,一定要等著他先下一口後才能安心進食的目光很容易捕捉到他在這裏的一舉一動。晴暉像是被抓了個現行一樣,倏忽地覺得不好意思,便夾了那菜吃起來。


    “怎麽樣?”


    “……可以。”晴暉仔細咀嚼著,又刨了一口飯。


    “我以為……你會很喜歡呢。”


    真由美自顧自地笑著,並不做給誰看的表情。她於是也端起那飯碗吃了起來。


    我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筷子。


    她安靜地吃著,一定要將飯碗的端到齊胸高的位置,用筷子將成團的食物送到嘴裏;每一次咀嚼的時候,總會有那麽短暫的一小些時間閉著眼睛;時而,會翹起握著筷子的那隻手的小指在嘴唇邊沿點一點,好像那裏蘸了食物留下的痕漬。吃到中途時,便取了一張麵巾紙,輕輕地在嘴上捂片刻,又繼續吃起來。一直,兩片嘴唇緊閉著,連咀嚼都小心地避免發出太大的聲響。


    所以,那是怎樣的一種習慣?


    我開始朝著這裏的四下望去,簡陋和精致幾乎是以完美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後噴漆在每一個角落。因為狹小,所以用心經營;這間池田居住的屋子,好像處處都透著別致的用心,就像一件針腳細密的緊身毛衣一樣套在我的身上,脅迫得人喘不過氣;再看她時,才發現她原來那麽像這毛衣的高領,勒住穿戴它的人的脖子。


    到底,是什麽編織了這件溫暖舒適而又令人呼吸不暢的毛衣?


    “晴暉?”


    池田咽下了口中的飯米,忽然不再繼續吃下去,望著我。“怎麽了?”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飯,抓了抓筷子。“沒事。就是覺得……”


    池田期待地看著我,眼裏閃著光。


    “……從來沒有人會像這樣做好飯後和我一起吃,覺得不太習慣。”


    心思挑動著她的手動了動筷子,斜到一邊的目光裏帶著黯淡和感傷,卻又忽然迸出火花,一直點亮到了唇齒之間的語言上:“你不是說過,在你上大學以前,一直有一個老管家在照顧你嗎?”


    “鍾伯……”


    我幡然地顫了顫,頭扭到一邊,答應道:


    “他早就已經不照顧我了吧。”


    “難道……就沒有人這樣做過飯給你吃了嗎?”


    “餐廳的大廚吧。”


    我開玩笑地說道,爽朗地笑著,引得她訝異片刻後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恍惚之間,卻忽然看到一個穿著和服的影子,邁著小碎步拘謹地走在池田的身後,渾身上下都是畢恭畢敬的儀容,恰似一朵永不凋零的塑料花。我一驚,倏忽止住了笑容,表情僵硬。


    池田好奇朝她身後瞄了一眼。“怎麽了?”


    我連忙埋下頭,將筷子插進飯碗裏搗弄起來。“不……沒什麽。”


    短暫的歡樂,就像燃燒到最後留下些紅質的灰燼,很快冷卻了,變得死寂。


    沉默,隨後忽然有聲音打破了寂靜。“晴暉。”池田埋著頭,雙眼盯著桌麵。“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啊?”


    忽然被岔開了話題,我疑惑地抬起頭。“以後,呃……”


    我撓了撓頭。“今年三月的期刊過後,和‘冰電’簽署的協議也就要生效了;我……還是會去那裏工作吧。”


    她沒有說什麽,悶了半晌,改口問道:“是為了什麽?埃瑞克博士?雷吉諾德博士?還是,‘蓋亞理論’?”


    “……!”


    我猛地抬起頭,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宛然是看著從未認識過的人,亦或,從未認識的人正看著她。


    池田在座位上頓了片刻,便起身收走了碗筷朝廚房走去。“沒事,隻是隨口問一句。吃完了的話,直接拿過來放著就可以了。”


    水龍頭被擰開,壓力泵將自來水輸送到更高的地方而產生的流動聲微響在隔音效果並不好的屋子裏。我望著她向下傾躬著的背影,似乎隻要這樣便足以想象出那為不言的沉默所束縛著的表情,每一塊肌肉都偽裝得酸痛,哪怕隻是一點鬆懈便會決堤了那攔截著從心底積攢到下眼眶的淚水。那種感覺,從看到她的第一天開始,就已經不斷地強化了。


