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這塊。”


    肉食冷櫃後的銷售員笑盈盈地將肥瘦相間的豬後腿肉從那裏麵取出來,裝在塑料袋裏,貼上剛剛電子秤稱重後打印出的價簽。真由美接了那豬肉過來放在滿了商品的購物車裏一小塊平坦的地方;一抬頭,晴暉正出神地望著冷櫃裏各色各樣的生冷肉,每一塊看起來都不一樣。


    “看什麽哪?”真由美喚了他一聲,將他得注意力引了回來。


    “哦……”晴暉撓撓頭,直起了身,“我……”他指著那冷櫃,卻又說不出話來,表達得艱難。


    真由美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你沒買過菜嗎?”


    “平時……一直吃食堂。”


    “噯噯,真可憐。”真由美便推著購物車朝前方走去,半開玩笑地說著,卻又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望著他。


    “以後,都能回家吃了吧。”


    晴暉驀地羞了臉,埋下頭看著那帶著些淡淡水漬的明亮地磚;保潔工又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毫無理睬,漠然無人地盯著前方。


    “說起來,你都是一個人在過嗎?”


    “嗯啊,都習慣了。”


    坐公車一直到了城郊的居民區,密集的獨棟之間時而會間雜著供十幾人租賃的板房。真由美數著那些狹窄街道的個數,看著每一條街道上具有辨識性的地標,仿佛在圖書館一麵牆高的書架上尋著素不起眼的那一本,終於才找到了它安靜做著自己的地方。窄的隻夠兩人並行的短小走廊上映著昏暗的燈光,牆麵上各色各樣劣質紙張的廣告,一切都深深地吸引著這個二十八年裏從未來到過這樣地方見過這些景象的男孩,開始令他知曉了夢的島嶼之外還有那樣一片廣袤而終年吹著蒼涼的風的陸地。他轉過頭看著在前麵走著的真由美,她的著裝體麵而妍麗,齊肩的頭發梳得沒有翹起的發絲、用過散發著淡淡好聞味道的護發素,跨在一邊肩膀上的包大概是銀座間的店鋪擺在櫥窗裏熱銷的款式。那是晴暉第一次對身邊的人感到不可思議,好像他們為他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無論外麵映著怎樣的情景。而彼時的真由美,變成一條鑽入了下水道的美人魚。


    真由美忽然停下了腳步,站在這條走廊的中間,向外麵民居建築堆成的起伏山丘望去,就像觀海,白日之間被平曠廣袤的視野抑製下來的市井喧嘩也一遍遍地向著他們站立的巉岩衝刷而來,寧靜而舒適,帶著不同聲浪朝著不同方向亂流的喧嘩,卻也聽得和諧而舒適。她將雙手的前臂一前一後地交錯並列著放在走廊靠台的平麵上,昂起頭,朝著隨意從這汪洋中找尋到的一點望去,很久,很久。


    “你猜我在看什麽。”真由美忽然問道,笑靨如花。


    晴暉撓了撓頭,“好像……什麽也沒有。”


    “我在看中環區。”她自己為自己回答道,“就在那個方向,那是正對著中環區的——我用手機看過地圖。但是,我們卻實際上什麽也看不到;唯一能看到的,是這片居民區。”


    “很久以前,當人們還在寬河平原西麵的那片被稱作‘神降之海’的海洋上航行的時候,他們就發現星球是圓形的;因為,每一次從遠海駛來的帆船都是先被看見帆、然後被看見船。”真由美繼續說著,語氣平淡。“所以,從這裏望去,即便是平時漫步在銀座中時看到的那些、令自己感覺渺小的危樓,此時也變得那麽如自己一般的微茫和縹緲,而自己,隻會變得更加微不足道。”


    她轉過頭,望著晴暉。“你會有這種感覺嗎?”


    “我……”晴暉想了想,說道:“我隻站在高樓上眺望過中環區的景象。”


    真由美搖了搖頭,腦袋埋了下去,頭發接觸到台麵。“那種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吧……你會覺得自己渺小嗎?”


    晴暉心虛地左顧右盼著,不知道該作何回答。非要說的話,他從未有過真由美那般的感覺;那種,隻要站在那樣的地方就會油然而生的情感,關於一座城市的、腳下土地的思緒


    “所以,不會……嗎?”


    “我想,不會的。”


    真由美屈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的小腿肚上,朝冰冷的手哈了一口氣,繼續撲在那靠台上。“一開始到環城市讀大學的時候,我喜歡到那些高樓上去看夜景。和我一起來的同學念了金融學院——其實就是在迪婭科威什街的一座大廈,卻是相當頂尖的。那時候,哪怕是省下來幾頓飯的錢,也要花了去坐士穀大廈最頂端的那段‘通向天國的電梯’,一直到頂層,就可以從那裏看到所有中環區127個大型銀座在晚上時的模樣——真的,令你驚歎到好像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夢一般,而你伸手就可以摸到那些奇跡。於是就總會站在那上麵,看著,幻想著,哪怕是在其中的任意一個有一份工作,當一個出納的會計,也足夠擁有可以一路從巴黎到布魯塞爾的體麵。可是,然後呢?終究還是會從那探入雲端的夢裏下來,重新回到地麵;整理一下自己身上穿著的去年買的衣服,昂起下巴去看你遠眺得那麽愜意的摩天大廈的頂端。哪怕左手邊是景福宮,右手邊是阿爾法塔,你也隻不過是一介行人而已;這冷漠的街道上有千千萬萬的行人,從來不會在乎是否有你一個。隻有在這個時候,你才會幡然醒悟,才會明白做夢的代價原來是那樣的低廉,而那樣低廉的夢卻又那樣讓你放不下;於是你就會開始愛上這片充滿了現實中生活氣息的土地,愛上這片滿是低平綿延的居民住宅的曠野,那多麽的真實。每一天我都站在這個地方,麵對著中環區,望啊,望啊,望啊,卻永遠都望不到那奢侈的繁華;五年前我在讀書,五年後我還是在讀書,那麽,再過五年呢?或許我還是在讀書罷;隻不過,是讓了這都市來當我的老師罷。真的,現在才明白,那些曾經那麽不可一世、桀驁不馴的朋友們,她們,究竟是怎樣跌落到鋼筋水泥的黑森林佇立著的深淵之中,以至於看見一個刮了胡髭的男人便可以不顧一切地去和他們上床。”


    “你不會有這種感覺的吧?”真由美笑著,望著晴暉。


    “當然……我又不是女人。”


    “我說的,可不是女人。”真由美從靠台上退下來,“而是人。”


    她抿著嘴,許久,忽然問道:“你會後悔嗎?”


    “後悔什麽?”


    “也許,從此以後,你就不再是那個養尊處優的鳴海晴暉了。”


    晴暉的喉嚨動了動,憋了半晌,忽然吐出一句:


    “你才是那個跌入人間的天使。”


    真由美一愣,忽然止不住地笑起來,一隻手攥成拳頭頂著自己的鼻梁。“還真是,不像你會說出來的話呢。”那笑容那麽開懷,卻帶著些苦澀。


    這間狹小的屋子,除去獨立的衛浴間和隔開了的廚房,餘下的便隻剩下一個公正正方的幾何空間。一張靠著犄角旮旯而僅夠三張擁擠的椅子稍微拉開些的長方形桌子,貼著牆放置的一張單人床,四處緊挨著的雜物箱,裝滿了翻得破損的書的迷你書架;但是,這裏卻也是精致的:裝了掐下的花草盛了水的玻璃瓶子,紙殼疊出的一格格分開裝著各色小玩意的收納盒,四處並列地貼上掛鉤並掛上了東西。僅僅是走入這裏,一種帶著頹喪和落魄的充實感就會從足底充盈上來,暖暖的帶著滿足。


    但其實這裏並不那麽溫暖。如果不是老舊的空調會送出一些散著餘溫的風,踩在冰涼地麵上的腳便早已凍得僵硬。


    “條件自然比不上公寓,也沒有地暖。”真由美打開被爐中的暖氣片,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桌上零零總總的東西。“好了,這樣吧。”


    兩人盤著腿在被爐兩側坐下,厚棉褥包裹著熱量。“你在這裏住多久了?”晴暉接過真由美遞過的柑橘,問道。“兩三年了吧。”她答應著,“之前住在學校。開始在居酒屋打工以後,就慢慢地出來住了。”


    晴暉一隻手抓著那隻柑橘,欲言又止。真由美會意地咧著嘴角,說道:“又能怎麽辦呢?畢竟,無法指望誰的供養。”她將雙手撐在盤起的兩腿之間,伸展著腰背,露出些倦意來。“能幫我捏捏吧?”真由美背過身,將肩膀朝著晴暉湊了湊。晴暉便靠攏過去,雙手輕輕地按摩了起來。這時才會發現,女性的肩膀原來這麽窄小,隻需要一雙手便可握攏其中。


    “所以,我就會那麽喜歡拜訪你們。”真由美對自己身後的晴暉說著,口氣中占滿了時光的灰塵。“還記得平安夜那天嗎?那樣寬敞的開放式廚房,有一個大得可以放下所有廚具的操作台,櫥櫃繞了半圈,冷櫃和烤箱都鑲嵌在其中。我真的好喜歡那樣,就可以讓屋子裏所有的人都聚攏在那裏;站著的站著,坐著的坐著,有人正在做,有人開始嚐。就那樣,會讓你覺得幸福,滿足到得到了你身邊一切能夠得到的東西;而那樣的情景,幾乎在每天、有了工作的我們下班以後,都可以實現。”


    聽著,晴暉忽然停下了;不知道為什麽,隻是胸口悶得難受。真由美用小指的指尖揩了揩濕潤的眼眶,站了起來,笑著說道:“看看,怎麽光顧著讓你做些事情了。”她便拎起晴暉放在被爐旁邊的那兩大包東西,將裏麵的許多一一撿出來放置在了應當的地方,隨後,走進了廚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來不來綠葉樹生活館喝杯咖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SoF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SoF並收藏來不來綠葉樹生活館喝杯咖啡最新章節