    縱然是在這個社會裏的那些高居政壇或財壇的貓也會為狗們形形色色的注視所困擾,更何況,她還是一個連那種天然的情感都不敢輕易吐露的女人。刹那間,我會意識到這樣的處境,如同冥冥之中聆聽到另一顆心的呼告一般;瞳孔微微地放縮一下,便連忙搶到了廚房裏,從身後抱著她。那時的比對下才會發現自己的胸膛寬得可以容納她的整個肩膀;一雙生著肉眼可見的汗毛的手越過腰而合攏在前方抱著她,輕輕地托起那隻要站立著就會深感負擔的乳高雅房。


    池田將頭側到一邊,靠在我的肩膀上,笑著,很寬慰的表情。“我以為,你不懂的。”


    嘩嘩的水流聲,我們一起傾聽著。


    “對不起。”我濕潤了眼眶,將自己的鄂貼著她梳理得柔順的發絲,嗅著她頭發的味道。“對不起。”


    她修長的眼睫毛向下垂著,隻有在尾端才翹起了那病懨懨的中的精神。“那種話,究竟算不算說過呢?”


    “我喜歡你,池田。”


    我將她摟得更緊,好像摟著屬於自己的僅有的空氣;明明知道哪怕再用力也無法禁錮住,還是會覺得稍微放鬆便會煙消雲散。


    “我愛你,嫁給我。”


    池田將被我束縛著的手翻到上麵,擦了擦自己的眼眶。“好。”


    “池田,我喜歡你,我愛你,嫁給我。”


    “好。”


    池田捂著自己的嘴,靠在我懷裏的渾身都顫抖起來,越發地劇烈。“再說一遍,我還想聽。”


    “我愛你,嫁給我。”


    於是池田從晴暉的懷裏脫出來,反向擁過去抱著他,雙手撫著他的臉頰;他也用雙手摟著她對比之下顯得如此嬌小的身材,兩隻手撫摸著腰,撫摸著背,撫摸著肩膀。兩個人的額頭相互地頂著彼此,睫毛會交叉著接觸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嗅到對方的氣味,還有彼此呼吸的餘溫。“從今天開始,你就再也做不成鳴海晴暉了。”池田抽泣著,笑著說道。


    “沒關係,我很早就已經不再是鳴海晴暉了。”晴暉的臉上也留下兩行晶亮的淚痕,“我早就已經被拋棄了,不需要再眷戀什麽。”


    池田漣漣的雙眸中映著晴暉臉的影子,顫抖著聲音;她靠到晴暉的耳畔,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呢喃道:


    “晴暉,做你自己,一定要做你自己。不管你獲得什麽樣的學位,不管你要不要去‘冰電’工作,不管你為了誰而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都永遠是你自己,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隻要是你的選擇,我就會等你,一直等你,等到你也變成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時,我還是會住在這裏,做好飯,然後我們一起吃。”


    “不會的,不許你這麽說,不會這樣的。”晴暉用手將她的頭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也貼著她的耳畔呢喃道:“我們會有一套靠著海邊的獨棟別墅,會有寬敞的客廳和臥室;客廳會連著廚房,會有一個很大很寬的操作台,上麵擺滿各種各樣的廚具。不管是孩子、朋友還是鄰居,大家總會在太陽落山前聚攏到那裏,一起做飯,一起吃飯,然後看著敞開門的陽台和拉開了窗簾的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色慢慢地沉寂下去,石子路兩邊的路燈亮起,便一共到那片海灘上、走下棧橋,赤著腳踩在被海水衝刷得平坦的沙子,一粒粒地按摩著腳底……不管做著怎樣的工作,在哪一個地方,我們都一定會過上那樣的生活,直到老得走不動的時候、再坐著輪椅去到棧橋上,我們並排著一起看海水從地平線的那頭湧來……”


    “我相信你。”池田在淚眼漣漣中笑靨如花,“一直,都相信你。”


    強烈的情感洶湧,那就像是從無比遙遠的地平線之外奔赴過來的海水;卷著要掀翻天地的氣勢、晝夜不停地向你而來,等撲到岸邊的時候卻耗盡了生命,隻能溫柔地打濕你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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